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城郭人民已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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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城郭人民已半非
路上旅途勞頓, 除了乘車就是乘車，別說欣賞沿途風景，就連飯食大夥用得都少了大半。
況且正月的天依舊冷風肅殺, 又比不上在家裏，整日可以有炭火烤, 沒過幾日，孟氏便染上了風寒。
可她歸家探母心切, 歸心似箭, 堅持不肯隊伍為她停下休整, 只讓隨行的江太醫開了驅寒的藥喝著。
病情雖未嚴重到需要臥榻的地步, 但那頻繁的咳嗽聲也讓人聽著揪心。
因為此行帶的丫鬟不多，孟氏生病的這段日子，都是由姜澂魚親侍湯藥，加上吃得也清淡，二十日後, 等一行人終於抵達西州時，姜澂魚和孟氏二人都肉眼可見地瘦了整整一圈。
到了西州後, 隨行隊伍便完成了護送的職責, 北烏斯使臣一行原本應繼續西行歸國。
可聽聞姜澂魚的外祖母病得厲害，伏舟便*主動提出可以在西州暫停兩日, 反正到都到了, 不妨讓他帶的禦醫也順道去為鐘老夫人看下診。
本著多一個人多一份希望的原則，姜澂魚並沒有反對。隨行的卓楊將軍見姜澂魚點了頭, 也沒有提出異議。
見狀，一旁的伏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能讓一個正三品的將軍俯首聽令於一介女郎, 又派出天子六軍中最受信重的玄甲軍一路相送——
陸廷淵，你最好是將她當一個替身在寵。
因為不該屬於她的東西, 她承受不起。
一行人馬齊齊朝孟府趕去。
孟府如今是二房當家，也就是姜澂魚的小舅舅一家。
他們這一行人數眾多，雖都作尋常打扮，並未暴露兵將的身份，可也足夠惹眼，路過街坊時，引得左鄰右舍都出門來看。
“這些人都是誰？”
“聽說孟家三娘要回來省親，這樣的派頭，這條街上的人家，也只有她有份臉面了。”
“孟三娘？是那位遠在玉京的榮國公夫人——孟三娘？”
“除了她還能有誰？”
“天爺，這排場，也忒有面兒了……”
在眾人的議論紛紛聲中，姜澂魚扶著孟氏下了馬車。
她朝圍觀的人群看了一眼，大多是生面孔，偶有兩張略顯蒼老的面容，依稀能看出舊時模樣。
小孩會長大，老人會死亡，在她與這片故土闊別多年的歲月裏，依舊有新的人源源不斷在此出生、長大，而後各自譜寫著不同的故事。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註1]
這或許就是每個歸鄉的游子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鄉時，都會生出的感慨吧。
小舅舅孟柏、小舅母寧氏還有他們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家人全都出了門來迎。
孟氏同弟弟孟柏二人執手相看淚眼，半晌，誰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最後還是姜澂魚打破沈默。
“小舅舅，小舅母，外面風大，咱們先進屋去吧？”
孟柏這才如夢方醒，他一邊擦了擦淚，一邊迎道：“快，快進家來——”
小舅母寧氏也適時上前扶住孟氏的手臂，溫聲問道：
“阿姊，你們一路舟車勞頓，是想先休整一會兒，還是先吃飯？”
孟氏壓下心裏的洶湧的情緒，努力擠出一抹笑意。
“無妨，我想先去看看母親，此行陛下還專門派了江太醫隨行——”
說到這，她仿佛才想起來有一位貴客忘了介紹，因此連忙略帶歉意地補充道：
“方才忘了介紹，這位是北烏斯國的王君，我們這次回來，便是同送王君和使臣歸國的隊伍一道，這才一路暢通無阻，平安抵達。王君也帶了禦醫，順便來府上給母親瞧瞧——”
接著，孟氏又對著伏舟介紹起孟府的人。
“王君，這便是家弟孟柏、弟媳寧氏和他們的兒女。”
話落，孟府眾人連忙上前見禮。
孟柏拱了拱手，“王君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快請進——”
伏舟搖了搖手中的扇子，朗聲道：“先生不必多禮，說起來，教小王學習大祈語的師傅，曾經也是先生的學生呢。”
“哦？如此倒是有緣。王君，請——”
孟柏側身讓了讓，伏舟便帶著那位隨行禦醫進了門去。
孟氏接著介紹道：“這位便是江詢江太醫，旁邊這位是卓楊卓將軍。”
聞言，孟柏再次拱了拱手，寒暄道：“久仰久仰，快請進——”
如此，一行人才進了門，一路往鐘老夫人所在的靜和堂而去。
其餘兵士及隨從則留在前院稍作休整。
到了靜和堂，孟氏一個病了數日咳疾未愈的病患，竟然走出了健步如飛的架勢，直奔到鐘老夫人榻前。
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地，而後顫顫巍巍握住鐘老夫人的手，聲音裏也帶了些哽咽，而後小心翼翼喚了聲：“母親——”
可躺在榻上的鐘老夫人似乎渾然未覺，孟氏試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身體，仍舊沒有反應。
孟氏大驚失色，連忙直起身撲到鐘老夫人身前，邊晃邊大聲喚道：“母親，母親？”
見狀，孟柏夫婦也慌了。
“今早上母親還清醒著呢，我告訴她阿姊馬上就要帶著澂魚回來看她了，她好像是聽懂了，嘴裏咿咿呀呀的，看著高興極了，比平日裏還多喝了小半碗粥呢……”
寧氏頗有些六神無主，邊說邊急得掉下淚來。
姜澂魚亦是心急如焚，扭頭去看江太醫。
“江太醫，麻煩您快些為外祖母看看吧！”
江詢連忙上前，“別慌別慌，我這就看看——”
看診期間，江詢一直眉頭緊鎖。姜澂魚暗道不妙，她從沒見江太醫神情如此嚴肅過。
果然，江詢號完脈便搖了搖頭。
“鐘老夫人年事已高，想來是一時高興過度，髓海過於活躍，這才導致的昏迷，為今之計，我也只有盡力一試。各位，請先去外間暫候。”
聞言，眾人連忙退了出去。
眾人退出去後，江詢打開隨行的藥箱，取出銀針，在腦部幾處大穴相繼為鐘老夫人施了針。
說實話，他現在也是緊張的，額頭都冒出了一層汗來。
半晌後，鐘老夫人才悠悠轉醒。
不過這“醒”僅僅是指眼睛睜開了，眼神看起來仍舊呆滯無光，神智也不是很清明的樣子。
江詢嘆了口氣，讓眾人重新進了裏間。
“我的醫術也只能做到讓她醒過來而已，鐘老夫人傷了神智，想要恢覆如常，老夫卻是無能為力了。”
老人得了糊塗病，自古以來就是無藥可醫。
一聽這話，孟氏的淚再也忍不住了，她撲上前去，聲音淒切無比。
“母親，三娘回來看你了……母親，您不認得三娘了嗎？”
見此情景，屋裏眾人都忍不住落了淚，姜澂魚更是淚如雨下。
這時伏舟開口道：“諸位，不如讓我們烏斯的禦醫瞧瞧，說不定柳暗花明呢？”
聞言，孟氏連忙起身，為那禦醫讓出道來。
說實話，在場的大祈人中，絕大多數是不認為小小北烏斯國的醫官能比得上大祈禦醫第一人江太醫的。
可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萬一呢？
懷揣著這種想法，眾人也趕忙為那名禦醫讓出道來。
那名醫官問診方式卻與中原醫士有很大區別，他並不講究號脈、針灸這一套，先是翻開鐘老夫人的眼皮看了看，而後拿出一個鈴鐺搖晃了下。
對鈴鐺這種刺激性的聲音，鐘老夫人顯然是有反應的。
那名醫官略一思索，而後用有些蹩腳的大祈話說道：
“她的病，我治不了，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能治，那就是鬼醫陌辛。”
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褐色藥丸，而後將其交給江詢。
“此藥名為醒神丸，是當年有烏斯第一聖手之稱的禦醫陌辛所制。不過他贈我此藥已經許多年了，我不確定藥效是否還在，你可以查驗後再決定是否給病人服用。”
江詢接過那藥丸，湊近聞了聞。
“我曾在西域一本醫書中見過記載，說是有種叫醒神丸的藥，號稱可一粒提神清竅，兩粒心開目明，三粒安魂定魄。原以為只是傳聞之物，沒想到世間倒真有此奇藥。”
姜澂魚看向伏舟，不由得疑惑問道：
“敢問王君，那位叫陌辛的醫者究竟是何身份，為何一會兒稱他鬼醫，一會兒又稱他禦醫？此人如今身在何處？”
伏舟開口解釋道：“陌辛本為烏斯王庭禦醫，只可惜自父王死後，他便被王兄驅逐出王庭，如今恐怕只有在鬼市才能尋到他的片點蹤跡，因此得名鬼醫陌辛。”
“鬼市？那個開在三不管地界的鬼市？”
“不錯。就是那兒。”
姜澂魚心中一凜，上前拿過江詢手中的那粒藥丸，沈思片刻，而後認真問伏舟道：
“王君，你方才所言，可句句為真？”
伏舟搖著手中的扇子，似笑非笑。
“自然。陌辛的大名，在我烏斯可是如雷貫耳，他制的藥，這些年過去，最壞的結果頂多是藥效失效，服下不起效果，但絕不會有害。”
“好。我信王君。”
說罷，她便拿起那粒藥丸朝鐘老夫人口中餵去。
孟氏尚未來得及阻攔，其他人礙於伏舟在場，也不好多說，更不好提出質疑。
這老烏斯王亡故將近有十年了，這麽些年過去，這藥當真能管用嗎？
服下藥後，過了片刻，鐘老夫人緩緩眨了眨眼，眼神看起來也不似方才那般呆滯了。
她扭頭看向床榻旁邊守著的人，先是微瞇著眼仔細瞧了一會兒，而後眼睛裏逐漸浮現出欣喜之色。
她將手伸向面前的姜澂魚，摸著她的臉慈愛地問道：
“小魚，是小魚回來看我了嗎？”
聽到這聲熟悉的問話聲，姜澂魚淚水當即就忍不住了。
她將側臉緊貼在那只蒼老的手上，親昵地蹭了又蹭，多年的思念伴隨著淚水即刻噴湧而出。
“外祖母，是小魚，小魚回來看你了。”
孟柏和寧氏對視一眼，神色略有些失望。
鐘老夫人口中的“小魚”只有一個，那就是蕭妤。
而對姜澂魚這個外孫女，鐘老夫人雖也喜愛，但從來都是叫她“澂魚”。
兩人的稱呼，老太太從來沒弄混過。
所以鐘老夫人如今並沒有真正清醒過來，蕭妤都過世好幾年了，站在她眼前的，又怎會是“小魚”呢？
可姜澂魚心裏卻是清楚，這藥是有用的。
見狀，孟氏也趕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問道：“母親可還記得女兒？”
聽見問話聲，鐘老夫人將目光轉向孟氏，用那雙渾濁的雙眼打量了面前人好一會兒，才緩緩問道：
“三娘，你也來了？”
聞言，孟氏頓時又哭又笑。
“是女兒，女兒來看您了……”
在場眾人無不展顏，也就是說，這藥多少是有些作用的。
姜澂魚擦了擦淚，起身問道：
“敢問醫官，這藥是只能令人暫時恢覆神智嗎？藥效可以持續多久？”
那名西域醫官攤了攤手，“時間太久了，藥效很難說，多則三五日，少則半日，又或許是一兩個時辰？我不知道……”
聽到這個答案，姜澂魚頓時心中一沈。
難道要讓外祖母一生都在渾渾噩噩、糊裏糊塗中度過嗎？
不，不會的，一定有辦法…
這時，又聽外祖母喚道：“小魚，小魚，快過來，讓外祖母好好瞧瞧你……”
姜澂魚立馬重新回到榻前。
鐘老夫人見她眼睛哭得紅紅的，便疑惑問道：“誰惹我們小魚哭鼻子了，可是小陸待你不好？”
姜澂魚強笑著搖搖頭，而後將頭伏在鐘老夫人膝上。
“不是的……是小魚見到外祖母太開心了，所以才哭的。”
她在心裏默默下定決心：外祖母，您放心，無論如何，小魚都會救你的，只要有一絲希望，我絕不會放棄。
說了一會兒話，鐘老夫人就有些累了。
江詢上前重新為她診脈，而後又將眾人趕了出去，為其再次施針。
不過這次施針，不是為著讓她醒，而是為著讓她熟睡。
過後，他出了裏間，對著眾人建議道：
“鐘老夫人如今還是得以靜養為宜，另外，她現在記憶應是停留在過去的某個階段，往後不論她說什麽，要盡量順著她的話說，不要試圖去糾正她的認知，更不可再向她說些大喜大悲的事，以免造成神志錯亂和情緒波動。”
眾人都點點頭表示知曉。
兩次施針，江詢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旁的孟柏見狀朝江詢鞠了一躬，道：
“江太醫辛苦了，已經為您安排好了院落，不如讓小廝帶您先去院子裏稍事歇息？”
江詢點點頭，而後背起藥箱同小廝出了屋子。
聽了方才江太醫那番話，寧氏頗為自責。
“都怪我，若不是早上我同母親說那些話，她也不會突然暈厥過去……”
孟氏勸慰道，“弟妹，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些年都是你在母親身旁伺候，親力親為，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說罷，又忍不住拿出帕子捂著嘴咳了起來。
姜澂魚連忙上前，“阿娘，你也先去歇會兒吧，如今既有良藥可以醫治外祖母，阿娘不必過於憂心，女兒定會為外祖母尋得那鬼醫陌辛過府診治。”
孟氏一聽這話，哪裏還有什麽不懂的，急道：“你要去鬼市？”
孟柏也趕緊勸阻道：“鬼市如今是三不管地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一個女孩子家，舅舅可不放心你去。你在家等著，那鬼醫陌辛，我去尋！”
“舅舅稍安勿躁。”姜澂魚語氣依舊一派從容，“屆時我會帶上足夠的人手，喬裝打扮一番，而且有卓將軍跟著，想必不會出什麽岔子。”
一旁的伏舟適時打斷道：
“不是小王刻意要潑冷水，各位也許不清楚那鬼醫陌辛的脾氣，當年他在王庭供職之時，便是出了名的脾氣大、難伺候，除了父王誰也使喚不動他。況且如今他行蹤難定，你們又沒人認識他；就算見到了，又能開出什麽條件，讓這名難伺候的鬼醫乖乖將藥奉上呢？”
姜澂魚依舊面無異色，“那就更應該我去了，方才王君說了，那鬼醫陌辛是烏斯人，我至少還懂些烏斯語。”
她頓了頓，又扭頭對伏舟說道：“一會兒還請王君將此人相貌特征詳細告知，澂魚感激不盡。”
伏舟挑了挑眉，“鬼市魚龍混雜，姜姑娘當真不怕在鬼市遇上什麽危險？而且若想鬼醫陌辛出手救治，他提的條件，可能會很刁鉆，也可能會很古怪。”
姜澂魚神色堅定，“莫說只是跑一趟鬼市，就算讓我蕩盡家財，以我的命續她的命，我也甘願。”
聞言，伏舟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緩緩低笑一聲。
“小王我啊，最看不得親人分離的苦情戲，反正來都來了，今日索性便好人做到底，陪你走一遭這令人聞之色變的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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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旅途勞頓, 除了乘車就是乘車，別說欣賞沿途風景，就連飯食大夥用得都少了大半。
況且正月的天依舊冷風肅殺, 又比不上在家裏，整日可以有炭火烤, 沒過幾日，孟氏便染上了風寒。
可她歸家探母心切, 歸心似箭, 堅持不肯隊伍為她停下休整, 只讓隨行的江太醫開了驅寒的藥喝著。
病情雖未嚴重到需要臥榻的地步, 但那頻繁的咳嗽聲也讓人聽著揪心。
因為此行帶的丫鬟不多，孟氏生病的這段日子，都是由姜澂魚親侍湯藥，加上吃得也清淡，二十日後, 等一行人終於抵達西州時，姜澂魚和孟氏二人都肉眼可見地瘦了整整一圈。
到了西州後, 隨行隊伍便完成了護送的職責, 北烏斯使臣一行原本應繼續西行歸國。
可聽聞姜澂魚的外祖母病得厲害，伏舟便*主動提出可以在西州暫停兩日, 反正到都到了, 不妨讓他帶的禦醫也順道去為鐘老夫人看下診。
本著多一個人多一份希望的原則，姜澂魚並沒有反對。隨行的卓楊將軍見姜澂魚點了頭, 也沒有提出異議。
見狀，一旁的伏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能讓一個正三品的將軍俯首聽令於一介女郎, 又派出天子六軍中最受信重的玄甲軍一路相送——
陸廷淵，你最好是將她當一個替身在寵。
因為不該屬於她的東西, 她承受不起。
一行人馬齊齊朝孟府趕去。
孟府如今是二房當家，也就是姜澂魚的小舅舅一家。
他們這一行人數眾多，雖都作尋常打扮，並未暴露兵將的身份，可也足夠惹眼，路過街坊時，引得左鄰右舍都出門來看。
“這些人都是誰？”
“聽說孟家三娘要回來省親，這樣的派頭，這條街上的人家，也只有她有份臉面了。”
“孟三娘？是那位遠在玉京的榮國公夫人——孟三娘？”
“除了她還能有誰？”
“天爺，這排場，也忒有面兒了……”
在眾人的議論紛紛聲中，姜澂魚扶著孟氏下了馬車。
她朝圍觀的人群看了一眼，大多是生面孔，偶有兩張略顯蒼老的面容，依稀能看出舊時模樣。
小孩會長大，老人會死亡，在她與這片故土闊別多年的歲月裏，依舊有新的人源源不斷在此出生、長大，而後各自譜寫著不同的故事。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註1]
這或許就是每個歸鄉的游子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鄉時，都會生出的感慨吧。
小舅舅孟柏、小舅母寧氏還有他們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家人全都出了門來迎。
孟氏同弟弟孟柏二人執手相看淚眼，半晌，誰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最後還是姜澂魚打破沈默。
“小舅舅，小舅母，外面風大，咱們先進屋去吧？”
孟柏這才如夢方醒，他一邊擦了擦淚，一邊迎道：“快，快進家來——”
小舅母寧氏也適時上前扶住孟氏的手臂，溫聲問道：
“阿姊，你們一路舟車勞頓，是想先休整一會兒，還是先吃飯？”
孟氏壓下心裏的洶湧的情緒，努力擠出一抹笑意。
“無妨，我想先去看看母親，此行陛下還專門派了江太醫隨行——”
說到這，她仿佛才想起來有一位貴客忘了介紹，因此連忙略帶歉意地補充道：
“方才忘了介紹，這位是北烏斯國的王君，我們這次回來，便是同送王君和使臣歸國的隊伍一道，這才一路暢通無阻，平安抵達。王君也帶了禦醫，順便來府上給母親瞧瞧——”
接著，孟氏又對著伏舟介紹起孟府的人。
“王君，這便是家弟孟柏、弟媳寧氏和他們的兒女。”
話落，孟府眾人連忙上前見禮。
孟柏拱了拱手，“王君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快請進——”
伏舟搖了搖手中的扇子，朗聲道：“先生不必多禮，說起來，教小王學習大祈語的師傅，曾經也是先生的學生呢。”
“哦？如此倒是有緣。王君，請——”
孟柏側身讓了讓，伏舟便帶著那位隨行禦醫進了門去。
孟氏接著介紹道：“這位便是江詢江太醫，旁邊這位是卓楊卓將軍。”
聞言，孟柏再次拱了拱手，寒暄道：“久仰久仰，快請進——”
如此，一行人才進了門，一路往鐘老夫人所在的靜和堂而去。
其餘兵士及隨從則留在前院稍作休整。
到了靜和堂，孟氏一個病了數日咳疾未愈的病患，竟然走出了健步如飛的架勢，直奔到鐘老夫人榻前。
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地，而後顫顫巍巍握住鐘老夫人的手，聲音裏也帶了些哽咽，而後小心翼翼喚了聲：“母親——”
可躺在榻上的鐘老夫人似乎渾然未覺，孟氏試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身體，仍舊沒有反應。
孟氏大驚失色，連忙直起身撲到鐘老夫人身前，邊晃邊大聲喚道：“母親，母親？”
見狀，孟柏夫婦也慌了。
“今早上母親還清醒著呢，我告訴她阿姊馬上就要帶著澂魚回來看她了，她好像是聽懂了，嘴裏咿咿呀呀的，看著高興極了，比平日裏還多喝了小半碗粥呢……”
寧氏頗有些六神無主，邊說邊急得掉下淚來。
姜澂魚亦是心急如焚，扭頭去看江太醫。
“江太醫，麻煩您快些為外祖母看看吧！”
江詢連忙上前，“別慌別慌，我這就看看——”
看診期間，江詢一直眉頭緊鎖。姜澂魚暗道不妙，她從沒見江太醫神情如此嚴肅過。
果然，江詢號完脈便搖了搖頭。
“鐘老夫人年事已高，想來是一時高興過度，髓海過於活躍，這才導致的昏迷，為今之計，我也只有盡力一試。各位，請先去外間暫候。”
聞言，眾人連忙退了出去。
眾人退出去後，江詢打開隨行的藥箱，取出銀針，在腦部幾處大穴相繼為鐘老夫人施了針。
說實話，他現在也是緊張的，額頭都冒出了一層汗來。
半晌後，鐘老夫人才悠悠轉醒。
不過這“醒”僅僅是指眼睛睜開了，眼神看起來仍舊呆滯無光，神智也不是很清明的樣子。
江詢嘆了口氣，讓眾人重新進了裏間。
“我的醫術也只能做到讓她醒過來而已，鐘老夫人傷了神智，想要恢覆如常，老夫卻是無能為力了。”
老人得了糊塗病，自古以來就是無藥可醫。
一聽這話，孟氏的淚再也忍不住了，她撲上前去，聲音淒切無比。
“母親，三娘回來看你了……母親，您不認得三娘了嗎？”
見此情景，屋裏眾人都忍不住落了淚，姜澂魚更是淚如雨下。
這時伏舟開口道：“諸位，不如讓我們烏斯的禦醫瞧瞧，說不定柳暗花明呢？”
聞言，孟氏連忙起身，為那禦醫讓出道來。
說實話，在場的大祈人中，絕大多數是不認為小小北烏斯國的醫官能比得上大祈禦醫第一人江太醫的。
可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萬一呢？
懷揣著這種想法，眾人也趕忙為那名禦醫讓出道來。
那名醫官問診方式卻與中原醫士有很大區別，他並不講究號脈、針灸這一套，先是翻開鐘老夫人的眼皮看了看，而後拿出一個鈴鐺搖晃了下。
對鈴鐺這種刺激性的聲音，鐘老夫人顯然是有反應的。
那名醫官略一思索，而後用有些蹩腳的大祈話說道：
“她的病，我治不了，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能治，那就是鬼醫陌辛。”
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從裏面倒出一粒褐色藥丸，而後將其交給江詢。
“此藥名為醒神丸，是當年有烏斯第一聖手之稱的禦醫陌辛所制。不過他贈我此藥已經許多年了，我不確定藥效是否還在，你可以查驗後再決定是否給病人服用。”
江詢接過那藥丸，湊近聞了聞。
“我曾在西域一本醫書中見過記載，說是有種叫醒神丸的藥，號稱可一粒提神清竅，兩粒心開目明，三粒安魂定魄。原以為只是傳聞之物，沒想到世間倒真有此奇藥。”
姜澂魚看向伏舟，不由得疑惑問道：
“敢問王君，那位叫陌辛的醫者究竟是何身份，為何一會兒稱他鬼醫，一會兒又稱他禦醫？此人如今身在何處？”
伏舟開口解釋道：“陌辛本為烏斯王庭禦醫，只可惜自父王死後，他便被王兄驅逐出王庭，如今恐怕只有在鬼市才能尋到他的片點蹤跡，因此得名鬼醫陌辛。”
“鬼市？那個開在三不管地界的鬼市？”
“不錯。就是那兒。”
姜澂魚心中一凜，上前拿過江詢手中的那粒藥丸，沈思片刻，而後認真問伏舟道：
“王君，你方才所言，可句句為真？”
伏舟搖著手中的扇子，似笑非笑。
“自然。陌辛的大名，在我烏斯可是如雷貫耳，他制的藥，這些年過去，最壞的結果頂多是藥效失效，服下不起效果，但絕不會有害。”
“好。我信王君。”
說罷，她便拿起那粒藥丸朝鐘老夫人口中餵去。
孟氏尚未來得及阻攔，其他人礙於伏舟在場，也不好多說，更不好提出質疑。
這老烏斯王亡故將近有十年了，這麽些年過去，這藥當真能管用嗎？
服下藥後，過了片刻，鐘老夫人緩緩眨了眨眼，眼神看起來也不似方才那般呆滯了。
她扭頭看向床榻旁邊守著的人，先是微瞇著眼仔細瞧了一會兒，而後眼睛裏逐漸浮現出欣喜之色。
她將手伸向面前的姜澂魚，摸著她的臉慈愛地問道：
“小魚，是小魚回來看我了嗎？”
聽到這聲熟悉的問話聲，姜澂魚淚水當即就忍不住了。
她將側臉緊貼在那只蒼老的手上，親昵地蹭了又蹭，多年的思念伴隨著淚水即刻噴湧而出。
“外祖母，是小魚，小魚回來看你了。”
孟柏和寧氏對視一眼，神色略有些失望。
鐘老夫人口中的“小魚”只有一個，那就是蕭妤。
而對姜澂魚這個外孫女，鐘老夫人雖也喜愛，但從來都是叫她“澂魚”。
兩人的稱呼，老太太從來沒弄混過。
所以鐘老夫人如今並沒有真正清醒過來，蕭妤都過世好幾年了，站在她眼前的，又怎會是“小魚”呢？
可姜澂魚心裏卻是清楚，這藥是有用的。
見狀，孟氏也趕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問道：“母親可還記得女兒？”
聽見問話聲，鐘老夫人將目光轉向孟氏，用那雙渾濁的雙眼打量了面前人好一會兒，才緩緩問道：
“三娘，你也來了？”
聞言，孟氏頓時又哭又笑。
“是女兒，女兒來看您了……”
在場眾人無不展顏，也就是說，這藥多少是有些作用的。
姜澂魚擦了擦淚，起身問道：
“敢問醫官，這藥是只能令人暫時恢覆神智嗎？藥效可以持續多久？”
那名西域醫官攤了攤手，“時間太久了，藥效很難說，多則三五日，少則半日，又或許是一兩個時辰？我不知道……”
聽到這個答案，姜澂魚頓時心中一沈。
難道要讓外祖母一生都在渾渾噩噩、糊裏糊塗中度過嗎？
不，不會的，一定有辦法…
這時，又聽外祖母喚道：“小魚，小魚，快過來，讓外祖母好好瞧瞧你……”
姜澂魚立馬重新回到榻前。
鐘老夫人見她眼睛哭得紅紅的，便疑惑問道：“誰惹我們小魚哭鼻子了，可是小陸待你不好？”
姜澂魚強笑著搖搖頭，而後將頭伏在鐘老夫人膝上。
“不是的……是小魚見到外祖母太開心了，所以才哭的。”
她在心裏默默下定決心：外祖母，您放心，無論如何，小魚都會救你的，只要有一絲希望，我絕不會放棄。
說了一會兒話，鐘老夫人就有些累了。
江詢上前重新為她診脈，而後又將眾人趕了出去，為其再次施針。
不過這次施針，不是為著讓她醒，而是為著讓她熟睡。
過後，他出了裏間，對著眾人建議道：
“鐘老夫人如今還是得以靜養為宜，另外，她現在記憶應是停留在過去的某個階段，往後不論她說什麽，要盡量順著她的話說，不要試圖去糾正她的認知，更不可再向她說些大喜大悲的事，以免造成神志錯亂和情緒波動。”
眾人都點點頭表示知曉。
兩次施針，江詢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旁的孟柏見狀朝江詢鞠了一躬，道：
“江太醫辛苦了，已經為您安排好了院落，不如讓小廝帶您先去院子裏稍事歇息？”
江詢點點頭，而後背起藥箱同小廝出了屋子。
聽了方才江太醫那番話，寧氏頗為自責。
“都怪我，若不是早上我同母親說那些話，她也不會突然暈厥過去……”
孟氏勸慰道，“弟妹，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些年都是你在母親身旁伺候，親力親為，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說罷，又忍不住拿出帕子捂著嘴咳了起來。
姜澂魚連忙上前，“阿娘，你也先去歇會兒吧，如今既有良藥可以醫治外祖母，阿娘不必過於憂心，女兒定會為外祖母尋得那鬼醫陌辛過府診治。”
孟氏一聽這話，哪裏還有什麽不懂的，急道：“你要去鬼市？”
孟柏也趕緊勸阻道：“鬼市如今是三不管地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一個女孩子家，舅舅可不放心你去。你在家等著，那鬼醫陌辛，我去尋！”
“舅舅稍安勿躁。”姜澂魚語氣依舊一派從容，“屆時我會帶上足夠的人手，喬裝打扮一番，而且有卓將軍跟著，想必不會出什麽岔子。”
一旁的伏舟適時打斷道：
“不是小王刻意要潑冷水，各位也許不清楚那鬼醫陌辛的脾氣，當年他在王庭供職之時，便是出了名的脾氣大、難伺候，除了父王誰也使喚不動他。況且如今他行蹤難定，你們又沒人認識他；就算見到了，又能開出什麽條件，讓這名難伺候的鬼醫乖乖將藥奉上呢？”
姜澂魚依舊面無異色，“那就更應該我去了，方才王君說了，那鬼醫陌辛是烏斯人，我至少還懂些烏斯語。”
她頓了頓，又扭頭對伏舟說道：“一會兒還請王君將此人相貌特征詳細告知，澂魚感激不盡。”
伏舟挑了挑眉，“鬼市魚龍混雜，姜姑娘當真不怕在鬼市遇上什麽危險？而且若想鬼醫陌辛出手救治，他提的條件，可能會很刁鉆，也可能會很古怪。”
姜澂魚神色堅定，“莫說只是跑一趟鬼市，就算讓我蕩盡家財，以我的命續她的命，我也甘願。”
聞言，伏舟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緩緩低笑一聲。
“小王我啊，最看不得親人分離的苦情戲，反正來都來了，今日索性便好人做到底，陪你走一遭這令人聞之色變的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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