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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四個字,浸著血紅的朱砂,落在紙上,近乎刺目。一次、兩次,直到朱砂的顏色都慢慢淡去,漸漸暈染成氤氳的影兒,化作一團不詳的霧。

一只傷痕累累的手,仍將玉璽一次次地拋下去。拋擲的高度極低,於是玉璽砸落的聲音也不大,只是咯噔咯噔,惹得人心煩意亂。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一把抄過玉璽:“將軍別玩了,聽得人煩躁。”

這聲音清脆明快,一掃殿內沈悶:“快,快把這東西拿回庫房,別在她眼前放著了。”

有人接過玉璽,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風吹開了重重紗簾,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握了起來,不堪風冷似的,微微縮回到錦繡金線的袖中,聲音中氣不足,語調不可一世:“鐘靈,我最近太縱容你了,是不是”

先前奪玉璽的人抖開一卷薄被,一邊給她細細蓋著,一邊心不在焉道:“那自然——將軍仁厚寬和,待我恩重如山,如親姐姐一般,何時不縱容我”

宋如玥被她懟得澀了口,半晌,憤憤哼了一聲。

鐘靈趁機將那朱砂紙揉了,隨手拋到地上。

宋如玥忽問:“我聽說,你撿了個女孩兒”

鐘靈不解其意,如實道:“是。我見她被人販賣,覺得可憐。”

宋如玥掖了掖被子,發白嘴角浮起一絲揶揄的笑:“我還聽說,你是同那人販子打了一架,把那女孩子搶過來的。”

這回,鐘靈一怔,冷笑道:“不然,我掏銀子將人買了,給那賤男人嘗了甜頭,再去拍別人”她把筆一摔,猶自憤憤不平,“我不把他打死,都算輕饒了他!”

鐘靈甚少如此氣憤,宋如玥忙安撫道:“人販子,自有陛下料理。那小丫頭如何了”

鐘靈囂張氣焰猛然一頓。

而後,緩緩搖了搖頭,道:“看著是嚇得不輕,連自己有沒有名字、家住哪裏都忘了。飯也不敢多吃,有時候我半夜醒一次,只看見她一聲不吭,死死盯著我,被我發現了,又立刻閉眼裝睡,手掐著被子,睡著了都掰不開。”

宋如玥低聲道:“可憐。”

鐘靈道:“可說呢……不過,虧得還是朵花骨朵。在我這,慢慢養著,總能有些起色。”

宋如玥看著鐘靈,自然認同這話。忽而,她想起另一件事:“我先前騙了陛下,他當時沒細想,眼下倒又提起來了,你得幫我圓謊。”

鐘靈早知沒什麽好事,埋頭苦幹,充耳不聞。

宋如玥任性起來,加重語氣,重新叫了她一次:“鐘靈。”

鐘靈正色道:“這好幾個月過去了,陛下和我始終盡心竭力,將軍卻依然內裏虛透,可知平日裏憂心。現今天下承平,將軍還要像從前那樣,做個富貴閑人才是。”

宋如玥軟硬不吃,道:“你不答應幫我圓這個謊,我始終憂心。”

“將軍可知,佛法裏說,人應講究自身修行,最忌貪念無窮”

宋如玥道:“我告訴陛下,我身體損傷,今生難有子嗣。”

鐘靈張口忘言。半晌,回頭看了看門窗。

好像能跑似的。

“望鳳臺是能說話的地方。”宋如玥擺了擺手,心不在焉、驢唇不對馬嘴地安撫,“只是最近陛下開始重查我用過的藥方,恐怕被他發現什麽。你只幫我瞞到下個月,即可。”

鐘靈:“就算我幫您,宮中太醫們也未必……”

宋如玥笑了笑。

她笑道:“你雖然聰明,這些事上,總還是不如我。”

鐘靈問:“什麽”

宋如玥從容道:“我和陛下已經離心,只需對太醫們稍加暗示,他們自然會以為,所謂我不能有孕、陛下尋醫問藥,都是陛下與我心照不宣的結果。”

鐘靈:“……”

她只好說:“我知道了。”

宋如玥放了她,隨口吩咐:“叫夏林送一送。”

-

鐘靈出去沒多久,宋如玥已經發困,正要睡著,門外又邁進來一個人。那人走路靜悄悄的,她宮裏又鋪了吸音的地毯,因此直走到宋如玥床前,她才發覺。

來人徑自坐下。

能如此的人,唯有一個。宋如玥睜了睜眼:“陛下。”

辰靜雙抿了抿唇,並不開口叫她,只是拘謹地一點頭。

宋如玥就笑,笑得眼睛彎彎。

“你笑什麽”

宋如玥笑著搖頭——她笑的是,辰靜雙至今,連如何稱呼她都不知道。可憐,饒是如此,還一日三次地來看她。

辰靜雙更緊張了,呼吸都輕緊許多:“我怕你睡著,沒叫人通報。”

宋如玥道:“尚未睡著。陛下來,所為何事”

她始終客氣。客氣,也就生疏。

辰靜雙目光沈了沈,轉向了一旁的花瓶。他告訴花瓶,允許宋如玥旁聽:“今日,有一批貴女入宮,正在禦花園中。我看你是喜歡女孩多些,若有空,可以去見一見她們。”

宋如玥笑道:“我聽說的,倒不一樣。”

辰靜雙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飛快挪開了目光,後頸僵直地重新跟花瓶面壁去了。

“我沒想留她們,只看你願不願意與她們……她們去留都隨你,只看她們能不能博你一笑罷了。”

宋如玥坐起身,扶著額角,歪頭微笑著看他。

養傷大半年,她始終慵懶,發飾簡單,衣裳也素樸。這樣一來,就有頭發長長地垂下來,彎彎繞繞地落在被子裏。

辰靜雙一回頭,正撞進她的眼睛裏。他瞳孔一縮,猛然發現,她眼尾有微微上翹的弧度,似笑非笑的時候,和宋玠一模一樣。

他本來就不自在,這一來更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你——”

宋如玥:“我聽說,是群臣聯名,彈劾我這個身居後位的。這些人忠心耿耿,紛紛要把自己精心奉養出來的女兒,上貢給尊貴淒苦的陛下呢。”

辰靜雙百口莫辯道:“我——”

“前朝後宮,弄權制衡之術,我明白。”宋如玥笑了一聲,往後讓了一讓,重新疲倦似的合上了眼,“我在這裏只是養傷,至於別的,隨你方便吧。”

“我沒什麽不方便的。”辰靜雙強迫自己松開捏緊的拳頭,一字一頓說,“一群面和心不和的東西,還拿捏不了我。”

“那還有些,譬如白彧,”宋如玥說出這個恍如隔世的名字,“當年你還不是辰王,我們還借住過人家的宅子呢。居心叵測的人好應付,像白家這樣,真心為了你考量的呢?”

辰靜雙咬住唇角,不答了。

“還是去吧,別為了一時任性。”宋如玥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微笑說,“我早就與你說過,不會久留。養傷養到如今,還養不好的,想來是一輩子養不好了,我也不想在這白費功夫。”

辰靜雙眼睛越睜越大,到最後猝然起身,失聲道:“胡說!鐘靈明明該告訴你——”

宋如玥只是看著他微笑。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可是,除了這裏,你還有何處可去?若不在這裏……”

“若不在這裏,失去了辰王庇護,”宋如玥有意無意地口誤,“我帶著玉璽,自然是眾矢之的,天鐵營也護我不住,沒得善終。因此,玉璽,你想要,我就留給你;你不想要,我就當眾把它砸了、砸得人盡皆知。對外,你只說我死了;天鐵營,就讓他們卸甲回家。如此一來,幹幹凈凈,豈不好”

“我是問你——我是問你,除了這裏,你還有何處棲身?!”

宋如玥眉眼終於一動,露出了一絲珍貴的、溫柔的笑意。

“可是子信——”她不等辰靜雙為這個稱呼品嘗出一絲驚喜,“這裏,本也不是我的棲身之處啊。”

辰靜雙怔住了。

他呆呆看著宋如玥,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麽一個人。他嘴唇動了動,可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宋如玥:“我是想好了的。我打算去西淩附近,買個大宅子,風花雪月過完這輩子。定了下個月初五就走,只是沒想好怎麽與你們說,好在今天話趕話,聊到這了。”

辰靜雙忍無可忍:“你別說了。”

“別怕,子信。”宋如玥安慰他,“以你的心性,會成為一代明君的。”

“你別說了!”

宋如玥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往一旁招了招手,叫不敢出聲的明月奉茶。

辰靜雙木然接過茶,目光仍落在宋如玥身上:“我今天來,原本,還有另一件事。”

宋如玥好整以暇地頷首,以目光詢問。

“我收容了一些……將士遺孤,從中選了七八個年紀尚小、資質優異的,打算讓你選幾個,收為皇嗣。這樣,往後悠悠眾口,也不必畏懼。”

饒是宋如玥,也微一動容,欲言又止。

辰靜雙道:“……看來,無用了。”

他將茶盞擱到桌上,不留神磕了一角,發出重重一聲響。

“玉璽上是非太多,砸了也未必能取信於人,原樣留給我吧。我也不願意說你死了,你稱病即可。還有天鐵營……我會給他們圈一塊地,讓他們安度餘生。只是,這需得你自己去和他們說。”

“這自然。”宋如玥微微點頭,“恰好這會兒,夏林也不在,我們的對話,只一個明月知曉。”

辰靜雙倉促一點頭。

“下月初五……我未必能來送行。還有什麽,你只管叫人告訴我。”

宋如玥不由得笑起來。

辰靜雙問:“你又想起了什麽?”

“想起了以前哪次,你也是這樣。”宋如玥自然地收斂了笑意,眼尾眉梢還掛著一絲溫和神色,看著自己原以為,會攜手一生的人,“小事而已,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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