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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靜雙到底顧念宋如玥的身體,沒放任她信己由韁地跑,找了個月光皎潔、幹燥背風的地方,叫人都遠遠守著,自己將披風疊了兩疊墊在地上,又將外袍給她披了,按她坐了。

宋如玥哭笑不得,擡頭問他:“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辰靜雙正吩咐人點起驅蟲的香,分了一只耳朵給她:“什麽?”

“你過來,我小聲告訴你。”宋如玥拍了拍自己身邊空出來的一角披風。

辰靜雙依言過去,溫順地俯下了身,側耳等著她的高論,猝不及防地,就被人撲騰起來抱住了。

是不要命的那種抱法,雙臂環著他脖子,死死抓著他衣裳和皮肉,身子緊緊地貼過來,從脖子到腰,兩人間一絲縫隙也不留。

宋如玥的身體是發冷的,而辰靜雙,外袍底下的熱氣還沒散盡,被這懷抱一激,又變本加厲地反撲起來。要是有人能看到熱氣——辰王此刻,便是仙氣繚繞的。

頓了一頓,氣沖鬥牛。

但辰子信和宋青璋都瞧不見——辰靜雙楞了楞,還沒來得及百味雜陳,已經先一步托住了懷中人的腰:“青璋——”

“你閉嘴……”宋青璋帶著哭音,咬牙切齒、忍無可忍,“多說一句,咬掉你耳朵!”

辰靜雙於是只好動手——他遷就著宋如玥的姿勢,半跪下來,低下頭,盡量叫她抱得舒服些。

宋如玥在他懷裏抖得像打擺子,他就不斷安撫她的脊背,像要撫平她的顫栗似的。借著這一下下的動作,他好像終於又把自己懸上了天的心又安回了胸腔,越安撫她,反而自己越踏實,難免有些口幹舌燥。

可是有什麽濕潤的,沾上了他的側臉。

宋如玥在哭。

這一回,她不肯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大哭大鬧了。她從未哭得如此隱忍而安靜,要不是淚水流到了他的臉頰,他簡直一無所覺。

他頓了頓,只知道兩人再不覆從前,卻不知該怎麽回應這樣一個人了。

就這樣前所未有地不知所措了片刻,他終於停下了自己機械安撫著她的手,側頭吻去了她的淚水。一邊動作,一邊終於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覺。宋如玥流著淚要躲,被他下意識地更緊、更緊地抱在了懷裏。

“別躲,”辰靜雙豁出一只耳朵,輕聲說,“我們好久沒這樣擁抱過了。”

宋如玥聽了,倒沒有真的咬他,他松了一口氣,繼續安撫懷裏那條細瘦的、恨不得頂天立地的脊背。

半晌,宋如玥把頭埋到他肩膀上,蹭了半天,松了手,率先嫌棄道:“喘不過氣了。辰王殿下,你是什麽守財奴嗎?”

“那也要看是什麽珍寶。”辰靜雙無奈地回答她,“若非舉世無雙,也不值我這樣守著。”

宋如玥瞪了他一會,笑了,給他擦了擦臉:“我那幾個皇兄皇姐,都有搜集海外話本的志趣。連帶著,我也看過不少。”

辰靜雙一時不知道她怎麽說起這個,只好問道:“你若是喜歡,我也為你找來?”

不料宋如玥搖了搖頭:“我是想說,你這樣溫柔過頭的……一般都是配角,要抱得美人歸,挺難的。”

辰靜雙:……

他接住了這份難得的情緒,故作不甘示弱:“或者,我現在抱著你回去……抱個醜人歸?”

宋如玥繼續瞪他,可又沒忍住笑了,擡手就打了他一下:“我抱著你還差不多!”

“可說呢,”辰靜雙道,“我們大將軍威武蓋世,跟我,可不就是英雄配美人麽?”

宋如玥沖他翻出一雙白眼,橫加指責:“油嘴滑舌!”

辰靜雙捉住了她兩只手,閉了閉眼,唯恐唐突,於是輕輕辯解:“油嘴滑舌……你要試試嗎?”

他堪稱膽怯地等。

在心上人面前,在躁動的、不安的情緒面前,時間都像虛度,平白跑了十幾年的路,一路積攢的穩重和城府,都如鏡花水月。

像精怪用樹葉變化的錢幣,靈力消散,就不由分說,變回原本青澀的面貌。

……他沒等來回答,只是唇上忽然一冷。

那處皮膚薄如蟬翼,稍有碰觸,觸覺就像被酥酥麻麻的煙花崩了一地,幾乎能勾勒出對方每一處唇紋的形狀。辰靜雙頭皮發麻,像吻住精巧易化的雪花一樣,小心翼翼地張開了嘴唇。

誰知,忽然被咬了一口!

辰靜雙吃痛,忙睜開眼,卻見宋如玥笑得不那麽懷好意,宣告:“你剛才說話了,我可提醒過你了——欸,別動,閉眼!”

她現在虛弱得一巴掌能打碎,辰王能說什麽呢,辰王溫順,只好繼續乖巧地等。一邊等,他一邊暗暗磨了磨牙,只等這混賬作完了妖,以牙還牙。

平心而論,辰靜雙心裏,還算是信任宋如玥的。或許是這個人從亂世初起就陪在他身邊,或許是他對這個人用情太深……總之,這個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的疑心會不那麽重些,對一些若有若無的暗示……和謊言,也更容易相信一些。

而宋如玥是撒謊的高手,從不被自己的謊言迷惑,此刻看著他,心緒也不同。從桃源谷到辰軍營地、到辰靜雙懷裏,她一路驚怒、慚愧、竊喜、感愧、恐懼……都翻湧著如百川入海,再不露行跡了。她眼下看著辰靜雙,只是簡單地想:

或許,再也遇不到這麽好的人了。

但這樣一想,眼睛還是難免發濕;眼睛一發濕,嗓音就難免低啞,不能再偽造出那樣無理取鬧的假象。她最終輕輕吻住了辰靜雙的嘴唇……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態。

她自己的嘴唇涼,於是噙到的人就顯得更火熱。辰靜雙沒料到她如此溫吞,輕輕扣住了她後腦,主動湊上前來,舌尖緩慢地、輕柔地掃進來,像呼吸一樣小心。

他像個卑微的神明,反叫宋如玥更軟了心腸,下意識地屏住了氣。

辰靜雙驚人地敏感,頓時松開了手。

誰知宋如玥並沒有撤,而是一爪子按住了他。

原本不應該……可是,她太想要一些溫暖的、甚至火熱的東西了。她一手按著辰靜雙,一手抓著他衣襟,辰靜雙的手只是輕輕托著她的腰,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越貼越緊。

耳朵裏泛起微微的嗡鳴,她想,就死在這裏也好。

死在愛人的懷裏,最好還能粉身碎骨。如果幸運,就叫他永遠不忘記,餘生哪怕擁抱旁人,第一個想起的,仍會是自己。

奈何辰靜雙不會讓她為一個吻憋死自己,適時松了口。

濡濕的嘴唇頓時被晚風吹得涼,竟然也夠提神醒腦。宋如玥心中自嘲,握了一下外袍衣襟,又生硬地去擦拭嘴唇,笑道:“其實,我本來以為——”

——辰靜雙領會了她未成形的小動作,幫她攏好了方才散亂的衣襟。帶著冷氣的風全被隔絕在外,衣裳被他體溫烘得溫熱。

他對宋如玥的戛然而止渾若未覺:“以為什麽?”

“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宋如玥一哂。

辰靜雙一怔。

宋如玥眼睜睜看著他眸光黯了下去,心裏一慌,只以為是自己說錯話了。還不等找補,便聽辰靜雙道:“你還知道?你在宋玠那裏,聽說也過得不好……你知道我有多怕嗎?你知道……我有多怕你就那麽死了,有多怕——”

宋如玥不想聽,於是盯著他上下翻飛的嘴唇,又輕輕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欲蓋彌彰地撇開了目光。

辰靜雙:……

宋如玥往後一退——好,更進一步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辰靜雙簡直不知道她哪來這麽多花樣,再多“有多怕”,也就無奈地被打斷了。他只好苦笑,又縱了她一回,千言萬語,只剩了一句低聲的問詢:“……你,就不知道怕嗎?”

宋如玥——宋如玥其實沒什麽怕的時間。但也怕過。

她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自己就那麽死了,都還沒和辰靜雙好好道別。她一回想起當時,總是做夢——夢見自己闖進了王帳,與早早醒來的辰王面對面,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噴,可是,那人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只喚來笙童,靜靜地梳頭發。

她站在旁邊,來來往往的侍從都穿身而過,她這才發覺自己成了無人知的鬼魂,全身都成了冰。

可她從小缺一根恐懼的筋,因此這些年,偶有恐懼——無論多大的恐懼,都羞於啟齒,於是,只淡淡一笑,把自己偽裝得像個高人。

辰靜雙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揣進自己懷裏。

他沒有點破,可是他望過來的眼神,好像已經洞悉了什麽。

宋如玥無端覺得自己有點狼狽了。她狠心抽回手,左顧右盼:“我……我只怕,呸,我只想,這也算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從前……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們最如膠似蜜的時候,她問過辰靜雙,若有一日她遠行,一輩子沒回去,他會怎麽辦。

他想了想,回答她:“那我就等你一輩子,青璋。這一輩子,你只管自在地走。等到你想起我,就回頭看看我。我答應你,我會始終……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這話宋如玥記得,可是它太久遠了,久遠到那時候,這樣的話還是每天日常的對話,除了將明月和笙童膩歪得齜牙咧嘴,都不配被特意記下。

她不確定辰靜雙還記不記得。

辰靜雙輕輕笑了一聲。

“這裏,的確是個養老的好地方。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回頭看看我,倒也不失情調。”

說完,見宋如玥心情已經趨於平穩,仍不像要說什麽正事,他想,罷了。

雖然臨陣能裝出一些冷漠,可是二人獨處,他不想勉強她什麽。

於是他站起身,對她伸出了手:“走吧,你禁不住涼。這樣的話,往後,我們天天都能說。”

可是宋如玥只坐在原處,眼中閃過溫柔的笑意。

辰靜雙心裏咯噔一聲。

宋如玥帶著一絲遺憾的語氣,解釋道:“二皇兄他……死得可憐,我也脫不了幹系。我想自己待一會兒,看看月亮,想想他。”

她的語言那樣簡單,眼神那樣清澈。

這句話聽起來,有理有據,十足可信,好像真的只為這一件事遺憾。

辰靜雙聽了,也不置可否,只是蹲下身來,再次為她攏了攏外袍,動作有些僵硬。

“……好。”他聽見一個發澀的聲音說,“那,我把人都帶走了。你在外面若是冷了,就快些回來。”

他手指無意識地蹭過了宋如玥的臉。

宋如玥對他笑,罕見的甜。

“好。”

“還……你還想說什麽嗎?”

“我啊……”宋如玥想了想,又輕輕環了他一下,這一回,身軀與他一觸即收,手指卻依依不舍,從他肩膀順著臂膀,眷戀地劃下去,沿著衣袖垂落,指尖將他指尖輕輕一勾,也是同樣的一觸即收。

她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含著低啞的笑意。

“我很知足的,抱一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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