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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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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達

皇宮,仍是宋如玥記憶中巍峨的模樣。

不過歷經世事,她的眼光已經不同。宮墻裏面,多了太多沈重的、痛苦的東西,有些是血、有些是淚。她從前並不明白,自己住著的區區一群院落,內裏原來藏著許多牽連更深更廣的東西,甚至關乎朝代和時勢,一經動蕩,竟叫天下血流成河。

可是另一層意義上,這卻也是宋如玥的家。甚至,她屢次身陷絕境,心心念念的,也是要人帶回一捧她的血,潑到宮墻上,如此,才算是魂歸故裏。

她望著皇宮,心中,難免五味雜陳。

可是她的眼神,卻是平靜無波的。

不得不說,宋如玥真是個難得的狠心人。以宋玠如今的信用,換了旁人,或許都未必敢接那玉牌,更不敢拿著那來路不明的東西就往宮裏闖——可宋如玥不同,她想得清楚: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殺辰恭、奪玉璽。

而這對玉牌無論是真是假,總之是她唯一的機會。

為了能混入皇宮,她甚至破釜沈舟,身上別說匕首,連一片鐵都沒帶。被侍衛圍上來搜身的時候,她也都是眼睜睜看著,神色坦然。

如此,竟真一路順遂。眾人見了那玉牌,似乎都又恨又怕,雖然是搜得盡心盡力,卻都如避蛇蠍,大多不願近前。

倒是只有一個少年,搜身的時候,對著腰牌,多看了兩眼。

宋如玥再看,他卻與旁人都一樣,木著一張臉,揮揮手示意她快走。

-

一直到過了下一道關卡——宋如玥輕車熟路,拐過從前熟悉的拐角,忽然,被人從身後挾住。她才一動,就有什麽尖銳的東西,頂住了她的腰眼。

那人緊緊勒著她的喉嚨,把她一路拖到了陰暗僻靜處,低聲逼問:“你是什麽人?!”

“胡達。”宋如玥不假思索地報出那玉牌上的名字,反問,“你是什麽人?”

喉嚨上的手指又緊了緊。

“你若真是胡達,怎會不知我是什麽人!”

宋如玥失笑道:“你這樣藏頭露尾,哪怕我真是胡達,又怎會知道”

那尖銳的東西頓時怒不可遏地刺入了她的血肉:“你——”

“但是,胡達還有話留給你。若是我死了,世上可就再沒這句話了。”

話音剛落,刺在宋如玥腰裏的刀刃就松了松。身後人的呼吸一頓,旋即急促地噴在了她的脖頸。

宋如玥稍稍松了口氣,心知自己是賭對了,只是性命仍在他人手裏。於是乘勝追擊:“如何?胡達最後留給你的話,你想知道嗎?”

但不知為何,這一回,身後半晌沒有變化。

她正要回頭詢問,忽被人翻過身來,腰腹之間就挨了重重一拳,嗓子裏頓時漫上了一股血氣。正劇痛間,有人牢牢擒了她雙手,一腳踹開側旁的門,不由分說地將她撞了進去。

此地偏僻,這小圍房不知多久沒人用了,被宋如玥撲起半人高的灰霧,又緩緩沈寂。那人緊跟著進來,一腳踩住,不叫她起身。

宋如玥仍在咳嗽,被翻了個身,那人毫不客氣地跨坐下來,兩腳死死踩住她雙臂,居高臨下地審:“他留了什麽話?”

宋如玥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不出所料,正是方才那翻看腰牌的少年。她試著怔了怔,少年卻反而被她激怒,再次捏住了她的脖子。此時貼得近了,他眼裏一片血紅,說起話來咬牙切齒:“他又為何會留話給你?說!”

此人手勁奇大,宋如玥只張著口,做出說不出話的樣子。衣襟果然松了松,她見好就收,啞聲道:“他說,無論從前還是以後……他都不能再陪你更多了。是他虧欠了你,要你好好活著。”

聽遺言這事,她經驗頗豐,知道這是最保險的試探。

少年不知有沒有采信,只依然兇狠地瞪著她看,但兇狠不是能壓得住悲痛的情緒,因此他很快就支撐不住,用力偏過臉去。

成顆成顆的眼淚,順著他臉頰往下淌。他看著兇狠,誰也想不到他這樣能流淚,宋如玥簡直覺得,當年宋珪死時,自己也沒這麽哭過。

但那時的感受,她依然記得。

此人終究與她無冤無仇,因此她低聲道:“……節哀。”

宋玠把玉牌給她,就說明,真正的胡達兇多吉少。

少年卻半晌不動,只是手漸漸松了。

宋如玥也松了一口氣——此時入皇宮,實在倉促,並不是狀態最好的時候,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打算拼死動手,損耗自身。誰知這時少年卻忽然低低念了聲“不對”,再轉過臉已是如夢初醒:“你說了這話,我憑什麽信你可知胡達是多大年紀,相貌如何”

……這卻編不得了。

宋如玥心一橫,胡說道:“我們辦事,你也知道,是能那樣的拋頭露面嗎我不過是在胡達臨死時,應他一句,借了他的身份,才好回宮來找你……”

扯謊,依然順暢。但是——

壞了。

她暗道。

因為少年聽到這裏,仍自巋然不動,顯然不信。果然,宋如玥一頓,他就緊逼著冷笑,虎口一下在她喉嚨上收緊了:“說啊,說啊!我叫什麽名字,是胡達的什麽人”

宋如玥勉強記得,先前聽過,這少年也姓胡。

那麽,父子兄弟叔侄

宋如玥腦筋急轉,臉已經憋得通紅,只好無意識地去撥那只手,卻越來越說不出話:“我……你等一等,我……我……等……是我騙了你!”

少年先是一怔,接著大怒:“你是從何得了他的腰牌?!”

他愈發用力掐著宋如玥,宋如玥眼前已經發花,自然答不上。只是越到瀕死,她竟越是敏銳鎮定。她察覺自己在徒勞地蹬腿,一柄刀子艱難地挪到了自己胸口,而少年沒流完的眼淚已經滴到了自己臉上……

頭暈目眩中,她嗆咳著吐字:“湖……浮……湖浮!”

“什麽?!”

“我問……你知不知道,湖浮……”

湖浮之戰,衛真與穆衍本是伯仲之間,卻甫一交手就被人滅得一幹二凈,堪稱駭人聽聞。而這還不光是一場勝負——正是這一戰後,眾人才認定辰恭是氣數已定,原本明裏暗裏盯著永溪的人,才都一個接著一個地浮出了水面。

少年自然知道。

於是,宋如玥得以繼續艱難地、用窒息般的聲音,徐徐地往下講。

“我說的,什麽胡達的話,都是騙你的……胡達已經……死在了湖浮戰場……”

這本是少年早已心知肚明的猜測。他沒吭聲,但也沒如宋如玥所想,能微微放松一下鉗制。

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編。

“我本不是……與他一起的,只是在那麽個時候,那麽個……剛剛死裏逃生的時候,聽到了有人聲……是有人壓在我身上,有意無意……擋了致死的一刀……”

一口氣收盡,她幾乎說不出話了。耳畔嗡嗡作響,眼前徹底歸於一片漆黑,宋如玥疲倦痛苦,幾乎不想捱了。

比起這些,尚有親人可以依偎的人,她已經吃了太多的苦。

可是,可是,還有個人要殺。哪怕殺不了,親眼看著他死,也是好的。

她再次猛烈地呼吸,胸口肌肉徒勞地、痙攣地抽動起來,仍被卡在喉頭,仍是窒息。

終於,那少年註意到了她的掙紮,這才回神,微微松了一線。

只是聲音依然冷凝多疑:“然後呢?”

宋如玥劇烈喘息了好幾口,方才編的詞被新鮮的空氣一沖,險些渾忘了,只剩一片空白。眼見著少年眼中殺意再起,所幸她仍有功底,甚至,眼中盈起了逼真的水光:“我……他其實沒有囑托過我……他只說,只說……只說生死有命,可惜,見不到你最後一面……”

少年眉毛一豎:“見不到誰?”

“你、你,他說的原話就是一個‘你’字!我也問過,他只說自己有一位家人,如今在宮中……就沒了話。”

少年默然不語。

“我……鋌而走險,拿了他的腰牌,要替他找到那位親人……我騙你,只是想……只是想替他告慰親人。畢竟這條命——”

少年悲慟欲絕,眼仍是緊緊逼著她,手驟然緊了:“——他怎會去為別人擋刀?——他怎會去為別人送死??!!”

可這點懷疑,也只能算是色厲內荏。何況戰場上的事,宋如玥隨口說道,那更是信手拈來:“你原不知,戰場上本是千變萬化,哪怕他不想,被四周刀劍逼著,也只有那麽一條路可走,否則,便是死得更為慘烈。湖浮那一戰……”

她恰到好處地哀垂眼簾:“那一戰……我軍實在……實在輸得糊裏糊塗,枉死了不少。我的命,是胡達所救,你若心有不忿……我還了你,也罷。”

她說完,便一句也不再解釋了。少年哪怕手上再加了力氣,她也只閉眼垂淚,不再吭聲,似乎都任憑他施為。

到了這一步,可以算是機關算遍,人力已盡。於旁人而言,至此是再無餘地,命運只能交給老天。可宋如玥仍不。她苦心孤詣,不僅只用一個名字、一個朦朧的身份,就活生生編造了個生離死別的故事,爭奪到了這麽個局面,手上也不肯等死,只暗暗移動,試圖找準位置,能不費吹灰之力,再得一個翻盤之機。

她只是擺出一副等死的姿態,可依然是不認命。

心跳聲敲打著耳膜,至極心煩意亂了,宋如玥才終於找準了出手的時機。只是身體再次拖了後腿,她竟比自己想象的更無力一分。

宋如玥一咬牙:時至今日,哪怕是死,也唯有——

誰知少年忽然松了手。

“……看你此時別無指望,想必,說的是真的。”

說來奇怪,明明是他掐著別人的脖子,最後啞了嗓子的竟然是他。

他起身讓開,向宋如玥伸出一只掌心發紅的手去:“多有冒犯,得罪。”

宋如玥也不多話,起身拍了拍衣服,活動活動手腳,再度確認了自己的體力,這才勸道:“古來征戰,十去九不還。胡達兄臨去,並不痛苦。”

少年已不知在沈思些什麽,悶悶應了一聲:“嗯。”

宋如玥仍戒備著,輕聲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離去了。”

“——等等。”

少年這話一出,宋如玥悚然一驚,整個人驟然繃緊,已然一手擡在身前——是個要搶攻的姿態了。

少年只對她微微一笑,表情沒了孤註一擲的瘋狂和兇神惡煞,反而帶了些疲倦的、悲傷的東西。

“你……我方才看你過關,似乎還有些別的打算。”

宋如玥頭皮一麻。

她正絞盡腦汁,要再胡編亂造一通,少年已經擡手止住了她的話:“無論你要幹什麽吧……多謝你為我帶回了胡達的消息。我別無所有,只有一句話,要提醒你。”

宋如玥暗加警惕道:“什麽話?”

“湖浮一戰後,宮中黨系林立,處處詭譎,人人自危。若像你方才一般,不加防備……胡達救你這一命,遲早也是白救。”少年頓了頓,不知以自己方才的舉動,說下去是否合適,但終歸繼續說完了,“多加些小心。”

宋如玥沒料到是這樣的話——深吸一口氣,她不得不鄭重回答:“多謝。”

“不必客氣。”少年微微仰起頭,像是看著她,又像是在看著天際的方向;眼眶已經紅了,卻不知是為何,不肯掉眼淚了,只往嗓子裏吞,一把嗓音,浸得濕漉漉的,“大廈將傾啊……你若也有什麽牽掛的人,快去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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