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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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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意

自六月中旬,辰臺一戰過後,辰燕雙方便都偃旗息鼓。唯有穆國仍有餘力,攆著豫軍一路追打。

七月十六,衛真收到了辰恭的親筆諭旨。字跡龍飛鳳舞,話也簡單:

“縱他”。

看到這兩個字,衛真再不解,也去將宋玠放了出來。

當時天氣正好,宋玠走出帳內,被午後的陽光激得瞇了一下眼睛。

他不自覺地伸手一擋,蒼白的手指幾乎被陽光融得發酥。於是他沒有伸回手,而是虛虛握了幾下,薄薄的皮膚底下,透過暖洋洋的紅。

衛真看著他的神情,充滿了戒備。

宋玠失笑:“倒像是本王囚了你。”

衛真:“殿下看似被動,實則步步為營,我不能不怕。”

“本王沒有害你的心。”宋玠還和以前一樣,做出親密寬和的樣子,甚至尤為不解,“何況本王想做什麽,過去的一個月,你不是都審出來、也猜出來了麽?”

——這是陷阱,衛真盯著他那雙淺淡通透的眼珠,目不轉睛地想,他是先猜、再審,宋玠所答,卻與他所猜幾無二致。

他反而判斷不清,自己是否反被牽著走了。

宋玠說他是求死,但公主,他想送她回宮墻中看看。

“她若不看著皇宮如今面目全非,何時能意識到江山已經改名易姓,難道要一輩子,這樣犟下去嗎?”

“你不怕她死?”

“衛將軍最喜剛硬之物,那時候我已經死了,你未必不會放她一馬。”

“我若不放呢?”

宋玠怔了怔,隨即笑起來。

“可我實在倦了。公主自己,都已經視死如歸……本王何必再事事幹涉、惹人厭惡呢?”

——這一回,得了自由,宋玠甚至並沒有提出,要去看看宋如玥。

衛真一面松了口氣,一面有些懊悔:早知道,宋如玥腿上那兩副夾板,早該拆下來,去救旁的人。

-

宋玠雖是被辰恭赦了,衛真卻沒有完全放權。其後每一次與穆軍交手,宋玠充其量只能做個軍師——還只是個查缺補漏的軍師。

然而,穆軍之中,終究有穆衍親自坐鎮。這一邊衛真與宋玠離心,終究不能抵擋。

直至永州,豫軍一潰千裏,再也沒有抵抗之餘地。

——天下於是入冬。

-

宋如玥已經能勉強站起來走了——宋玠被囚後,她自然沒有了以前的好日子,餐餐粗茶淡飯;兼之季節在秋,皆不利於養骨傷。可她什麽都不剩,唯剩一腔不肯任人宰割的心,因此,好得竟快。

可惜依然走不遠,扶著床走個三五步,就要坐下歇歇。

而宋玠,也只問了一句她是死是活,聽說衛真打斷了她的腿,也只“哦”了一聲。宋如玥至今不知他是否活著。

至於戰局,她卻隱約看明白了。再不濟,她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只憑一點點信息,軍士的態度、出動的腳步、行進的速度和方向,已夠她猜出個一二三了。

如今豫穆二軍僵持在永州,她雖不知情,卻也喃喃了一句:“這與當年……在永州住著的時候,感覺頗像。”

若有人在側,或許她還會多說幾句。畢竟她當年嬌生慣養,有不痛快的就秉性直言,已經成了性格的一半。不過一路來辰人俘虜已經流散,伺候她的老嫗也被撤了,眼下帳內空蕩蕩無人。她這句本不知在跟誰說的話,就空落落地掉了下去,激不起回聲,自然也就激不起繼續說下去的心緒。

她只嘆口氣,坐回了床邊,屏息凝神半晌,聽著四處都沒有迫近的腳步,便緩緩地解開衣襟,從背後抽出了兩條長不盈尺、薄如指甲的鐵片。

鐵片上已經染了些銹跡,上頭稀薄的體溫很快散去。宋如玥並無暇感受,只是用貼身的衣裳擦幹凈了,兩手各執一片,緩緩地、用力地、無聲地,磨著它們的刃。

磨刀,原也不是什麽安寧的活。可她只得安寧地做。磨到銹跡處,她也只是多用了半分力,波瀾不驚地想:要快些了。

與宋玠鬥智鬥勇一年有餘,雖是屢敗屢戰,可到底長了些本事。她費盡心思,好容易藏下了這兩片鐵,竟果然藏過了衛真。

她是在辰臺戰場上,重又見到了天地,才豁然開朗,幡然醒悟:

既然逃不掉,何必非要逃?

她本就不是個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人。她擅長的,是橫沖直撞、一往無前。

已經嘗試了那麽多次都宣告敗北,那麽,何不殺了獄卒?

至於往後是生是死,管他呢!

-

不多時,宋如玥忽然屏住了呼吸——

一串腳步正沖著這個方向跑來。

她抓起刀片往背後一貼,腰帶重新貼身系好,又三兩把整理了松散的衣襟,三下五除二就再無異狀。她把腰一挺直,抓過一把頭發,也不百無聊賴地把玩,只一動不動,警惕地盯著帳簾。

這時,她的胸腹才又起伏起呼吸的韻律。

緊接著反常地,那人是奔她而來,卻在帳外停住了腳步。

語氣也較先前尊重許多,甚至帶著隱約的惶恐。

“公主,啟王有請。”

才剛站起來的宋如玥,呆了半晌,又摔了回去。

-

宋玠卻沒有那麽激動。

短短百十步的距離,宋如玥走出了一身汗,抓著士兵的手背上青筋畢露。一路上,她臉色一會青白,一會漲紅,整個人激淩淩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宋玠卻只瞧了她一眼,往房間角落的凳子上一指,又回頭去與衛真說話了。

“你還沒死?”宋如玥戳在原地,好像剛長出舌頭,嘶聲問他。

“本王也想死在公主後頭,但只怕沒有那個福。”宋玠笑了笑,毫無火氣,“公主先坐,稍後,本王還有話要與公主說。”

衛真:“殿下與公主先說無妨。”

宋玠擺了擺手,推脫了一句:“怎好叫衛將軍等著?”

衛真寸步不讓:“我不介意。”

這般微弱的較量後,宋玠也就不再堅持,而是從善如流地坐到了宋如玥面前。

“公主清瘦了好些?”

宋如玥:“……你還沒死?”

宋玠笑了:“公主可還活生生地在這,眼睜睜看著本王也活生生地在這。”

宋如玥伸出手,最初只是用手背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臉,好像是有些溫度和皮膚的質感,於是她繼續蹭了蹭,最後,直接重重一捏。

宋玠眼底虛假的笑意毫無變化,而宋如玥“騰”地站起身,眼淚“唰”就下來了。

她臉色漲紅得仿佛被掐了臉的人是自己:

“你怎麽還沒死?!”

背後貼的鐵忽然有了分量,或許是沾了汗,黏膩膩的,揮之不去。宋玠一無所覺,繞過了她過於尖銳的問題。

他說:“後日,本王要與衛將軍分兵,請公主與本王同行。”

宋如玥從來見他二人入對出雙,哪裏肯信,自然嗤之以鼻:“這樣的事,豈非叫人知會一聲就成了?何必專門地傳我一趟?——莫非,啟王良心發現,想起了自己也曾姓宋,不好意思不來關照一下本宮的死活?”

她這會兒跟宋玠陰陽怪氣的功夫,比從前還更見功力。宋玠卻反而比從前還更不計較,眼帶笑意地問:“若真是如此呢?”

“若真是如此——”宋如玥已經熱血上頭,嘲諷地重覆了一遍,才怔了怔,發出一聲更驚天動地的冷笑,“若真是如此,豈非山低谷高、海歸千川了麽?!”

宋玠一哂:“公主行走不便,這是怎麽了?”

他這話一出口,原本像個屏風一樣戳在後面不出聲的衛真一下就有了反應。但這反應也細微,若不是宋如玥的目光恰好掃過去,絕對察覺不到他驟然刺來的眼神。

緊接著,她奇異地發現,衛真呼吸不再是那種萬年不變的、令人惱恨的穩重悠長,而是微微帶了些急促的意思,使得他往日裏死人般的胸口都表現出了微弱的起伏;而他全身的肌肉又是繃緊的,脖頸細微地乍了起來,沒有衣裳遮掩的手卻細細顫抖著,仿佛有微小的力量,在控制它的抓握與松弛,兩種力量鬥爭之激烈,甚至把他的青筋都清晰地勒了出來。

於是宋如玥忽然篤定了:她的回答,對衛真有著極大的影響。

衛真其實也沒有想到宋如玥這一回是這樣的見微知著——畢竟,過去的一年多的時間裏,宋如玥的絕大部分註意力都放在了宋玠身上,痛苦,仇恨,偶爾甚至還有轉瞬即滅的、小小的期待。因此在她身上,衛真幾乎沒見過那樣敏銳的、驚人的洞察。

他自然不知道,宋如玥已經悄悄把重心從“逃走”變成了“殺人”,而關註的目標,也從宋玠,變成了他。

他只眼睜睜地看見宋如玥忽而嫣然一笑:“啟王覺得呢?”

這回答與他的料想大相徑庭,他的心一沈。

而宋玠渾若未覺:“本王無從猜測,請公主直言吧。”

宋如玥愈發地似笑非笑,遙遙與衛真對視。目光中的戲謔,令衛真全身一凜:

她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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