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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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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下)

“不……別!”

——然而武寧這一聲,終究是晚了。

精鐵的匕首刺進林榮後心。

武寧只覺掐著自己喉嚨的手指先是一松,而後,反倒愈發收緊了。林榮自己沒有轉身,拐杖往身後一揮,長了眼睛般擊中了偷襲者。那人駭極,踉蹌著摔倒了。

匕首沒有拔出來,林榮的衣袍往外滲著暗色的血。

武寧手腳並用地掙紮起來:“我……咳……”

林榮嗆了一聲,唇縫裏也溢出血,但其後,他手指松了松,終於容武寧說話了。

武寧喝止了正要繼續攻擊的兩人,對林榮道:“閣下是皇後忠屬,想必也是得力之人。你我若在此拼個兩敗俱傷,陛下和皇後,日後如何相處?”

林榮艱難地吞咽了什麽,道:“這你……無需擔心……那一刀,沒中要害。”

他捏著武寧,轉過身,對餘下兩個侍衛道:“隨我去見陛下,否則,我不可能放爾等通行。”

那兩人看著武寧。

武寧脖子被林榮掐著,艱難地點了頭。林榮也松了一口氣,將他往自己身前一放:“就勞煩你帶路。”

武寧乖順地往前走,叫上了尚能直立的兩個侍衛,示意他們扶起被擊翻的那兩人,跟著自己一並離開。

林榮回頭看了一眼,一頷首,照顧那些傷員,放慢了腳步。一行人一並出了望鳳臺,忽然,武寧看見,林榮耳廓一動。

他心下一沈。

果然,自己喉上原已松弛的勁力重又收緊,一股大力裹挾著他轉過身,林榮的目光已經如劍一般刺向了望鳳臺屋頂。

連武寧都看見了,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林榮又嗆了一聲,只是到底沒力氣繼續拎著武寧了。他含恨,將武寧狠狠甩在地上,自己動身,向著那黑影沖去。

武寧狼狽地爬起來,目光覆雜地看著他幾個縱躍上了屋頂,一拐杖攔住了那道黑影,一剎的停頓也沒有,兩人便交起手來。

到底是皇宮侍衛,雖遠不及天鐵營精銳,但也不至於全然不堪一擊。那黑影是武寧來望鳳臺前自己安排的——為多疑的辰皇帝陛下盡忠,他也已經習慣了事事疑心,因此事事留出一條後路——武藝甚至在武寧自己之上。

他原本想著,萬一自己真進不了望鳳臺,至少也能引開一部分目光,讓那人找機會潛入。

沒想到。

-

此時林榮與那黑影已經過了十幾招。

一交手,林榮就皺了眉:這並非他能帶傷輕松解決的對手。因此,他道:“方才,你們那首領已經同意了隨我去見陛下,將此事分說清楚。只要稟明皇後,皇後也應允此事,往後你們在望鳳臺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攔!”

那人當然不答,一劍搶出。

林榮匆忙招架,讓渡了那驚人的力道。但餘力依舊淩人,腳下金瓦被他生生踩碎,他嗆出一口血。

那人道:“讓開。”

他也對這人起了敬意,不願趁人之危,且知道武寧決定不傷他性命,因此相勸。

而這一句,猶如油澆入了火裏。

林榮咬牙不退,不知哪來的力氣,生生逼退了他。與此同時,那金瓦徹底碎裂,他腳下一松。而他拐杖一點,借力而出,刀刃從那人側頸刮過!

對方竭力閃避,頸側仍留下一道血痕。但他身體柔韌極佳,腰往後折了一個直角,還能反手一劍刺出,刺向林榮執拐的左手。

林榮心中愈發惱恨,硬木的拐被他使得像條靈活的鞭,啪啪啪在那人身上抽響數次——但那終究不是他慣用的手,也並無一套成熟的鞭法,很快被人抓住破綻,逼他不得不收刀回防。刀鋒與他自己的拐杖相擊,搓出一長串激烈的火花。

花火乍現乍止,止於刀劍相擊的一崩。

那人也被林榮激起了戰意,輕輕一咬嘴唇,震開刀劍:“再來!”

“——住手!”

武寧不知何時也跳了上來,他擋在林榮面前,擡手攔住了那人,重覆道:“住手!”

那人不甘心地抿嘴,反手將劍立到背後,讓開了兩步。武寧回身對林榮道:“是我思慮不周,忘了叫他也撤回。閣下,抱歉。”

他註意到林榮背後的匕首已經松動,鮮血開始成縷地往下流。他也不敢讓林榮死在這裏,因此低聲下氣,道:“我會撤回我布置的一切人手,請閣下——”

林榮痛苦地皺著眉,再次將刀橫到自己身前,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武寧不明白林榮的心,只覺得有點不對——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不該如此容易激動,還要再勸,但才只開了個頭,就被林榮擊到一邊。

“再來啊。”他也輕聲說。

-

這一戰,林榮與那無名的侍衛均是全力出擊,武寧和後至的幾個侍衛居中調停。可眾人手中都有兵器,要造成傷害異常簡單。

最後,武寧幹脆橫在那無名人和林榮之間,試圖阻止他們的招式進一步激化。無名人為避開自己的上司,劍鋒左移,要從他身邊擦過;與此同時,

林榮借著武寧遮擋,亦從他左側現身,刀光如電,挑向那劍客胸口——

兩把武器同時刺入血肉之軀,直指心臟!

武寧只來得及深吸一口氣。

最後一刻,林榮忽然反應過來,猛然撤了刀,只在那人胸膛到小腹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而那人反應不及,劍鋒沖勢不減——

噗哧。

刺穿臟器的聲音,林榮早聽過了幾百回。

只有這一回,聽起來是這樣陌生。

劍與匕首,幾乎在他體內相交。

“——停手!!”

武寧的厲吼,這時才傳入他耳中。

世界忽然翻覆,滿眼夜空。

再接著,才是後腦撞在瓦片上的鈍響。

所見所聞的一切,世間一切,忽然與他隔了一層什麽。武寧等人忽然失去了聲息,蹲下身,伸出手,又顫抖著,似乎想從深海裏撈出他。

林榮仍緊握著刀,顫顫擡起刀鋒。

“沒有皇後首肯……”

刀鋒上倒映出朗朗星空,好像多年前,他臨危受命,護送公主逃出皇城的那一夜。

他眼睛失去光明,雙手失去力氣,於是丟開刀,轉而試圖抓緊什麽。

那已經幾乎只剩呢喃:

“不可……闖入望鳳臺……”

-

消息很快傳回辰靜雙耳中。

他從案牘中震驚地擡起眼,嘴唇動了動,眼皮眨了一眨。

“天鐵營都已被帶到了前線,她明明叫林榮好好休養……”

那聲音是極幹澀枯啞的。

“他怎會在望鳳臺?他怎會在望鳳臺?!”

武寧硬著頭皮跪在下面,林榮身上的血腥味始終在往他鼻腔裏鉆。

他說明了事情前因後果,只多說了一句“請陛下降罪”,便沒有多的話了。他說得清楚明白,辰靜雙沒有什麽好多問的。禦書房內,一時充滿了死寂般的沈默。

終於是武寧不堪重負,再次請罪。而辰靜雙闔了闔眼,口中已經發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在武寧震驚,而恐懼的目光之中。

-

辰靜雙始終沒有多說什麽,是在武寧走後,他才漸漸收了笑聲,從王座上起身,到了林榮身邊。

他膝蓋軟了軟,似乎是想蹲下,卻跪到了地面。

登基為王以來,辰靜雙只跪過兩次。一次,是清原、嘉烏被西淩屠城,他跪在屍堆面前,咬牙叩首,發誓必要解決西夷;另一次,就是這次。

他於是輕聲喚道:“笙童。”

笙童:“在。”

“你們都出去……你,和所有暗衛,都出去。走遠點。”

笙童擔心他安危:“可這……”

“出去!”

笙童只得領命離去。

於是,辰靜雙繼續跪在林榮的屍首前。

他垂著眼睛——半晌,忽然掄起拳頭,砸向了自己的手臂!

一下、兩下……次次都是沈悶的鈍響。不知錘了多少下,直至雙手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他才停下來,漠然地活動了一下手臂,確保自己依然可以活動如初。

然後他伸出自己顫抖的手,合上了林榮的雙眼。

他對林榮總是多尊重幾分,給他多幾分體面,都是看在宋如玥的面子上。於內心而言,他對林榮沒有特別的感情,只將他看作宋如玥身邊一個忠心耿耿的屬下,和明月、和天鐵營的任何一人一樣,和他精心陶弄、過來哄宋如玥的花一樣。但是他知道,對於宋如玥來說,林榮有多重的分量。

林榮是皇城中追隨她的第一人,自她從孟國起兵助他,更是成了她身邊的第一人。更別提其後林榮率著天鐵營與她出生入死無數次,在西淩為了救她失去了一條腿……自他殘廢後、自宋煜皇帝死後,宋如玥待他,完完全全就是後輩待長輩的心,不準他上戰場、不準他動手,就像自己對她做的那樣,她也總想把林榮留在安全的地方,奉養他,讓他享有平安富足的餘生。

現在,林榮死了。

在宋如玥身在前線的時候,在她以為“安定”的後方,為了玉璽,死在望鳳臺,死於自己的命令之下、死於自己的侍衛之手。

他喘不過氣,唯有把註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持續劇痛的手臂上。

-

直到次日,辰皇帝才想起喚回武寧,詢問他玉璽的下落。

武寧茫然擡首。

“屬下細細搜查了望鳳臺庫房,找到了陛下所說的木盒……但裏面,是空的。”

辰靜雙頭痛欲裂:“那不可能。”

——又如墜冰窟地想起,此番出征之前,宋如玥親自去過庫房一趟。

還是在自己的提醒下。

她當時表現得那麽輕松、那麽輕描淡寫,真的揣著一個盒子出來,對自己歉然笑道:“還真是,險些忘了帶上碧瑤那個面具。”

她在晨光裏,輕佻又珍重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我保證,這回真的很快就回來。”

怎麽就忽略了……那時她眼中,一絲不同尋常的鄭重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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