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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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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容澤的話令屋子裏的人驚詫了一瞬。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這位溫潤如玉的年輕郎君身上。

容舒下意識捏緊了手裏的書信。

鐘氏緊緊皺起眉頭,就連高座上的容老夫人都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與她毫無血緣卻慣來敬重她的長孫。

“胡說——”

出乎意料的,這一聲怒喝不是出自朱氏,而是出自高座上的容老夫人。

容澤望向滿頭銀發的容老夫人,溫聲道:“祖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與二叔不甘心三叔奪走了容家的爵位,這才謀劃了一切,投靠戚家與蕭譽。昭昭說得對,我不該為了報覆就讓無辜的人牽涉進來,也不該將父親的死歸咎到三叔身上。”

朱氏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得一幹二凈,所有的鎮定自若在這一刻寸寸皸裂。

沒錯,她教過容澤要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負責,卻也教過他不要攬下旁人的罪過。

七八歲時,一個小廝打碎了他書房裏的硯臺,他怕那小廝受罰,便說那硯臺是他打碎的,主動去她屋子領罰。

那時她便擔心這孩子遲遲早早會被他那份溫良給害了。

朱氏搖著頭道:“大郎,這不是你的錯——”

“阿娘,此事你不必替我遮掩。”容澤截斷了朱氏的話,面色坦然而堅定,“孩兒寧肯自戕,也不願連累母親。”

朱氏眼中熱淚滾滾而落,她了解容澤,怎會聽不出他話中的威脅。

這孩子是不是在怪她?

她輕聲呢喃道:“澤哥兒,你父親是被害死的。這不是大房的錯!”

話落,她擡起眼,望著容老夫人與容珣的眸子裏滿是恨意。

“是他們母子!為了得到本該落在你父親頭上的爵位,害死了你父親!”

容珣被她這目光看得一怔,茫然道:“大嫂此話是何意?我從不曾害過兄長。”

“你不必在這假惺惺!你兄長待你不薄,當初你非要闖進去掖庭救裴韻,你兄長二話不說便帶你去救人,冒險性命危險給你們斷尾,甚至還因此受了傷。他那日若沒有去掖庭,便不會落下病根,也不會讓你娘尋到機會給他下毒!”

容珣臉色霎時一白,楞怔怔地扭過頭,望著容老夫人。

“胡說!”容老夫人用力一拍,顫著身子站起身,道:“我不曾給珺哥兒下過毒!大夫說了,珺哥兒是死於一場急病!”

“不是急病!”朱氏淚如雨下,切齒恨罵道:“我曾親自開棺找仵作驗屍,容珺是中毒而亡的!他中毒那晚便只有你與我進過他屋子。你怎麽可以那麽狠心?他一直拿你當做親娘!”

容老夫人胸膛劇烈起伏,漲紅著臉道:“我亦是拿他當做我親兒!我嫁入容家時,在阿姐病榻前起過誓,會對珺哥兒視如己出,若不然便叫我梁玉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隨著她的話一句一句落下,容老夫人唇角微抽,臉上松弛的肉劇烈抖動,竟是有了中風的征兆。

“阿娘!”

容珣慌忙上前,扶住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枯枝似的一雙手死死抓住容珣的臂膀,目光依舊盯著朱氏,抖著唇道:“我沒有……害……珺哥兒。”

她是個農家女,自小便要幹各種重活幫補家計。

可父親與阿娘什麽都只緊著兩個弟弟,為了給弟弟湊齊讀書的束脩,甚至將她許配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商人做妾。若不是阿姐派人來接走她,讓她給容老太爺做填房,她只怕早就已經被那老商磋磨死了。

她不是個良善人,可她對阿姐對容老太爺的感激卻是發自肺腑。阿姐病逝前,她立下過毒誓,怎可能會害容珺?

她從沒害過容珺!

容老夫人望著朱氏的那雙眼紅得幾乎要滴出血淚來,脖子青筋迸發,仿佛一條條血色的蚯蚓在枯皺的皮裏蠕動,這副駭人而猙獰的模樣看得朱氏心臟“怦怦”直跳。

容老夫人將目光緩緩看向容珣,“阿娘……不曾!”

容珣慌亂點頭,眼淚隨著他的動作一滴滴滾落。

他用力扶著老夫人搖搖欲墜的身子,望著朱氏哽咽道:“大嫂可知我為何不願將四郎記在珍娘名下?因為我早就打算將爵位留給大郎,這想法我與阿娘提過,阿娘從不曾反對過。大嫂信我,阿娘絕不會害長兄!”

朱氏想說一聲“我不信”,可看著容珣那副慌亂無措的模樣,話哽在喉頭,竟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容珣擦一把臉上的淚水,“阿娘,我現在就讓人去請大夫。”

說罷便要背起容老夫人。

也就在這時,兩道身影快步朝他行來。

容澤托住容老夫人的另一邊手臂,溫聲道:“三叔,此刻不便挪動祖母,你同侄兒一起把祖母放在羅漢榻上。”

容珣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聽罷這話,不自覺地點了下頭,與容澤一起將雙目泛白的容老夫人放上榻。

趁著容澤與容珣放人的當口,容舒從腰封取出一顆藥,碾碎了摻在茶水裏,旋即解開容老夫人最上頭衣襟上的一顆盤扣,一點一點將藥餵進容老夫人嘴裏。

“這是孫醫正給的藥,對祖母的病癥有緩解的效用。”

容舒輕聲解釋著,望著雙目漸漸合攏的容老夫人,目光覆雜。

她原也以為祖母與大伯父的死有關,只方才祖母那模樣,又不似作偽。

容珣望了望容舒,又望了望容澤,道:“你們祖母斷不會謀害旁人的性命,當年長兄死後,她還曾去祠堂,對著嫡母的靈牌磕頭。”

說著頹然站起,又道:“至於我為何會知曉,是因著那夜除了大嫂與阿娘去看了長兄,我也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人陪同我一起去。”

容珣說到這便頓了頓,目光掃過容舒,落在朱氏身上,道:“是舅兄,沈治。”

沈治?

朱氏回想起容珺病重時,沈治曾帶著一大匣子的珍稀藥材去沈茵院,腦中“轟”地一下,一口氣差點兒沒喘上來。

鐘氏見狀,寒著一張臉上前攙住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暈倒,我還有話要問你!”

話說得不客氣,可扶著她的那雙手卻極穩。

朱氏緩緩側頭,低聲道:“你心裏也猜到了不是麽?邱石楊這名兒你大抵聽二弟說過,他一直是二弟的人,當初便是他在青州救了沈治。至於二弟為何要瞞著你,興許是他與你父親不願意你分心,只想要你安心在承安侯府照拂幾個孩子。”

“你在侯府裏左右逢迎,既要討好老夫人,又要去秋韻堂與裴姨娘打好關系,不就是為了三個孩子能有個好前程嗎?二弟說過,若是這一次二皇子大事能成,他便能為你與孩子們掙下個將軍頭銜,日後你便是誥命夫人。”

朱氏說罷便望向容澤,笑著道:“大郎,你不必替阿娘頂罪。阿娘說過,做錯了事便要挺直腰桿去承擔後果,此事,阿娘做了便會認。”

說著便定定看向容珣,道:“容珣,分家罷!這些罪大房認了!”

“誰都不必認罪也不需要離開承安侯府,這些分明就是誤會!”容珣大聲說著,旋即看向容舒,緩下聲音道:“昭昭,你大伯母、二伯父也是你的長輩,你將那莊頭和手裏的證據都交與我,這些事為父會處理。”

容舒長這麽大,頭一回見容珣這般狼狽,涕淚四流,眼神淒然,望著容舒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一根救命稻草。

她從懷裏取出那些書信文書,輕輕地道:“父親可知這封信是從何處來?這是從曾經的二皇子府搜出來的,不僅僅是密信,還有這些年沈治偷偷運到上京,借由邱石楊與大伯母之手送進二皇子府的銀子,俱都登記在冊。這些罪證早就被搜了出來,只不過是還未交到大理寺罷了。”

這些書信賬冊都是顧長晉派人送到容舒手裏的,有邱石楊的口供,有這些書信賬冊,承安侯府怎可能逃得了罪?

容珣“咚”一下跪坐在地上。

“此外,沈治還曾與四方島的海寇勾結,購買了大批火器,想藏在大伯母的莊子裏。若是朝廷在莊子裏搜出這些火器,父親可知承安侯府會被定下何罪?是造反!”容舒頓了頓,面色凝重道:“皇上當年賜封容家侯府爵位時,曾賜下誥券。眼下這局面,要麽分家,大房、二房認罪;要麽用誥券與爵位抵罪。”

這一世沈治還未來得及將那批火器藏在大伯母莊子裏,承安侯度的罪名會輕得多。前世父親在認罪後,大抵是歸還了誥券,這才使得容家罪減一等,只判了流放之刑。

若容家願意舍下一切,去大理寺自首,以嘉佑帝寬厚的性子,多半會從輕發落。

該如何做,她不會插手,也插不了手。

半個時辰後,容珣派人從太醫院請來的禦醫抵達荷安堂,給容老夫人看病。

容珣一直在正屋裏頭陪著,直到禦醫給容老夫人施好針,餵好藥,方從內室出來。擡眼瞥見站在廊下的容舒,他腳步一頓,沙啞著聲音道:“怎地不回去清蘅院?”

“我明兒便會離開承安侯府,離去之前,還有一事要父親幫忙。阿娘正在揚州處理舅舅的事,無暇分身,便讓女兒替她走一趟。這是和離書,阿娘已經在上頭落了款,父親落款後,明兒女兒便去順天府加蓋官印。”容舒揭開木郵筒的封戳,取出一封和離文書。

容珣一怔:“你說這是什麽?”

“和離書,阿娘與父親的和離書。”容舒淡淡道。

“沈一珍要與我和離?她為何不親自回來與我說?”容珣疲憊的臉上劃過一絲驚怒,拔高了聲嗓道。

“因為阿娘有她要守護的家族,有她作為沈家人該盡的責任。”容舒望著容珣,目露失望道:“父親與阿娘成親這麽多年,竟然還不了解阿娘的為人。阿娘不僅要查出舅舅的罪證,將舅舅交給官府問罪,還要將舅舅偷偷買下的那批火器找出來呈交給朝廷,以防有人利用這批火器作亂。”

“那我便在這裏等她,等她親自來與我說!”容珣下頜繃緊,一副沒得商量的姿態。

容舒始終不解,父親為何始終不願意放阿娘離去?前世如此,這一世亦是如此。

是因著他知曉大伯父的毒是舅舅下的,是以要阿娘為舅舅贖罪,還是因著旁的緣故?

“父親可是恨上阿娘了?當初正是為了給阿娘送嫁妝,舅舅才會留在承安侯府,伺機給大伯父下毒。”容舒盯著容珣布滿血絲的眼,道:“父親可是因著怨恨阿娘,這才不願意同阿娘和離?”

雪沫子隨風沾在臉龐上,容珣狠狠搓了一把臉。

不過半日,他身上那股文雅的氣質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頹喪與茫然。

“我不恨她。”他道:“若要恨她,豈不是連我自己也要恨了?是我娶了她,也是我當初帶沈治去看長兄。”

話音停了片刻,容珣接著道:“大嫂與大郎恨我是應該的。”

“長兄不會恨父親。方才長兄背大伯母回去沈茵院時,讓我同父親說,他們大房願意分家,還望父親為容家留下一條退路。”

澤哥兒不恨他?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容珣擡起頭,茫然地望著那片暗沈的天幕。

父親與長兄拿命相拼才掙下一個爵位,如今這爵位要在他手裏弄丟嗎?

想起父親勸他與珍娘成親時,對容家未來那充滿期盼的目光,容珣一顆心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裏直直下沈。

“我娶你娘時十分不甘願,可是現在要我與她和離,我更加不甘願。”容珣擡手揮去落在他面上的雪霰,“我知她不喜我,但無妨,只要她冠著我的姓,這一輩子我們都是夫妻,來世我們依舊可以做夫妻。昭昭,我不會與你娘和離。”

容舒也不驚訝,只平靜道:“明兒我依舊會去順天府,若是不能去給這份和離書蓋上官印,那我便會去狀告父親寵妾滅妻,懇請順天府尹判你與阿娘義絕。”

容珣垂下眼睫與她對視。

她目光平靜,不避不閃,眸子裏沒有怨恨,也沒有仇視,唯有決絕的不管不顧的堅定。

寵妾滅妻……

容珣從不曾想過他竟然有被自己的長女威脅的一日。

“父親這麽多年來都拎不清輕重,難道這一次就不能拎清一回,做一個有擔當的承安侯,當斷則斷,當舍則舍?你憑什麽不願?你可曾做過一回好丈夫好父親?沒有!阿娘不欠你,我也不欠你。憑什麽我們不能離開這個帶不來半點歡愉的地方?今日我沒有將證據送往大理寺,而是給你們、給容家時間做決斷,生恩已還!父親若是不願,可以,明兒我們在順天府對簿公堂罷,總歸承安侯寵妾滅妻的事在上京無人不知,也不差這麽一樁笑談。”

實在不願再聽容珣自私透頂的話,容舒說罷這話便轉身離去。

望著她被大雪淹沒的身影,容珣捏緊手裏的和離書,巨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

細白的雪絨越刮越大,容舒攏緊了身上的鬥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清蘅院去。

今夜的承安侯府格外的靜,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將這世間襯得愈發的靜謐。

行至半路,身後一道身影緩緩靠近,下一瞬,一把繡著青竹的油紙傘撐在她頭頂。

容舒腳步一緩,側頭望著容澤,輕聲喚了聲:“阿兄。”

容澤溫和地“嗯”了聲。

二人一路無言,到清蘅院時,容舒到底是忍不住問道:“大伯母可還好?”

容澤輕輕一轉,將傘面上的雪霰甩落,笑著道:“阿娘無事,多年的心結放下,她說她今兒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容舒“嗯”了聲。

容澤垂眸望她一眼,又道:“昭昭做得很好。”

容舒擡起眼。

來承安侯府之前,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會遭到這裏所有人的謾罵與怨恨。是以,她始終是平靜的,不曾讓自己的心緒亂過半分。

可此時容澤一句“昭昭做得很好”竟叫她瞬時紅了眼眶。

“今日若不是你來,阿娘興許永遠都不知父親被害的真相,屆時被沈治繼續利用,還不知要犯下多少錯。阿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還有為了我的前程。”容澤道:“說到底,我也有錯。當初我能進國子監便是戚家幫的忙,那時我便該察覺到蹊蹺。”

“阿兄沒有錯。”容舒打斷他,道:“若是阿兄有錯,那我也有錯,我在揚州府住了那麽久,早該察覺到舅舅的不妥。”

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延續到下一輩,而他們也不該為父輩的過錯而自責。

容澤清秀的眉眼緩緩舒展開,頷首道:“昭昭說得對,我們都沒有錯。”

天光被漫天的風雪切割得愈發昏暗,容舒站在廊下,望著容澤離去的背影,緩緩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淚意。

夜裏容舒給沈一珍回信,忽然聽盈雀匆匆進來道:“姑娘,侯爺在外頭等著。”

容舒垂下眼,將羊毫放入筆洗裏洗凈,掛好,這才披上鬥篷走了出去。

廊下燈色朦朧,容珣俊雅的臉好似半日間便蒼老了許多歲。

“昭昭,這和離文書,明兒你便拿去蓋官印罷。”容珣低聲道:“等見到你娘了,便同她道,從前種種,皆是我之過,如今解怨釋結,讓她勿念。”

容舒接過,張了張唇,想問容珣為何又改了主意。

可轉念一想,知曉原因又有何用?

她輕輕頷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

翌日一早,一輛青篷馬車從麒麟東街駛向順天府。

衙門一早便開了值,幾個衙役正坐在廊下,縮著肩頭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見前頭行來一個身姿清窈、眉目如畫的女子,忙打了個激靈,起身迎道:“可是容大姑娘?”

容舒微訝,下意識道:“是,幾位官爺識得我?”

領頭的一名衙役恭敬道:“容大姑娘在揚州府的義舉上京無人不知,小的怎會不識得?”

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招呼身邊的人道:“快去備茶!”

吩咐妥當了,這才又哈了下腰,對容舒道:“容姑娘隨我去堂屋,今兒人少,府丞正閑著呢。”

辦理和離析產的府丞態度比那幾名衙役還要殷勤,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在那和離書上蓋戳,笑吟吟道:“容姑娘,令尊與令堂今日之和離已在官府登記在冊,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多謝大人。”

容舒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穩穩落地。

盈雀、盈月正在順天府那兩頭石獸旁等著,見容舒出來,忙喜笑顏開地迎上去,道:“姑娘,您在上京出名了!”

容舒不由得想起方才衙役口中的“義舉”,忖了忖,便道:“可是我在揚州開沈家糧倉的事傳出來了?”

“何止!”盈雀擡著下頜,驕傲道:“還有您為梁大人借糧備藥、救助揚州百姓的事,咱們上京百姓都知曉了!都說姑娘您有沈老太爺的風骨呢!”

容舒眸光一動。

她在揚州府的事怎會在這個時候傳得沸沸揚揚的呢?

這是有人在給她造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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