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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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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舊事

雨又浠瀝瀝地落了下來。方維掌了燈, 坐在書案前寫字。盧玉貞敲了敲門,叫了一聲:“大人。”

方維道:“進來罷。”

盧玉貞便走了進來,在床邊的鏤空竹子根香盒裏放了幾朵茉莉花, 笑道:“這個味道不太濃的, 能讓您睡得好些。”

方維點了點頭道:“多謝。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盧玉貞笑了,臉上還帶著點興奮的紅暈, “大人,我是心裏頭太歡喜了, 歡喜的睡不著, 就怕睡過去了, 發現只是一場夢。”

方維停了筆,笑道:“那我得說點什麽讓你不歡喜的話,好讓你早點睡覺去。你如今已經拜了師,便老老實實按你師父的話學著,惠民藥局那裏的活計, 不許再做了,給錢也不許去。”

盧玉貞乖順地答道:“是的大人,我記下了。”又見他在寫字, 便問:“您大晚上的, 也還沒有睡啊。”

方維嘆了口氣,道:“今天這雨可是盼了許久的祥瑞, 按規矩, 宮裏頭各衙門裏都要上賀詞的。那些文官啊, 武將啊, 有品級的也都得寫。”

盧玉貞看了看他手底下的文稿,“那也是很辛苦。我雖不懂您這寫的是什麽, 不過您的字寫的是頂頂好看,比我們鄉下的教書先生可好多了,您的學問,我看也比他強多了。”

方維看了她兩眼,笑道:“左不過是些官樣文章,扯些好聽的話,其實一點用也沒有的。這個便不教你了,你學的可比這個有用多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提起硯滴在硯臺裏加了些水,挽起袖子,將墨塊捏在手裏慢慢研磨。盧玉貞道:“大人,這個我來做吧,仔細汙了您的手。”

方維笑了,招招手:“好,那你來。”

盧玉貞站到他身邊去,也挽了袖子,提著墨塊在硯臺裏使勻了勁來回推著。方維笑道,“你這是圖快的辦法,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夠細。試試把力氣沈到手腕子上,兩只手使勁,勻著轉圈。”

盧玉貞便把另一只袖子也挽起來,方維見她手臂上帶著一串彩線穿的茉莉花,心中一動,忽然勾起許多回憶來。他楞了一下,便道:“你這個茉莉花串子,能給我看看嗎?”

盧玉貞從手臂上捋了下來遞給他,方維拿在手裏,是茉莉花用五彩絲線穿過花心,又繞了三層做成的一個手串。他把手串捧在手心裏,擡起來在眼前仔細地看,白色的一簇簇花苞顫顫的,不留神手指肚蹭到了,便碰了一瓣下來。

方維出神地看了一會,轉頭道:“你這個串子,送給我罷。”

盧玉貞見他喜歡,微笑著點點頭:“好啊。大人要是喜歡,我再編幾串送給您。”

方維搖了搖頭道:“不必了,這一串就很好。”又低頭聞了一聞,“你把剩下的那些茉莉花,都拿過來吧。”

盧玉貞出門將竹籃子提了過來,放在桌上,籃子底部還有薄薄一層。方維道:“你先去睡吧,也累一天了,我寫完就睡了。”

盧玉貞便出去,順便將門也給他帶上了。方維將手串放了下來,又看了一陣,繼續提筆寫賀詞。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方維寫完將筆墨收了,到盆架邊上仔細洗了洗,提了籃子又抓了兩把茉莉花苞放在香盒裏,看香盒滿了,把籃子也放在床頭。

窗外雨聲綿綿,一室微涼。方維吹熄了燈,準備睡覺。忽然看到窗戶上有點游動的亮光,他披了件外袍打開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吃了一驚。

雨落得又細又密,盧玉貞在院子裏,身邊放了個木桶,她左手提著燈籠,彎著腰右手便到泥水裏去撈,不一會兒從水裏撈出來幾個花苞,濕淋淋地扔在木桶裏。

方維見她整個人淋在雨裏頭,一時無名火起,沈著臉問道:“大半夜的,你折騰什麽呢?”

盧玉貞回頭望見是他,笑了笑,大聲道:“大人你不用管,我這就快撿完了。”

方維在燈光下看見她是打赤腳踩在泥水裏,著急地道:“你先上來吧,就那幾個花苞兒撿什麽。”

盧玉貞道:“不能不撿,再泡下去,就爛了。”又屈身到角落裏去撈。

方維見她油鹽不進,只得把鞋子脫了,褲管挽上來,從屋檐下面拿起雨傘,邁開大步趟到泥水裏去。

盧玉貞見他下來了,呆了一下,“大人,我弄完就上去了,你又何必……”

方維把傘打正了,彎腰用另一只手從泥水裏把她的手提了起來,兩人的袖子都弄臟了,濕噠噠地裹在胳膊上。方維壓著怒氣道:“你要是喜歡,便再去買,總共十幾個銅板的東西,犯不著這樣,大半夜的下著雨,澆出病來你就知道了。”

盧玉貞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低聲道:“也不是天天都能買到的。我是看您喜歡,才……”又彎下腰去在水裏撈著。

方維被這句話哽住了,憋出一句:“不是我喜歡,是……”

盧玉貞接著道:“是您認識的人喜歡對嗎?”

方維道:“你先停手再說。”一手把木桶拎了起來,走了兩步,回頭道:“傻子,快上來。”

盧玉貞跟著快走了兩步,兩個人濕淋淋地站在屋檐下面,都光著腳,踩了一地的腳印。

方維看著木桶裏面浮浮沈沈的白色花苞,有點生氣,指著道:“你看你折騰出來的,像不像餵豬的潲水。”

盧玉貞道:“臟水裏頭當然難看,用清水沖兩遍就幹凈了。明天天氣就晴了,曬上半天,就全幹了,到時候給您做個枕頭。”

方維道:“我要枕頭做什麽,我又不缺。”

盧玉貞擡頭看著他,像是要看到他的眼底去,“大人,您剛才看見那個手串,臉色立馬就變了,我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來。後來,您把所有的茉莉花要去了,是希望香味再濃一點,晚上能夢見她是嗎?”

方維看著她,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他點點頭:“是。你怎麽會知道的?”

盧玉貞輕輕地道:“因為我以前做過一模一樣的事,大人。”

水漫過了堤壩,方維擡起臉看著天上,到處是霧蒙蒙的一團黑,在這個濕漉漉的夏夜,一切都被沾染了,連同他的眼角,也一起沾濕了。

他舉起袖子去擦,擦了一下,又擦一下。嘴唇哆嗦著,眼淚卻不聽使喚地繼續淌下來。

盧玉貞慌了,從懷裏掏出手帕子,遞給他。方維接過帕子,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從手帕裏傳來悶悶的聲音:“玉貞,你先走吧。”

沒有回應。

忽然間,背後環上一雙手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方維整個人都僵硬了,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服傳遞到他的後背,盧玉貞的聲音很輕,但是傳到他耳朵裏,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大人,我不能走。”

過了很久,方維慢慢地轉過身來,他和她貼的那樣近,她的手環住了他的腰,擡著臉看到他眼睛裏去。她臉上有泥水蹭上的痕跡,還有眼淚,是為了他而流下來的眼淚。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他平覆了很久,伸手出來,輕輕拍了拍盧玉貞的背,開口道:“玉貞,我沒事了。”

盧玉貞把手松開了,往後退了兩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方維彎下腰來,用帕子給她擦了擦臉,嘆了一口氣道:“對不住,是我讓你擔心了。你今天這樣歡喜,我就來掃興。”

盧玉貞搖搖頭道:“沒什麽的。大人,我不是不曉事的人,我知道您嘴上不說,心裏頭也是苦的。”

方維道:“人有八苦,誰也逃不脫。我都快三十了,還這樣著相,在你面前失態,也是慚愧得很。”

盧玉貞看著他,反而笑了:“大人,您說我二十多歲,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麽到您自己身上,就跟六十來歲的得道高僧一樣了呢。”

方維笑道:“我跟你當然不同。我這樣的人,原本就該六根清凈四大皆空的。”又看了看兩人的赤腳,“我去打點水來沖一沖吧。”

他提了桶清水來,又用吊子裏的熱水兌在盆裏,手拿著水缽要給她沖。盧玉貞道:“大人,我自己來。”接過來自己慢慢把泥水沖幹凈了。又道:“都是我大半夜的折騰這個,不然您就睡了。”

方維忽然道:”我沒跟你說過我家裏的事吧。”

盧玉貞搖搖頭:“只知道您種過田的。”

方維輕聲道:“我家裏原有幾畝地,是土裏刨食的。趕上風調雨順的年景,就好受些。我家兄弟三個,我排老二。到我六歲那年,也是這樣天老不下雨,就發了饑荒,草根樹皮很快都扒幹凈了。我大哥跟我兩個人,白天出去討飯吃,誰家也沒有餘糧,要上一天飯,也是前心貼後心地回來。我弟弟還在吃奶,我娘沒有奶,弟弟餓的貓兒似的整天叫,我娘只能整些湯水餵他。眼看著沒辦法了,隔壁村子裏有個刀兒匠,說是有些門路,能送些孩子上宮裏去的。我爹聽說了,就來找我商量。”

盧玉貞道:“您就答應了。”

方維嘆了口氣道:“也沒什麽答應不答應的,總不能看著全家一起餓死。後來,我就去挨了那一刀,又被送到北京。也是僥幸,我年紀小,又做的幹凈,就收到宮裏來了。托些同鄉給家裏寄了些錢回去,勉強度日。後來,我就去了南邊王府裏頭,跟家裏就失散了,等我重新回了北京,再托人打聽,才知道我家裏人已經在逃荒路上染了瘟疫,都死光了。”

盧玉貞聽了,也說不出什麽,只道:“大人,原來您也是跟我一樣的。”

方維道:“我聽說了之後,有幾年就過的渾渾噩噩的。像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就圖攢下點錢來,帶著寶貝回鄉歸葬。我連這個念想都沒了,覺得活著實在沒意思的很。再後來,我就遇到了方謹,又過兩年,收了鄭祥。把他們拉扯著,我才覺得日子過得有些滋味。”

他說到這裏,轉過來看著她,“玉貞,我是個沒有根的人,這就是我的命,我也不後悔。你跟我不一樣的。女子在生育上,原本是苦的很,我娘生了七八個,活了三個,我總見她挺著大肚子操持家事,生孩子也痛,帶孩子也累,看著也心疼極了。可是你若是生了孩子,孩子大了會笑會走了,管你叫娘,那就是活生生血脈相連的親人了。也不是說要他們一定有多孝順你,只是日子過得,總有些指望。我現在就指望方謹他們長大,能自己立住了。可你還年輕,還有得選,好好自己想一想。”

盧玉貞聽了,一時怔住了,便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點點頭道:“大人,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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