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

三年後，又是濃秋。

這是休戰之後的頭一個大收之年，天下難得一片祥和。沈甸甸的稻谷鋪滿了大地，在風中微微顫動的姿態像極了珠玉流蘇。田中簌簌聲一片，點綴著蛙聲和不時掠過的飛鳥。

當年劍拔弩張的鯉關，如今儼然成了辰燕往來的要道，數丈高的城墻像龍一樣南北游去，只在腹部開了個小口，容納著鯉關小城。

眼下，這座小城迎來了一隊不速之客。

似乎是一個商隊，浩浩蕩蕩的氣勢不小，人人都披著一身黑袍，看不出衣下是否藏著什麽，彼此倒是言笑晏晏，言談間，流露出廣闊見聞。

領頭的是個女人，也是一樣穿戴，騎著高頭大馬，正對身邊女伴說道：“……清原城裏的，還不是完全正宗，你沒口福。不過明月會做，等明日，叫個人傳信給她，讓她做些捎來，也正好我們路上帶著，權當飯後小點了。”

那女伴失笑四顧：“是誰從清原到這說了一路了，有沒有人評評理”

理是沒人評的。眾人只笑：“也不看看你正跟誰說話，還想評理？”

領頭的女人不以為恥，得意地一挺腰桿。

正是宋如玥。

一晃三年，她帶著天鐵營在外，年年春夏便往清原嘉烏等地，在西淩草原上游蕩；過了七月，便踏著漸濃的秋意東歸，經鯉關出辰，去往孟國、黎國舊址，冬至而返。

鐘靈初時不解，直到這趟在清原遇到了一個人，那人是在數年前清原被屠時失去了一雙幼女，從此失魂落魄，直到今日，還日日在家中各房內來回進出，像是尋覓著一縷執念的游魂野鬼。

人們問他：“你在做什麽？”

他說：“我找我的女兒。她們好好地在家……”

人們都說他瘋了，可唯有一間臥房，他是從來不去的。

那就是他女兒們曾經的臥房、葬身之地。

前朝永溪皇城在北，宋如玥也從不北上。

她眼下擡頭看了一眼鯉關城墻，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微微笑了起來。

“走吧。”她說。

-

這幾年來，宋如玥遇事總顯得有些慢條斯理。俗話說力不從心，反之亦然，身子弱了，又沒有執念撐著，人的心也會漸漸衰弱下去。宋如玥雖然仍是宋如玥，卻再無從前爭強好勝之心、鮮衣怒馬之態，倒生出幾分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懶散。

她本性並不如此，因此叫人看著，不覺得是灑脫隨性，只是痛心。

但也都只好隨她。

這三年，她每到一地，總會慢悠悠盤亙許久。到鯉關也是一樣，第一天入關，次日睡到日上三竿，不慌不忙吃了早午飯，下午還說要去市上看看，添置些東西。

傍晚，才帶著個叫何俊的天鐵營將士出去了。那時候天色昏暗，太陽都仿佛要熄滅，按說，大多的商販都已經收攤回家。可宋如玥這些年總是這樣，其實她也無所謂去看什麽、能看多少，於是，也就去了。

卻真見到個稀罕物。

那是個藍田玉龍首。玉質是真的好，一絲雜紋也沒有，光澤溫潤得像湖水一樣，透過去能看得見下面粗布橫豎的紋理。龍首更是栩栩如生，龍口怒張，似在咆哮。

只可惜，這玉顯然是經人暴力砸毀過，只一節手指大小，邊緣全是斷口，表面更是大大小小的擦傷，還有幾處深深裂紋，裏頭沁著幹涸的血，幾乎無一處完好。

宋如玥是見過各類奇珍異寶的，依然一見就走不動了。

攤主是個賣野果子的，都快收攤了，見她衣著不凡，站在自己攤前，殷切笑道：“夫人可是要買些什麽嗎？”

宋如玥楞楞地拿起那塊玉來。

攤主急道：“欸，那不賣——”

何俊道：“我們姑娘只是看看，莫急。”

宋如玥問：“這玉，你是哪來的？”

她緊緊捏著那龍首，側身展示給何俊：“你瞧著，眼不眼熟？”

何俊——當年在桃源谷為宋如玥護送過玉璽突圍的將士——見她嘴唇青白，面無人色，再看那龍紋，見她問自己，已明白了三分。他低聲道：“姑娘，這麽小一塊，不成氣候。”

宋如玥的手哆嗦了起來。她厲喝：“這玉是哪來的？！”

攤主是個幹瘦的老頭，被她突然爆發出來的氣勢嚇了個倒仰，何俊忙把人扶起來，他卻直撲宋如玥，去奪那龍首。

宋如玥一把將他按住，咬牙切齒道：“這玉，是哪來的？”

她眼睛已經變得血紅，攤主一個字也說不出。

何俊忙道：“姑娘莫急，他若是知道，何苦還在這？這裏人多眼雜，姑娘何不換個地方，與他好好說？”

宋如玥閉目忍了半晌，緩緩松了手。

-

鯉關，扶搖巷，天鴻酒樓。

宋如玥只隨口選了這家最近的酒樓，一進來，卻覺得這地方熟悉，也不願多想，只挑了個順眼的包廂坐了。何俊扶住方才那攤主老丁：“您也坐吧。”

宋如玥此時，至少表面上，已平息了不少，順手將龍首拋回給了老丁：“我失態了，對不住。”

老丁抓著龍首，不敢說話。

宋如玥嘆了口氣，苦笑道：“方才輕狂無禮，實在是我的不是。可是，我心上人也曾有過相似的龍首，乍一見到，我認錯了……嚇到了老人家，這頓便飯，便算是我的一點歉意吧。”

老丁聽了，果然少了一絲戒心：“你心上人”

宋如玥眼圈一紅，點了點頭。

“那又是什麽人”

宋如玥含淚道：“那本是我青梅竹馬……”

老丁一臉茫然：“青梅竹馬是什麽”

宋如玥差點被自己蓄力著的一聲啜泣噎死。

於是，只好用更平實的語言繼續編下去：“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打娘胎裏就結了親……誰知道趕上這年歲，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死人……他被征召，三年前，就死在這個地方……”

老丁打了個哆嗦：“這個地方”

宋如玥抽咽道：“三年前，三國大軍於此交戰，您不知道麽我的阿雙……就死在這裏。他的遺物裏，也有那樣一個龍首，也是玉的。前些時日，我帶著那龍首來鯉關憑吊他，誰知……眨眼就不見了！”

她嚶嚶哭起來，梨花帶雨似的。

老丁已經信了七八分：“然後呢”

“然後自然是找啊，”宋如玥道，“因此今日，我才會這般失態……只是細看，並不一樣，阿雙那塊龍首，比您的……略完整些。”

老丁對此不疑有他：“這也不怪，這東西本來是我撿的。我撿的時候，還聽有人說撿到了更大的，帶著字呢！”

宋如玥最壞的預想成了真，幾乎眼前一黑。她強迫自己用詫異的聲音問：“還有字……什麽字”

老丁道：“說來也祥瑞，是個‘福祿壽’的‘壽’字。這誰聽了不稀罕的！前些日子，聽說被東邊的有錢人買走了，高價！唉……可惜我……”

他後面再說什麽，宋如玥幾乎聽不清了。這老人不識貨，口音九曲十八彎，念著煙火平實的“福祿壽”，卻不知那竟是人間至尊。

傳國玉璽上的八字刻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她驟然打斷了老丁的絮絮叨叨：“既然這東西是高價，經今天市上一鬧，想必很快就會有人來收。老人家，你勢單力薄，可要小心著別有用心之人才好。”

老丁樸實，雖然沒聽懂“別有用心”，卻也頓時被她嚇住了。

宋如玥垂淚嘆道：“阿雙的那一塊，想必也是因此失竊。只盼我帶足了銀兩，好能從賊人手裏，把阿雙的玉贖回來……”

說罷，招手付了茶飯錢，便向老丁告別。

眼看著她走了，老丁還嚇得呆坐在原地，直到看著宋如玥身影逐漸消失在樓梯下，才著了急，叫道：“姑娘留步！！”

他三兩步跳下樓梯，攔住宋如玥：“姑娘……，把我的玉也收了去吧。”

宋如玥為難道：“我身上銀兩，只怕不夠。”

老丁咬牙道：“十五——二十兩銀子！我看姑娘出手闊綽，二十兩，總有的吧！”

宋如玥踟躕道：“我還要去找阿雙的……”

老丁抻著脖子分辯：“姑娘，你這就是太富貴，不懂我們買賣人的事了。這樣的稀罕東西，你自己去找，得找到什麽時候不如拿著個相仿的東西，就像敲門磚了，哪怕你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你，這不好”

宋如玥不語，老丁分明看見，她手已經挪向了腰間的荷包，又如夢初醒般撤回。

老丁：“怎麽樣，姑娘我是無所謂，這東西本就是我撿的。可對你和你那……那什麽，青梅竹馬，不是挺要緊的麽”

宋如玥紅了眼眶。

老丁：“你拿了這玉，再找回了你那個什麽……阿雙的玉，也湊個成雙成對，不好麽”

何俊演技不真，只得沈默地板住臉。老丁以為他高深莫測，忙擋住他，再度報價：“十八……十九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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