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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印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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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印卷

天很晴朗, 微風吹過來不冷不熱,方謹望著天,嘴角露出了笑容。他在經廠後身的空地上, 抱著胳膊走來走去。

他往外張望了一下, 見小菊還沒有來,又將自己懷裏的紙包往裏頭掖了一下,讓它緊緊貼著肉。

他漫不經心地低了一下頭, 忽然看見草地上有人踏過的痕跡,心裏一動, 就上前仔細看去。

的確是腳印, 有幾個人曾在此地站了不短的時間。他內心亂跳起來, 臉上裝作沒事,又用餘光默默觀察兩邊,在經廠後院的矮墻邊上,露出一點點藍色的衣角。

他吃了一驚,抽身往外就走, 走了幾步,他又停住了。

他慢慢往回走了兩步,在場地中間站定了, 雙手叉著腰, 清了清嗓子,使了吃奶的力氣, 像是唱, 又像是嘶吼:“大江東去浪千疊, 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 可正是千丈虎狼穴……”

幾只鳥被驚得撲拉拉從樹上竄起來,向遠處箭一般地飛去了。

午時一刻, 方維帶了兩個小宦官走進內閣值房。李孚跪在中間,其他考官分別在他左右,也跪得筆直。方維將卷成一軸的紙張雙手遞給李孚。他雙手接過去,站起身來,見封口的烤漆完好,封印無損,便點點頭。

方維走到一邊,取了根蠟燭點燃,將烤漆融化了抽出紙張,將考題遞給李孚。

李孚默默讀了一遍,並沒有出聲,又遞給嚴衡。嚴衡笑道:“聖上英明。今日事不宜遲,須叫經廠從速印出三百多份卷子。”

方維笑道:“正是。”

方維將封口當著李孚的面又封上了,帶著人一路往北,進了經廠。

他知道印卷子是天大的事,故而格外持重,一路一言不發。到了經廠,早有掌事太監在門口等候。方維與他交談幾句,當面啟封,將裏面的紙張遞給了他。經廠的掌事就笑道:“請方少監在這裏稍坐,我叫工匠去刻版。我們連夜趕工,大概一日就行了。”

方維就坐下了,有小火者奉上茶來,又端上一盤點心。他慢慢喝了兩口,忽然聽見外頭亂哄哄地鬧成一片。他楞了一下,就對著經廠掌事道:“這是……”

經廠掌事也變了臉色,問道:“是什麽人?這裏是重地,擅闖者,一律打死不問。”

有人就稟告道:“報掌事,不是有人擅闖,是在外頭有人喧嘩。”

掌事搖了搖頭道:“不守規矩的越來越多。”他轉頭道:“方少監,你看怎麽辦?”

方維笑道:“這是您的地界,自然是您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一幫小火者推著一個人進來了。方維看了,吃了一大驚,正是方謹。

經廠掌事就問道:“怎麽回事?”

方謹被反剪著雙手,跌跌撞撞地走到他們面前,後面有個小火者一踢他的小腿,他就直直地跪下了。

他頭發亂了,臉頰兩側有些紅腫,估計是被打了巴掌。他擡起頭來,見方維坐在上首,眼睛睜大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方維平靜了一下,剛要開口,忽然門口施施然走進一個人來。一眾小火者見了他,都趕忙行禮。此人並不陌生,正是紀司房。

紀司房道:“老祖宗吩咐了,眼下殿試在即,宮中各處務要勤加巡視,提防有心懷不軌的人誤了大事,掃了宮裏的顏面。今日經廠乃是一等一的重地,這小中官在外頭轉來轉去,又高聲喊叫,說不準是心懷叵測,想要弄些不法之事。”

經廠掌事點點頭道:“說的極是。”

紀司房微微一笑,眼睛卻定在方維臉上。方維咳了一聲,微笑道:“紀公公,這下我真的要自請回避了。”

紀司房表情毫不意外,嘴裏哦了一聲,問道:“這是為何?”

方維道:“被抓的這人是我兒子。於情於理,我都是該回避的。”

方謹擡起臉來,猛烈地搖著頭。方維淡淡地道:“我兒子今日在此地喧嘩,是他的不對,我身為父親,管教無方,自當與他同罪。”

他站起身來,走到方謹身邊,跪下道:“方維領罪。”

方謹已經呆了,整個人木雕泥塑一般,只有臉上兩行眼淚直流下來。經廠掌事的臉色也變了,起身道:“這是怎麽說的。”又轉向紀司房,小聲道:“殿試的事要緊,咱們要不……別把事情弄大了。”

紀司房道:“茲事體大,萬一有些內外串通的事,我不敢擔這個幹系,我看您也擔不起。”

掌事看看方維父子倆,又看看紀司房,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然……請老祖宗來吧。”

紀司房點點頭,招手叫人過來。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我……怎麽說?”

紀司房喝道:“怎麽說?按實情稟告!”

那人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堂上一片安靜。紀司房指著方謹道:“給他搜一搜身上。”

幾個人上來七手八腳把方謹的衣服脫了扔到一邊,一個厚厚的油紙包就落在地上。紀司房眼睛亮了,指著道:“這是什麽?”

有人搶著把它打開了,滿屋異香撲鼻,卻是一只燒雞。眾人面面相覷,紀司房擺擺手道:“拿走拿走。”

方維見方謹赤身裸體在地上跪著,渾身發著抖,忽然開口道:“我剛才已經說了,父子同罪,我也該脫了驗看。”

他摘下三山帽擺在一邊,慢慢將曳撒的袢扣解開,將外袍在手裏疊整齊了,遞給旁邊的人,又去脫中衣。

經廠掌事趕忙站起身,按著他的手道:“方少監,不必如此。”方謹也流著淚道:“幹爹,不要。”

方維並沒有停,自己站著將衣服脫幹凈了,平靜地說道:“我身上也沒有夾帶,若是不放心,可以再來查。”

紀司房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小聲說:“是沒有什麽。”

方維道:“如今我們父子驗明正身了,待會老祖宗要過來,我們這樣的殘軀,只怕汙了他的眼。還請恩準我們穿上衣裳,好留些顏面。”

經廠掌事道:“不至於的,不至於的,趕緊穿上吧。”就從地上將中衣撿起來,給方維披上。

方維自己穿整齊了,又給方謹穿。方謹一直流著淚,說不出話來。方維拍拍他的背道:“別怕。”

不一會兒,有小宦官過來通傳,陳鎮前呼後擁地進來了,眾人跪了一地。他到上首坐下了,見到方維父子兩個人穿著中衣跪在地上,便問:“這是犯了什麽事?”

紀司房就將抓到方謹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陳鎮打量了一下方謹,指著他開口問道:“這可是實情?”

方謹點點頭,低聲道:“回老祖宗的話,是實情。”

陳鎮打量了他兩眼,又問道:“你是哪個衙門的?在這裏做什麽?”

方謹道:“我……我是神宮監的。我新從鐘鼓司學了點戲詞,心裏喜歡,想學,就想著這裏少有人來,要吊吊嗓子。”

陳鎮笑了笑,又看向方維,說道:“你的家裏人,我今日算是又認識一個。”

方維叩頭道:“犬子無能,是我平日教導無方,理應擔責。”

陳鎮道:“我忙的很,也沒心思管你是不是夾帶。這是印卷子的日子,經廠重地,閑人免入,只怕將題目洩漏了。你這樣大聲喧嘩,難保不是什麽暗號。方少監,你操持殿試時間也不算短,如何這般不懂事。”

方維正要開口,方謹忽然膝行兩步道:“請老祖宗明察,是我行為不檢,與我幹爹無關,他毫不知情。老祖宗怎麽罰,我都認了。”又叩下頭去。

陳鎮還沒說什麽,方維忽然一個巴掌扇在方謹臉上,喝道:“孽子,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

他這一巴掌出了全力,方謹捂著臉,不敢言語。陳鎮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來什麽,眼望著虛空出了神。過了一陣,才嘆了口氣道:“你們倒是好一出父慈子孝。”

方維道:“我們不敢叫屈,只想請老祖宗明察。”

陳鎮搖了搖頭道:“如今殿試在即,一應雜事都要往後放一放。先帶下去關幾天吧,回頭再審也不遲。”又對著紀司房道:“殿試的事,你先擔起來吧。”

紀司房跪下道:“遵命。”

更鼓房後面,有幾間低矮的房子,也沒有窗戶,原是臨時關押中官和宮人用的。幾個人把方維父子推了進來,只聽外面叮裏當朗一陣亂響,是用鐵鏈子鎖了門。

他們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屋裏有些腐臭的味道,方維頂不住,就咳嗽了幾聲。方謹連忙扶著他道:“幹爹,你沒事吧。”

方維將呼吸調勻了,笑道:“我沒事。”方謹用手摸索到了墻角,又摸出地下有堆稻草,連忙拉著方維的手,將他慢慢扶著坐下了,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來,又說道:“幹爹,我不怕黑,我什麽都不怕。”

方維笑道:“那就好。”又慢慢向上摸著他的臉道:“我……打得你疼不疼?”

他這話一出,方謹又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斷斷續續地道:“幹爹,是我不好,是我不孝順……我連累了你。”

方維嘆了口氣道:“孩子,咱們父子一體,原沒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你今日這事,怕是被人盯上很久了,就該有此一遭。”

方謹哭的止不住,方維笑道:“你眼淚鼻涕都蹭了我一身,你不嫌汙糟,我也嫌。”

方謹楞了一下,漸漸不哭了。方維在他耳邊道:“你還挺聰明的,怕她過來,知道大聲唱戲。”

方謹吃了一驚,喃喃地說道:“沒有……”

方維笑道:“孩子,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我不反對。”

方謹整個人震了一下,過了一陣子才小聲道:“我就是想著,大不了打我一頓,我皮糙肉厚,能行的。可是她萬一被抓住了……”

方維道:“能這樣想就很好,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很替你驕傲。”

方謹道:“幹爹,我想的已經很清楚了。我只說在那裏唱戲,他要是打死我,我也一聲不吭。你反正是不知道的。”

方維笑道:“孩子,你就是這麽說,人家也不會認的。你就是個神宮監的小中官,要捏死你不過跟捏死螞蟻似的。費這麽大氣力做個局,能由著你把我摘幹凈。”

方謹道:“那怎麽辦呢,幹爹?”

方維往後一躺,倒在稻草上,說道:“這稻草不算硬,咱們先睡一會兒。”又拍拍他的背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死就有出路。你可別哭,也別著急,留著點力氣,咱們一塊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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