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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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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天藍瑩瑩的,木窗吱吱呀呀地關上前,一只花斑貓在對面屋頂的瓦上輕靈地走過,肉墊想必很柔軟吧。秦若也曾有只黑貓,一絲雜毛也無,幾能與她的黑發融作一體,但是母親前幾年懷了弟弟以後,就給送走了。

究竟是送走了還是別的,她不敢多想。

等下就是高中畢業典禮了,同班的小部分同學準備繼續上大學,包括她最好的朋友蓓蓓,而秦若的學習生涯就到這裏結束了,明天開始,她要在家裏的豬肉店幫忙,成年了,至少應該幫家裏省去一個人工的費用。

她的學習成績並不差。

再接下來,找個人嫁了,相夫教子,才是小鎮姑娘的正道。秦若的心裏空了一空。

李言也要去大城市裏上大學了。

插上窗銷,梳妝臺的鏡子裏照出一個淺紫色的塑料發卡,她將它攥在手心,瞧著上面的光澤順著圓弧形的邊緣流淌,一邊提醒自己不要哭,可還是忍不住。

有一輕一重的腳步上來了,秦若迅速地背朝著門,雙手擦幹眼角的淚。

“你去王阿姨的店裏給你弟弟拿兩瓶牛奶來,”母親咂了咂嘴,“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下去?”

“好的,我馬上。”

麻利地將頭發編成一個大麻花垂在頸後,劉海夾著李言送給她的發卡,穿著最喜歡的那條白底藍花的裙子,秦若很快下了樓。

雖是清晨,可路面早就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暑氣,秦若向來討厭夏天,她厭惡出汗,更厭惡時常能看見的露著西瓜肚皮的男人,欒樹的葉片上全是蚜蟲排出的分泌物。高溫下的陰濕,真是糟透了。

王阿姨的小賣部和他們家的肉鋪遙遙相對,做了幾十年的鄰居,她那心直口快,能說會道的潑辣性格在這一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什麽事兒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她還善妒,曾因懷疑丈夫與另一條街開面店的孫寡婦有染,在毫無證據的前提下,帶了一大群姑婆去興師問罪,弄得人下不來臺,鬧得幾乎要打官司的地步。

“小若啊,來拿牛奶?你怎麽不喝的啦?”

“我喝了拉肚子。”

“真的伐?哦這個叫乳糖不耐受,好多人這樣的,”王阿姨轉向冰櫃,新塗成玫紅的指甲抓過乳白的牛奶,向秦若遞了過去。

“哎,小若。”

這是個經典的獨屬於王阿姨的八卦表情,秦若抿了抿唇,“怎麽了,王阿姨。”

“你和那個糧油店的二兒子阿認識的?你們同一個年級的對不啦?”

“認識。”

那是個高高壯壯,體型抵得上兩個她的男同學,經常打架惹事,還曾給她遞過情書,不過,王阿姨為什麽問她這個呢?

“哎,那麽,你覺得他人怎麽樣的?”

女人的眼珠靈敏地轉了轉,松弛的眼皮下,粗粗的眼線已經暈染了一小部分到高聳的顴骨上,秦若抱著冷冰冰的玻璃瓶子,液化出的水珠沾濕了手臂,她扭頭跑回了家。

蒸籠裏又全是肉包子,秦若只好拿了一個蔥花卷吃了,母親還在弟弟的房間裏,她趕緊趁著他們出來前去了學校。王阿姨剛才的話不安地飄蕩在空氣裏,遠甚於已經升上來的太陽的威脅,走了一刻鐘到了學校,秦若的腦門和鬢發間全是細密的汗。

“阿若,你怎麽出了這麽多汗?”蓓蓓看到,從隨身背著的小挎包裏取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給她。

“好熱,夏天了。”

班主任後腳跟著進門,因為是最後一天,對班裏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就寬容了許多,說了一些必須說的話後,每個班就出發去大禮堂舉行結業儀式了。陳舊禮堂總有一股驅之不散的黴味,空調功率不夠,人又多,空氣不流通,一個個代表和老師在臺上都顯得油光滿面的,心不在焉地聽了一篇又一篇雷同的大論後,秦若看了好幾次後排。李言還沒有來,她打算等下要和他好好地告別的。

有老師走向班主任,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簡短的幾句交談後,他們一起面色異樣地走開了,直到典禮快結束時才重新露面。

校長致詞完畢,人流開始向各個出口湧出,一個消息長了雙黑色的翅膀,從各人的頭頂上飛過。

“聽說了嗎?五班的李言死了。”

“什麽?怎麽可能?”

“他和他爸都死了,死在家裏的。”

一分鐘內,這個消息也傳到了秦若的耳朵裏。

第一遍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又有一個同學在告訴另一個同學,又有一個聲音在對另一個聲音說,直到所有人的聲音越來越響,擰在一塊兒,匯成一股沖天的浪,將她錘擊,懷著挫骨揚灰的勢頭。

李言和母親常年被父親打,她是知道的。可是李言的成績那麽得好,她以為,等到上了大學,他一定有能力帶著他的母親,逃離那個魔鬼般的男人。

“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秦若確信著。

“我做到了以後,會來找你,”少年用篤定的語氣,將熾熱的情感捧在手心,送到她的面前。

“嗯,我等你。”

你看,所有意義重大的事還是應該藏在心裏的好,說出來的話,命運聽著了,也許就會跟你開個殘酷的玩笑。那一晚,李言的父親再次對妻子拳腳相加,阻止不成,少年在急怒中從廚房取出菜刀。

血色的反抗以死亡劃下終點,那天起,李言的母親,那位常年屈從於丈夫虐待下的女人,瘋了。

小小的鎮子,這樣那樣的流言只是加了佐料的談資,那晚秦若還沒走進家門,就聽見母親和一個鄰居在客廳裏議論,為了掩飾難看的臉色,她本想立即躲進閣樓去。

“誒,你怎麽這個死樣子?哪能這樣跟長輩問好的?”

“阿姨好,”秦若的手別在背後,掩飾著克制不住的抖。

“小若,你知道你們班李言家的事情吧?”鄰居問道。

她閉著發白的雙唇,似乎只要她不回答,就能將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否認掉,見她這樣,秦若母親眉間的川字更深了。

“畢業證書發了外?”

“發了,”她的聲音細小如蚊蚋。

“明天跟我去糧油店家,今晚早點睡,你現在這副樣子是有點拿不出手的。”

拿不出手什麽?為什麽需要拿得出手?秦若倉皇地無聲問道。

到了不能再瞞的時候了,母親的態度稍稍軟了些,“他們家老二喜歡你,讓他爸爸來跟我們提了。”

“我不要。”

女兒第一次給出這麽清晰的否定回答。

反了不成?聲音立即冷了下來,“什麽不要?沒有不要的理由,你成年了,現在正是好時候,趁現在人還新鮮,再過幾年,就算你要人家也未必了。”

“家裏地方也小,要是這事成了,你弟弟以後就可以住你的房間了。”

“養你十幾年,供你吃供你穿,還讓你念書,沒有虧待你,你看看那個王阿姨的女兒,三年前就出去打工,每個月往家裏寄錢了。”

秦若不再說話,她那時候還小,嘴笨,不太會爭辯。但是她會聽,她已經聽話了那麽許多年。

母親的語速很快,機關槍似的,每個字都是一顆子彈,帶著李言已死的寒氣打進她的身體,一遍又一遍。因為太疼,最後她不得不彎下腰去。

夜深,父親很晚才從鋪子裏回來,秦若聽著樓下的聲音,坐在床邊等了很久,直到確信家人都熟睡了以後,背著一個書包,拎著一個不大的帆布袋,離開了家。

哐當哐當,火車在鐵軌上上下地顛簸,秦若大睜著雙眼,死死盯著窗外黑雲籠罩的田野,十個小時的車程,她一直在哭,擦幹了又繼續哭,直到整個身體都虛脫地使不上力,直到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流幹。

畢業當晚,十八歲的秦若急劇轉彎,毫不停歇地邁向了成人時代。

她長得漂亮,輾轉幾次,一年後終於穩定在一個大酒店裏工作。又是一個夏夜,她幫同事在酒店的吧臺頂班,一個穿著上好西裝,打著領帶的男人看她摔了一跤,便伸手扶住了她。

“小姐,你沒事吧?”

他們之間不是愛情,可她以為,至少,他們應該是一種互相扶持、相互倚靠的關系,當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已經太晚太晚了。

“別再庸人自擾了,我會給你你要的生活,我們互不打擾,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

為了分散她的註意力,他將住校讀書的大兒子接回家住,派他每日陪在她的身旁。

“我叫程其宗,你……怎麽了?”

第一次見面,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主動拉起她的手,隔了似有半生之久,秦若竟淚如雨下。

梅雨時節,家中綠植不少,被濕氣激發出一層層的草木氣味,犯懶在床上躺了太久,秦若想起來走一走,卻看見大門外站著一個人,目光遇上,她舉起手臂,朝她揮了揮。

她認得這張臉,其宗生日那天,她是和程風的朋友章書玉一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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