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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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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另一邊, 盧書憶向梅山竹林的侍從打聽了裴世瑜現今所在,得知對方正在梅莊小憩,料想正是盧祈最初約見元昇的那個梅莊。

她輕車熟路地引著隨侍前往,通報過後, 又被指引到梅莊裏的名為香雪園的院落。

尚未入院, 遙遙地便聽聞院中傳來的鏘鏘戲曲之聲。

透過月洞門得見院前佇立著兩位白臉小生, 皆是模樣俊俏,身段修長。離他們不遠處立有方大理石石桌,裴世瑜現就坐在桌前, 蓄長髯, 著棕袍,懷中抱了個身著片縷, 膚若凝脂的俏花旦。

他坐姿清閑自在, 用著花旦餵來的葡萄,手在大腿上輕拍,學小生們吊著嗓子。

盧書憶得見此副場景後,眉目間立即冷了幾分,正要邁入院中, 忽被門前兩名護衛一左一右攔住。

他們齊聲喝道:“來者何人!”

少女擡起眼眸, 輕聲笑道:“裴使君好大的官威啊。”

“喲——”

裴世瑜察覺到了門前的動靜, 唉喲了聲, 趕忙從石凳上站起身, 揮動衣袖將小生花旦悉數攆了去, 再快步走出院來,給了那倆護衛一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沒長眼睛, 連盧侍禦都不識得!”

他笑呵呵地朝盧書憶望來,“甚麽風把盧侍禦給吹來了, 快進院子裏來說話。”

裴世瑜生得相較其它成年男子略顯矮小,短圓的身材,棕黃的皮膚,說話看人總是帶三分笑意,想是從前作獄卒時帶來的習慣。

盧書憶視線在這身棕色圓領袍上一掃,他的臉立即與腦海裏的中年男子重合,腹中頓時有股惡心之感。

憶及方才屋中的小生花旦,她另外想到個人,那便是尚書右丞裴玠,也不知裴玠從前在裴家做養子之時到底經歷過何等淒慘屈辱的遭遇,又難怪裴玠早年間會處心積慮地扳倒裴世瑜。

想必裴世瑜入京之後,一方面荒誕不經,另一方也對裴玠時時提醒吊膽,從門前這幾名護衛便可窺一二。

“盧侍禦,快裏面坐。”

見她略有幾分走神,裴世瑜再次重覆道。

盧書憶不動聲色地隨步而進,行至院中那方石桌前,他用衣袖掃掃石凳,回頭笑道:“盧侍禦,這邊坐。”

她如常坐下,由裴世瑜為她沏了杯清茶,見這香雪院中奇花異草,青樾輕嵐,甫一入園便覺清閑自在,實為個享樂的絕佳之地。

“裴使君到郊外游玩竟也隨身帶著護衛,莫不是做過甚麽虧心事,害怕仇家找上門?”

盧書憶率先問道。

裴世瑜嘴角含笑,低眉順眼地替她沏茶,“裴某賤命一條,不過得聖人隆恩方才有了今日,自當憐惜性命,感恩戴德,時時祈禱聖躬安康。”

這話裏話外不離聖人,不過是在提醒旁人他背倚何人。

盧書憶淡笑不語,又聽他道:“裴某能有今日,想必也離不開盧侍禦的諫言,裴某亦無時無刻不感念盧侍禦。”

“我倒受不起裴使君的感念,當初若非雍州局勢急迫,我定會另想萬全之策,不會讓聖人輕易答應令愛的條件。”

這條件便是以裴世瑜任職淮南道轉運使換取振武軍屯兵漕州之事。

裴世瑜的臉色瞬間僵硬,笑笑道:“盧侍禦說笑了,不知盧侍禦今日拜訪所謂何事?”

她今日來自是為了馮臨之事,盧書憶不緊不慢道:“裴使君難道忘記今日有差人送藥去我那裏?”

“這……確有其事。”

因為盧書憶方才那番毫不給臉面的話,裴世瑜有些拿不準她今日到訪的目的,可憑借多年來摸爬滾打的經驗,他估摸是在哪處無意間得罪了她。

雖然他現在的品階遠遠高於此女,可京師誰人不知盧書憶與聖人之間的關系,饒是再可恨,也得小心地陪著臉色。

“因裴某入京後得鄭國公府盛情款待,今日聽聞那國公府的馮小侯爺與同窗玩鬧時,受了點輕傷,裴某便自作主張與他送了些膏藥,盧侍禦此行,莫不是在怪裴某多管閑事?”

“並非責怪,不過是見那馮小侯爺似乎很不待見裴使君所送之藥,我心有疑惑,故而前來求裴使君為我解惑?”

石桌前頓時安靜下來,裴世瑜的目光定在了盧書憶臉上,少女面色不改,只是好整以暇地回視。

他覆又低垂下眼,低聲道:“許是小侯爺不喜某這個世叔。”

“是嗎?”

少女輕聲笑問。

裴世瑜低著頭不答話,後背不禁僵硬。

盧書憶望了眼門邊的護衛,“裴使君的官職得之不易,上是依仗聖人隆恩,下可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尚書右丞等著報答裴使君的‘養育之恩’。若裴使君再這般任性妄為,恐會與聖人增添不少愁思。”

裴世瑜沈吟。

這盧書憶來時便已看透這些護衛的作用,可偏等到此時才將之點破,他以前從未與盧書憶接觸,可單從此番交鋒他已嘗深她作風老辣,半點不像個十七八歲的女子。

想來盧書憶已經知道他和鄭國公府背地裏的那些事,今日前來是要提醒他要嚴於律己。

那鄭國公妄想把族中子弟送入淮南道,在他的麾下謀取三兩差事,正是在邀他參加的家宴上,特地將家中模樣最為出挑的馮臨喚來作陪。

他自來葷素不忌,有人投其所好,自當順水推舟地受用,且那馮臨貌美性烈,比起那些乖順的俊俏後生要更讓他心癢難耐……

如今他尚未在馮臨那占到半分便宜,正在興頭上,並不打算因為盧書憶的幾句逼問的話便就此放棄。

況且自己身系雍州道之局,就連聖人亦無法動他,何況是盧書憶,如此一想,幾句警告便變得不足掛齒。

可他倒不想開罪於盧書憶,只好順著她的話說:“盧侍禦教訓得是,裴某定會克己守禮,不辜負聖人的苦心。”

盧書憶臉上的笑意微滯。

聽他答得如此迅速,倒讓她不大習慣。

這裴世瑜不似李由那般明目張膽的囂張跋扈,到底在牢獄市井摸爬滾打過多年,說一套做一套,行事圓滑。

想來再以聖人之恩威逼,他亦不會聽取,背地裏依舊會想方設法騷擾馮臨。不如派紫檀暗中監視,若再有僭越之舉,讓他嘗點苦頭方知收手。

而且此事須盡快告知李崇,以免這裴世瑜背後捅出甚麽簍子,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裴使君既已清楚我的來意,我便不再多言,還望你真如你所言克己守禮,否則。”

盧書憶面冷如霜地站起了身,“當心你這淮南道轉運使的位置難穩。”

她挪步向外走,裴世瑜躬身道:“謝盧侍禦贈言,卑職恭送盧侍禦。”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少女頭也不回地說道:“不必了,唱你的戲去。”

如此倨傲不屑的態度,讓裴世瑜的腳步頓在了原處。

望著前方那纖瘦的身影,中年男子的笑容逐漸消失,臉色蒙上層陰翳。

“呵,黃毛丫頭,不過仗著聖人。”

他哼聲,又思忖著這盧書憶歷來勤於公務,今日不知為何到了梅山竹林,湊這春筍宴的熱鬧?

“你來。”

裴世瑜勾勾手,招來今日送藥的仆從,低聲問道:“你今日送藥,見到除了馮小侯爺的同窗,還有誰與此女同行?”

仆從如實回說:“回使君,還有雍州世子。”

雍州世子?

裴世瑜順順長髯,自他入京以來,自然聽過許多盧書憶與雍州世子暧昧不清的流言蜚語,想不到那些緋聞所言非虛,此女受著聖人的青睞,竟還如此三心二意。

瞧她離開時的樣子,定會將他與鄭國公府之事如實告知聖人,那麽他何不在此之前,先下手為強?

裴世瑜當即吩咐仆從,“伺候爺換衣,預備進宮面聖。”

……

落日西沈,天色略顯昏黃,盧書憶離開梅山之後,乘車輦徑直回了盧府。

原想換身衣衫立即入宮面聖,不想尚未走出雪鏡園,便有小廝來傳話,說是孟府支人來問孟晉小郎君可在府上。

“孟晉還未回府?”

盧書憶心下奇怪,她離開竹屋時就叮囑元昇照看孟晉和馮臨,現天色已晚,他竟還未將他二人送回府,想是回城後,又另找地方喝酒去了。

她著急進宮面見李崇,便囑咐小廝道:“回孟府的話,說小郎君未在盧府,叫他們去雍州世子下榻的驛館問話,再派人去城中各家酒肆尋人。”

“是。”

小廝忙不疊地趕去回話,盧書憶亦欲走,不料卻被陣亂風吹來的草屑迷了眼。

阿香趕忙上前,替她撐開眼皮輕吹。

盧書憶眨了會眼,泛著血絲的眼睛中擠出幾顆淚水過後,方才覺得漸漸清晰。

少女擡頭看眼天色,分明午間時尚且春光明媚,現在卻落葉飄簌,飛沙走石,天光好似暗沈昏黃的陳酒,竟莫名有幾分風雨欲來的預兆。

可天色再差,也得盡快將裴世瑜之事告知李崇,這便領著侍女們快步出了盧府。

盧書憶乘坐車輦來到宮門之外,與守衛遞上李崇曾經特賜的腰牌,守衛們恭恭敬敬放行之後,又由宮人一路指引到了甘露殿。

彼時暮色將至,春生正在殿前指揮幾名小宮人掛宮燈,瞧見她來了,他躬下身遙遙行禮。

“見過盧侍禦。”

春生態度恭謹,臉上不茍言笑,盧書憶見狀笑道:“你今日怎這般客氣”

誰想他只是低眉順目地回道:“該守的禮節應是要有,聖人現在琴閣候著盧侍禦,還請隨奴來。”

見他如此,盧書憶想到了上回藏書閣食盒之事,可她事後並未聽聞李崇因此重處春生,貌似反是那名自作聰明的小宮人被李崇打發出了宮。

她哪裏知道她與元昇在藏書閣裏的對話全被知書官鸚鵡學舌地說與了李崇主仆,春生如此,是對盧書憶暗懷不滿。

盧書憶還只當春生心懷羞愧才這般客氣守禮,並未多問,隨他邁入殿中,來到了李崇所在的琴閣。

琴閣裏未聞琴聲,李崇正坐在琴案前批折子,搖蕩的燭火映照著消瘦的面龐,面容平靜而蒼白。

因近日臺院事忙,盧書憶少得機會入宮看望李崇,上回私下裏相見還是瑤光殿宴會,說來奇怪,李崇這段時日亦未召見過她。

少女行至琴案前行了禮,“見過陛下。”

聞言,少年君主從折子前擡起頭,神色如常地望來。

“阿憶來了。”

“是,陛下近日可還安康?”

“比阿憶上次見到朕略好,不過。”

他頓了頓說道:“若想賞花游景恐是不足。”

盧書憶怔楞,這話好似暗有所指,可李崇並未容她在此言上多深想,當即吩咐旁邊恭候的宮人。

“替盧侍禦賜座。”

宮人們替她在琴案前布上了軟錦蒲團,盧書憶盤坐而下,見李崇依舊在全神貫註地批閱手中的折子,一時間不好打擾,便默默無言地端坐。

忽見琴案後掛著幅小畫,正是他二人在瑤光殿畫的描金牡丹。

李崇沖她笑道:“阿憶瞧見了,朕特地找了畫師裝裱。”

盧書憶笑笑,瞧著那幅畫,依舊覺得過於病懨,比不上從前畫的那些怒放的牡丹,誰想李崇如此重視,竟特地找了人裝裱後掛在他常待的琴閣之中。

她輕聲道:“不如改日再另畫一幅?”

“阿憶嫌它不好?”

“倒沒有。”

盧書憶也說不上,只是想著李崇常年聖躬欠安,身邊掛著這病懨的牡丹終歸不如生意盎然的花。

她將心中想法如實告知,卻聽李崇道:“朕倒更喜它,許是覺著它與朕有幾分相似。”

盧書憶不吭聲,輕攥手指。

這話說得她心頭不是滋味,難免想到了兒時逃難的日子,那是她記憶中最為沈重的部分,不自覺便有所沈默。

又聽李崇笑道:“阿憶在想甚麽?”

“沒甚麽,不過臣希望陛下能夠健朗開懷,並不要與這朵牡丹相似。”

少年君主淡笑不語,寂靜稍許後,他問道:“不如說說你夜入甘露殿所謂何事”

盧書憶收拾好心情,面容轉為嚴肅。

“陛下可知淮南道轉運使入京後,已有許多荒誕不羈之舉”

李崇卻未顯得多驚訝,如常地低下頭,繼續去看手中的奏疏。

“說來聽聽。”

她將在梅山竹林的所見所聞如實告訴了李崇,包括裴世瑜與馮臨之間的牽扯,以及她到梅莊有所警告時,裴世瑜的表現。

“裴世瑜如今仗著陛下留他有用越發膽大妄為,若再繼續放任下去,不知日後還會鬧出多大的破綻。而且因他與裴玠的舊年恩怨,臣害怕裴玠會因此責難,界時陛下難免替他兜底,惹起朝野不滿。”

李崇忽而擡起眼,雲淡風輕道:“難道阿憶希望朕將裴世瑜革職?”

“臣只是……”

盧書憶矢口否認,隨即深蹙眉宇,看向琴案前面色淡然的少年。

她竟莫名在他的話中嘗到了幾分試探之意……

若裴世瑜被革職,相滄的裴孟君極大可能就會把振武軍驅逐出漕州,那麽元昇的困局也能迎刃而解,隨時都能從京師逃離回雍州。

若李崇此刻真有試探之意,便是在試探她是否有助元昇逃離出京之意。

盧書憶的確不希望裴世瑜再擔任淮南道轉運使,但只是想另尋辦法解決雍州道之事。

可李崇現在卻好似在懷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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