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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舊事終明撥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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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舊事終明撥雲霧

其他人見狀紛紛反應過來——

也就是說, 方才她們看到的那個同姜澂魚私會的男人,竟然是陛下?!

許蘭茵難得語塞起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搶過鄭嘉手裏的氅衣, 拿在手中仔細端詳著上面的紋飾。

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 宗彜藻火,粉米黼黻絺繡。[註1]

這的確是天子之服十二章紋。

“這、這怎麽可能……”她失聲道。

姜澂魚冷冷看了她一眼, 而後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氅衣。

“你要到說便說, 只要你能承擔得起後果。隨你。”

說完, 她看也沒看許蘭茵, 便大步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留下幾人呆楞在原地。

許蘭茵恨恨地跺了跺腳。

她當然不會往外說,那不是給姜澂魚擡身價嗎?

“今晚的事,誰也不準往外說!”

她咬牙切齒地交代了一句,而後憤然轉身回了營帳。

其餘幾人也陸陸續續走了,只有鄭嘉依舊站在原地。

不知是身冷還是心冷, 她的身體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隨即,她雙手交叉抱住上臂, 而後緩緩蹲下-身去, 整個人蜷縮著,顯得落寞極了。

之前她雖是有猜測, 可親眼見到的沖擊力, 遠比想象得要猛烈。

天子執韁,春寒贈衣。

原來, 他愛一個人的時候,是這番模樣。

那個從始至終都不肯看她一眼的男人, 終是為旁人溫柔了眉眼。

她開始意識到,或許她喜歡的, 一直是一個假想出來的他,一個符合她心中道德標準、承載著她情感寄托的、完美的假人。

她耳聽過他的深情,便自以為是地陷入了愛河。

而今夜姜澂魚抱著的那件氅衣,對她而言,就是打破她幻想的一杵鐘聲。

鐘聲過後,完美的幻象開始剝落,他真實起來,自此也跌下了她心中的神壇。

原來,他同天下別的男子並沒有什麽不同。在她並不熟知的過往中,也許他不止為一個女子描過眉,遞過衣。

是她將他想得太好、太完美了。

鄭嘉自嘲一笑。

饒是她自詡聰明,卻對男人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簡直是蠢啊,愚蠢至極。

她以後都不會再這麽錯下去了。

第二日,昨夜醞釀了一夜的雨,竟是一滴也沒落下來,依舊是個大晴天。

於是上午照例去林中圍獵。

姜澂魚怕陸廷淵又將她單獨叫走半天不見人,惹人懷疑,便一直跟著姑娘們的隊伍。

突然一聲驚叫打破了林中的靜謐。

一陣雜亂而急切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傳來。

昌平公主的馬不知發了什麽病,突然瘋跑起來,任憑她使勁力氣去勒韁繩,那馬都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姜澂魚心裏一驚,第一反應就是騎馬去追。

可奇怪的是,她的馬也突然像瘋了一樣,開始四蹄亂蹬,失控向前沖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在場的姑娘們都嚇壞了,等她們反應過來時,兩匹馬早已沖向密林深處。

姜澂魚努力平覆下因驚惶而狂跳的心,盡力控制馬匹往大道上跑。

反觀前方的昌平公主卻是失了章法,馬匹顛得她幾乎就要摔下馬來,哪裏還能控住韁繩。

眼看那馬直直朝著旁邊小道沖了過去。

姜澂魚心裏暗道:不好,這條道盡頭乃是一處山崖,昌平控制不住馬匹,怕是要出事。

於是她心一橫,狠狠勒緊韁繩,馬頭被迫偏離原來的方向,緊跟在昌平後邊朝著小道沖去。

等到和昌平並馳而行時,姜澂魚眼疾手快,將手中長鞭用力一甩,勾住了那馬的脖子。

兩匹馬幾乎緊貼著並列而行,她一手控韁,一手去拉昌平的胳膊。

“快跳過來!”

昌平卻是有些不敢跳,整個人趴伏在馬背上,努力不讓自己掉下馬去,顯然是被這番變故嚇壞了。

“快!小五,聽話,跳過來!”

眼看馬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遠處便是斷崖,事態已經到了萬分緊急的地步。

姜澂魚來不及同她多說,為今之計,只有她相信自己,邁出那一步,二人才有獲救的機會。

聽到那聲熟悉的稱呼,昌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見她眸色堅定,眼中滿是對自己的擔憂,昌平公主亦是來不及多想,只能強忍著恐懼直起身來,而後飛撲向她。

路旁一截粗壯的樹枝探出,像是天然的救命稻草。

姜澂魚就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她一手緊緊箍住昌平,而後在馬匹靠近那截樹枝時,突然猛得一躍,單手抓住了那截樹枝。

二人脫離馬鞍,一下子被吊在半空中。

姜澂魚一只胳膊緊緊將昌平箍住,不讓她掉下去,幸好昌平不算重,是以這個動作做起來並不算太難。

可另一只抓著樹枝的胳膊卻不太妙,二人的身體是從高速騎行的狀態下突然離地,抓住樹枝的那一瞬,身體也隨之劇烈地前後擺動。

那胳膊承擔著兩個人的重量,實在不堪重負,只聽咯吱一聲脆響——

抓住樹幹的那只手突然脫力,二人跌向地面。

即使在一只胳膊脫臼劇痛的情況下,姜澂魚另一只胳膊仍舊緊緊護住昌平。

是以昌平只是受了一點點擦傷,而姜澂魚則是痛得渾身冷汗都出來了,一只胳膊完全動不了。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嘹亮的馬嘶聲。

二人同時向前望去,斷崖處已經沒了兩匹馬的身影。

姜澂魚陡然落下淚來,她的玉驄,怕是活不成了。

接著,身後又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跑在最前方的是陸廷淵,見她二人跌坐在地,心中不由得一緊。

他連忙勒緊韁繩,翻身下馬,而後快步走到二人身邊。

“怎麽樣?哪裏傷著了?”

昌平眼淚糊了一臉,“我沒事,她胳膊脫臼了……”

陸廷淵神情一凜,見姜澂魚臉上亦是掛著淚,連忙上前查看她的傷勢,眼中擔憂之色幾乎都要滿溢出來。

“沒事,你別這麽緊張……”

姜澂魚擦了擦淚,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拉了拉陸廷淵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在這將事情鬧大。

“沒事?你這叫沒事?那什麽才叫有事?!”

陸廷淵神色頓時淩厲起來,帶著屬於上位者的威壓,氣勢之盛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姜澂魚心虛地低頭撇開眼,他生起氣來還是挺嚇人的。

陸廷淵不由分說地將她打橫抱起,這一行為自然引來懷中人的反對。

“你瘋了?!”

“胳膊弄成這樣了,還有心思想怎麽跟我劃清界限?”

陸廷淵無視她的反對,抱著她目不斜視穿過眾人。

姜澂魚有些驚慌失措,連忙將臉埋進他的胸膛,努力擋住自己的臉。

她知道躲避可恥,但當下確實管不了那麽多。

眾人銳利的目光仿佛實質性般投射過來,姜澂魚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察覺到她的動作,陸廷淵簡直要被她氣笑了,他冷笑一聲,譏誚道:

“你躲什麽?在你面前,我陸廷淵才是見不得人的那一個。”

見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姜澂魚不敢再去惹他,只能閉著嘴乖乖縮在他懷裏,任由他抱著自己大步離去。

王帳內。

江太醫先將姜澂魚脫臼的手臂接了回去,而後又給她開了些消腫止痛的藥膏,叮囑她要每日按時上藥,不可再劇烈活動,這才提上藥箱出了營帳。

陸廷淵全程冷臉旁觀,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雖是冷著臉,可細看卻能發現他整個人都在緊繃著,眼裏亦是充斥著對姜澂魚傷勢的心疼和擔憂,顯然不似他表現出的那般冷漠。

此時帳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姜澂魚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試探道:

“生氣啦?”

陸廷淵依舊不答話,姜澂魚無奈,只能一邊耍賴一邊哄他。

“你過來嘛,我有話同你說……”

陸廷淵勉為其難地朝她那邊走了兩步,依舊冷著臉,一副拒不合作的態度。

見他仍舊不為所動,姜澂魚不由得使出了賣慘加撒嬌的大招。

“我胳膊疼,你就不能靠過來一點嗎?”

聞言,陸廷淵這才紆尊降貴地走到她身邊,然後俯下-身去,打算聽聽她又要向他灌輸什麽歪理。

“說吧,願聞其詳。”

他是真的生了氣,心裏暗暗下定決心,這次不管她說得再怎麽天花亂墜都沒有用,他不會同意將他們的關系再這麽藏著掖著下去。

稍一走神,唇瓣上卻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而後稍縱即逝。

姜澂魚仰頭看著他,呵氣如蘭。

“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要躲著你的,只是以我現在的身份和你待在一起,我會有些不自在……”

說這話時,她的臉頰有些緋紅,不知是因為方才主動親他才這樣,還是因為知道自己理虧而羞愧。

其實這也不怪她,她自小便被教之閨訓,舉手投足都要合禮教,守規矩,婚嫁前莫說與男子在外人面前舉止親密,就連在太陽下同他並肩而行,對她來說都有些出格。

陸廷淵得了香吻,心情這才好了些,他順勢坐上榻沿,語氣故作倨傲:

“這還差不多,朕堂堂一國之君,怎麽就淪落到讓你拿不出手,甚至不願示於人前的地步了?”

姜澂魚頓了頓,似是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

良久,她才語氣鹹澀地開口解釋道:

“不是不願,是不敢——我怕大臣們的口誅筆伐,怕夫人們的議論誤解,怕我有一點做得不夠好,他們便會說我德不配位,配不上做你的皇後……”

說到最後,她聲音裏幾乎帶上了些哭腔。

極度渴求外界的認可,苛求人格的完美,她是驕傲的,可她也是自卑的。

她從沒有跟他說過,當年嫁給他時,她的內心背負了多麽沈重的壓力。

那時她父母雙亡,家族式微,被先帝一紙婚書指給陸廷淵,做他的王妃。

於是,年少時那份剛剛萌芽的懵懂的喜歡,在帝王的指婚恩賞下,便顯得單薄而羞於示人。

來到玉京,置身於權力的漩渦中,她哪裏會不知,若是有妻族的支持,陸廷淵的立儲之路會好走許多。

當她見他深夜難眠,為某件事愁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而她在旁邊看著卻愛莫能助,那種無力感非言語所能描述。

夫妻一體,可立儲之路,他卻只能一人孤軍奮戰。

每當這種時候,她的心裏便升騰起一股濃烈的自棄與自卑。

“我曾無數次想,若你娶得是高官權貴的女兒,當初朝堂之上,與宸王分庭抗禮之時,你便不會勢單力薄;若你娶得是世家大族之女,官場駁雜的人際關系便能為你所用,你便不必大費周章招攬謀士;若你娶得是兵權在握的武將之女,你就不會無兵可用,處處掣肘,只能自己去戰場搏殺,以命換軍功……

我從不敢問你,有沒有後悔過,娶我這麽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因為我心裏覺得,你一定是後悔過了。”

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讓我心碎。

聽完她聲音含混帶著哭腔的這番話,陸廷淵在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原來他的妻子,當年在面對他的野心與宏圖時,心裏竟生發出這樣的自卑自貶之感。

“不是的,阿妤。”

陸廷淵將她攬入懷中,“不會有這樣的假如。凡我想要的,我會用自己的雙手去取得,從不仰賴別人給予,皇位如是,你也是。”

“什麽‘我也是’?”

姜澂魚咕噥了一句,有些不明所以。

陸廷淵擡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珠。

“當年,是我向父皇主動求娶的你,所以才會有那道賜婚的詔書。對我而言,你從來都不是困擾。”

時光回溯到多年前他們在西州分別的那一天。

少年親手將少女一頭墨發綰了,並為她簪上發笄。

今日過後,他便要回京,從此與她相隔萬水,遙亙千山。

彼時蕭妤父兄新喪,對她來說,面前的少年是依賴,是倚靠,是目睹她最傷心欲絕一幕的親近之人。

現在,連他竟也要離開她。

她心裏明白,今日一別,或許往後多少年他們都不會再見了。

思及此,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美人浥淚的場面讓人不自覺便心生憐惜,何況是他心裏的人。

陸廷淵擡手去擦她的眼淚,卻似今生今世也擦不完一般。

她哭得那麽傷心,連帶著他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頭一次將她擁進懷中,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裏的情緒。

穿堂風從洞開的大門一路吹至靈堂前,吹得白幡四下搖擺,片刻都不得平靜。

望著她有些消瘦又有些頹敗的清麗面容,他意識到,往日強盛的節度使府將不再是她的庇護之所。

他走後,群狼環伺下,她如何能保全自身?

或許她會在某個陌生男子的深宅後院裏,蹉跎一生;又或許她抵死不從,自此玉殞香消。

無論何種結局,都是他無法容忍的。

所以,離開時,他對她說:“阿妤,等著我。”

等著他?為何要等著他?等著他做什麽?

那時蕭妤對他這句似是而非的話有些不明所以,也看不懂他深邃的眼眸中潛藏著的情緒。

陸廷淵臨走時將卓楊留給了她,交代他務必看護好她的安全,自己則帶著卓楓以及殘留下來的一小隊人馬回到玉京。

回京路上,卓楓看出了他的心思,問道:

“殿下,您真的要娶蕭姑娘嗎?”

雖然蕭姑娘很好,可是如今她家破人亡,王妃之位若是給她,意味著殿下奪嫡之路將會失去最可靠的姻親聯盟,勢必會因此勢力大減。

連日來晝夜不分的趕路讓陸廷淵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疲憊,他低眸的瞬間,眸子裏卻閃過一抹不輕易流露的溫柔。

“牡丹不開在有主的花圃裏,那便意味著人人可摘。此時我若不為她提供庇護之所,她就要被移種到別人家的花園。我會擔心她吃得不好,穿得不暖,日日為她提著心、吊著膽,沒有一日可以安寧。與其這樣,不如我親自來當這個養花人。”

於是,在父皇問他此次回京後可想要什麽賞賜時,他說:

“蕭將軍赤膽忠心,以身殉國,然遺孤尚幼,孤苦無依。兒臣認為,除卻對蕭將軍追封加謚外,還應當厚賞其女。”

“朕問你想要什麽,你怎麽又去替他人請賞了?那你認為該如何封賞才好?”

“兒臣身為皇子,今正妃之位尚缺,若是以此為賞,倒也不算辱沒了良將之後。故兒臣懇請父皇,將蕭將軍之女蕭妤指婚於兒臣,以示朝廷之恩,以慰將軍之靈。”

陸騫垂下眸,神情若有所思。半晌,他才應道:

“準。那便讓她做你的王妃吧。”

這些事,陸廷淵從沒有跟她說過,是以她也就無從得知。

她一直以為,他是因為那道賜婚聖旨而不得不娶她。

姜澂魚呆楞了一瞬,而後才悶悶地問出聲:

“做你的妻子或許我尚能勝任,可是,你真覺得我可以做好你的皇後嗎?”

陸廷淵擡手擦去她眼角的晶瑩,盯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

“皇後為萬民之母,自當心懷蒼生,德範天下。你天性悲憫世人,每當有災害發生,你總是親力親為,布善施粥,安頓流民;身邊人落難,即便豁上自己的性命,你也不會坐視不管;處置庶務井井有條,人情交際從容有度,對待下人賞罰分明……做好皇後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出身與權勢。阿妤,你是天生的皇後,沒有人會比你做得更好。”

聽他講完這麽一長段溢美之詞,姜澂魚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將頭埋進他的胸膛,臉頰梨渦微現。

“你是偏心我,才會覺得我哪裏都好。你的結論一點都不客觀。”

陸廷淵攬過她的腰,嘴角亦是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旁人如何想的我管不了,在我心裏,你會是最好的皇後,也是我最好的妻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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