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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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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陰陽

四下一片安靜。尹奉咧開嘴笑了, 笑得滿臉的皺紋都在顫抖。“芳兒,你……你是真的長大了。我就說過,你最像我。實在不負我對你的期望。”

方維往前走了一步, 只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爺爺, 為什麽你要……”

尹奉神色很平靜:“我這一輩子,手上的人命也不算少了。可就算我現在閉上眼,也能看見馮時在我懷裏抽搐著斷氣的情景。可是, 芳兒,我也是沒辦法。事非經過不知難, 等你到了我這個位置的時候, 你就明白了。”

方維搖搖頭, 神色哀傷地看著他:“我不願意明白。”

尹奉嘴角帶著笑,眼睛裏忽然精光大盛,仿佛從一個瘦小枯幹的老人,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威勢赫赫的大珰。“你就沒有想過,論聰明機警也好, 聖上寵愛也罷,前朝汪直汪太監樣樣勝你幹爹十倍。可是他既然那樣厲害,為什麽西廠也維持不了幾年?”

方維便怔住了, 一時答不上來。

尹奉又笑了笑:“外頭那些大臣們, 也口口聲聲喊著為聖上盡忠。可是那些人嘴上這樣說,心裏頭可是拿自己當主人, 是一心想著和聖上共治天下的。歷朝歷代, 又不能不用他們, 所以……”

他說得有些快, 便卡住了。深吸了幾口氣,又悶悶地咳了幾聲, 嘴角溢出了些血沫子。

他用袖口慢慢地擦了下,勉力撐著笑道:“先帝處事,也是飛揚跳脫了些。”

方維的眼淚止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我幹爹是忠孝兩全的人,他……”

他又搖搖頭,對著方維道:“我們在宮裏頭做事,待人接物的時候,要把自己當奴才,可深思明辨的時候,又不能全拿自己當奴才,掌內廷權柄之人,舉足輕重,更加要慎重行事。芳兒,你還年輕,世上萬物,有陽必有陰。陽就是聖賢道理,陰就是功名私利。陰陽調和,才是通行的正道。時局所限,也不宜置重刑,興大獄。”

方維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肅然道:“所以太後、司禮監、東廠和文臣們,都不願意再設西廠。我幹爹的事,原不是偶然,對不對?”

尹奉道:“他撞見張壽年冒犯宮女,原是偶然。可若是真的重建了西廠,想要他的命的,可不光是張壽年這些人。汪直汪太監最後能得善終,那是他命大。馮時若是……只怕要千刀萬剮的。”

方維的眼睛都紅了,他咬著牙道:“爺爺,當年……真的不能放他一馬?”

尹奉看著他:“那天的板子打在他身上,我心裏也像油煎一樣,你上了高臺,給我磕頭,我就想著,這或許是天意要救他一命,可是……最後還是來不及了。”

他默然地閉上了眼睛,急急地喘著氣。過了半晌,忽然又湧出一口血來,他歪頭吐在地上。

方維冷然道:“這十幾年來,你可有後悔過?”

尹奉呼出一口氣來,惻然道:“芳兒,在我這個位置的人,便是如走鋼絲一般,時時刻刻要提著小心。腳上略有些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死無葬身之地。這些年來,我心裏時時難過,可是後悔……也談不上後悔。”

方維的臉色鐵青著,整個人如泥塑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尹奉歪著頭,也不再擦嘴角的血跡,苦笑道:“張家眼看著就要倒了,我離大去之期也已然不遠。你幹爹的大仇,也快報完了。你等了這樣十幾年,終於看見這一天了吧。”

方維搖搖頭道:“爺爺,我心裏頭……也還是很難過。”

尹奉道:“芳兒,我也要死了。我死後也會見到你幹爹的。我這一世,原是有愧於他,可是我好歹保全了你們兩個,對他也有交代了。”

方維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能活下來,隱姓埋名這麽多年。爺爺對我,又確有救命之恩。”他頓了頓,又擡眼望著尹奉:“爺爺,你保全我們,就是為了做你的棋子嗎?”

尹奉冷眼看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方維道:“當年高儉在宣大戰場上立了功,正好順水推舟,給他安排了南京鎮守太監的位子。”

尹奉笑了:“芳兒,你是個聰明人,如何不明白,這世上蕓蕓眾生,又有哪個不是棋子。能當棋子的人,便是還有價值。高儉他不願意當這正四品的棋子,宮裏有一千人一萬人願意跪著求著來當。”

方維淡淡地道:“高儉做南京鎮守太監這五年來,南方各地的莊田、商鋪,分在你的親戚族人名下經營,用宏濟堂的賬目洗的幹幹凈凈。前前後後向你孝敬了近十萬兩……”

尹奉臉色變了,枯瘦的手也顫抖起來:“芳兒,你……”

方維卻越說越快:“你與張壽年,在江南的生意,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也拆不開了。高儉既要供著宮裏的花用,又要孝敬著你們。只是這幾年來,南方既有倭寇進犯,又有天災頻頻,民生困苦之至,百姓身上再也盤剝不出一絲一毫。高儉知道無法交差,也是死路一條,又不甘心做棄子,這才……”

尹奉冷冷地打斷:“別再說了。”他擡眼望著方維,肅然道:“芳兒,是陳鎮派你來的,對不對?”

方維沒有作聲。

尹奉目光冰冷:“果然因果報應不爽。我是教出了一個好兒子,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

他平覆了一下呼吸,搖頭道:“他倒是出息了。三年前,就是他將南京後湖莊田的事透給了言官,借著他們的勢,逼著我上書隱退的。當年,我便已經跟他約定好了,江南的生意,就此打住,不再翻查。聖上心裏也明白,他不願意用我這個前朝的舊人,就給了我一個體面。”

方維默默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嘆口氣道:“是他告訴我的,為宮裏頭做事,便只有君君臣臣,說不得什麽父子情義了。”

尹奉苦笑道:“父父子子,他學我,倒是學了個十足十。”又冷笑一聲,低聲道:“他自己又難道幹凈?高儉往宮裏的孝敬,至少也有兩成落在他自己手裏。饒是這樣,高儉畢竟不是他自己收的,他也放心不下,早就想著換個人到這個位置上。”

方維低下頭去,心中五味雜陳:“家有良田萬頃,睡覺也不過三尺寬。爺爺,收手吧。”

尹奉道:“芳兒,你還是天真了。世間萬事,陰陽交融,也都不過是人情世故。文官講同鄉宗親,師徒同門。我們中官講什麽?本管名下,剩下的無非錢財開路罷了。”

他嘆了口氣,“你以為那些銀子,是我自己拿的嗎?”他伸出一根指頭來,指一指上面,“這些人情,就像蜘蛛結網一樣,能吐絲的就粘住了,能繼續趴在網上,而不會吐絲的,動一動就掉在下面,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慢慢呼出口氣來,閉上眼睛:“我七十了,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最骯臟汙穢的,我也經歷了。能得善終,算我賺了。”

方維柔聲道:“爺爺,我能茍活到今天,也多虧了你的庇佑。救命之恩,我記得的。”

尹奉緩緩地搖了搖頭:“恩也好,仇也好,我再無須向人交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方維便從懷裏掏出封信來,雙手遞過去。

尹奉直直地看著他,良久不言。過了一陣,伸手接了過去,慢慢讀完了,又遞還給他。

方維掏出火折子來,將信拿在手裏,用火燒盡了。

尹奉轉過臉去,看著黑色灰燼一點一點地落在地下,臉上漸漸灰敗下去,開口道:“不用陳鎮這樣勸,其實我本來也打算如此。”

他淡淡地道:“小兒持金,行於鬧市,是要被人榨幹吃凈的。我身後,只靠宗耀,還有那些親戚族人,就算恩蔭個千戶,又怎能扛得起這樣大的家業。富不過三代,我也得替我身後的祭祀香火考慮。”

方維道:“張家若是倒了,江南的那些商鋪,也都要清算殆盡。”

尹奉搖搖頭道:“我便管不了這許多了。我與陳鎮,父子一場,最後都能體面,也是最好的結局了。只是歲久人無千日好,他將來的去處,說不定還不如我。”

他看著方維,淒淒地道:“芳兒,我有負於馮時,可是好歹也搭救過你。你還認我做爺爺嗎?你若還認我,就再給我磕個頭吧。我在地底下見了你幹爹,會告訴他的。”

方維猶豫了一下,看著這個枯瘦的老人,二十年來的種種如浮光掠影在他心頭劃過,一時心中千般滋味,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在原地站了一陣,默默走上前來,從懷裏掏出帕子,俯身替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隨即跪下來,磕了個頭道:“爺爺。”

尹奉笑了,輕聲道:“好孩子,那我也告訴你些別人不知道的吧。”

他說著說著,漸漸氣若游絲,眼睛也慢慢閉上了。方維給他把錦被往上拉了一下,問道:“爺爺,窗戶邊上風大,咱們回床上好不好。”

尹奉慢慢搖了搖頭,望著外面陽光燦爛的院子,微笑道:“花開的真好,讓我再多看一會兒吧。”他又看了看方維,“芳兒,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麽個大晴天。你幹爹領著你到我宅子裏來。”

方維也笑了,“我還記得爺爺把桌子上的桂花糖粉糕遞給我吃,我沒吃過那麽好吃的東西,就一直吃,嘴裏塞滿了也停不下來。我幹爹看了,就說了我一句,說在家沒給你吃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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