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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王的信,顯見地換了口吻,語氣很冷。

依然很短,三兩行。

“孤與安樂雖然分道揚鑣,到底不忍她在親生兄長手裏受苦。孤不知道啟王想要什麽,她留在孤這裏的,唯一個錦匣,孤看著也傷心,不如抵她一條命去。但孤要親眼見著安樂,親眼見到啟王放她離開。”

宋如玥看完,腦子裏“嗡”地一聲,把她整個人都震木了。她生生繃住,面不改色,只是呼吸粗重了。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襲來,她側頭咳了個昏天暗地,咳完一看,毯上、床邊、地上,一灘薄薄的鮮紅。

她把嘴裏的血味吞了,混不吝地一抹嘴角,沒有回頭,又一聲冷笑。

可惜繃得顫栗的身體、發尖的顫抖的聲音……暴露了她的恐懼。

“你從一開始……目標就不是我。”

宋玠嘆了口氣,循循反問:“針對你,有什麽好處?對我們宋家皇室的折辱,陛下已經膩了。”

宋如玥幾乎沒有聽見,她還是壓抑地喘息,竭力穩住聲音,依然難免越說越尖銳:“你究竟——究竟怎麽一步一步算計,究竟還有什麽——是你沒算計到的?”

好個算無遺策!

宋玠的笑容掛不住了——但他還是對此不置一詞,只是收回了搭在宋如玥背後的手。

他想了想,說:“你沒有隨身帶著那錦匣,就在我意料之外。但是幸好……”他咬回了一個自稱,難免地頓了一下,“我足夠了解你。”

那一停頓落在宋如玥和衛真耳中,卻是另一種老謀深算的陰險了。

宋如玥破了功,再度咳嗽起來。這一回她迅速捂住了嘴,溫熱的血於是順著她手指往下濺,她唇邊嘴角,宛如剛啃過人心,一片狼藉的鮮紅。

她目光發直,看了半天,忽然鼻子一酸。

饒是宋珪,也死得像個英雄。而她從小景仰的長兄,竟步步將她算計到了今天。

宋玠輕輕拉過她手腕——

就那麽一瞬間,恨鐵不成鋼的惱怒驟然卷走了恐懼,她一巴掌將他揮開,不知誰的手骨重重磕到床架,帳內頓時響起不休的蜂鳴。宋如玥厲聲哭罵:“你是什麽東西?!二十年披著一張好人皮,我竟是今日才知你不配!!!”

宋玠難耐地起了身,仿佛要走,又逼自己站住了身——他早知有這麽一天,都是因果報應,可是沒料到這樣撕心裂肺。

從小,他彬彬有禮,周到得近乎虛假,常年掛著溫文的笑。參與政事,難免被人背後捅刀,他心裏雖痛,卻也謹記教養,喜怒不形,都是笑瞇瞇地反手應對,清除異己。

這一回,他嘴角仍在試圖往上翹,可又忍不住想流淚,嘴角便要往下撇。如此掙紮片刻,那個未成形的笑容還是像雪地裏的一線燭,火苗顫動著,徹底熄滅了。

他扭身背對宋如玥和衛真,偽裝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後背。

他聽見自己輕飄飄地回答:“你今日知道了,也不算晚。”

衛真輕而易舉地按住了要撲過來打他的宋如玥。宋如玥孤憤之下用力一掙,右手小臂從他手裏竟滑脫了數寸,衣袖痛快地裂了,示出一大片被攥出的觸目驚心的紅。

她再度用力,痛罵:“你又算是個什麽人物,滾開!”

衛真手掌往下一滑,精準地卡住宋如玥五指指根,往上一掰。“咯”一聲脆響,宋如玥臉上痛色一閃而過,旋即怒發沖冠,拼著五指盡折,要拽出手來抽他。

旁邊卻又伸出一只手來,這一回,握住了她手腕:“始終是這樣性格,可不行。”

宋玠繞手的繃帶漸漸沁出血線,面上,對她微微一笑:“沖勁、蠻力,都只能出一時之氣,還會折損自身。玥兒,這個教訓,你始終記不住。”

不待宋如玥開口,他又對衛真道:“她若受了傷,今晚的事又難辦。”

衛真想了想,慢慢松了手。

宋如玥按捺著沒動,甚至閉了眼睛,大汗淋漓地喘息。

於是衛真一邊松手,一邊對她道:“給安——!”

卻是宋如玥一聽他開口就睜了眼,目光鋒利粲然,躥起來就是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手勁不是開玩笑的,衛真因開口分心,挨了個結結實實,被打得頭一歪,牙齒磕破了口腔,嘴裏也抿出了一股血味。

而這一巴掌,也費盡了宋如玥渾身上下擠出來的一點力氣。她一頭栽了下去,宋玠忙上前接住她,她此時痛快,並沒有推開自己從前的兄長,只擡頭對衛真一笑,牙縫裏還有血,是一個血氣森然的笑。

碰到她這眼神,衛真目光一凝,握著她肩膀將她拖了起來。他還使了個巧勁,順手卸了她關節。接著一伸手,將她剛擡起來的另一條胳膊也卸了。

宋如玥本來膝蓋都還是軟的,兩肩脫臼,臉色一白,更站不住,全靠宋玠半托半抱著。

宋玠忙將人一攬,半擋著,道:“她——”

“——安樂殿下的脾氣,”衛真看似和緩地打斷了他,“真是烈。”

宋如玥還說不出話,宋玠:“——她只是被我氣急了,所以……”

“我知道殿下是要為安樂殿下求情。可——”

“——誰他娘的要他求情!”宋如玥不知哪來的力氣又開了口,瞪著他嘶喊,“你今日把本宮殺了,埋在這,本宮算你有仇必報,還高看你一眼!”

衛真卻頂著臉上清晰的指痕,搖了搖頭:“我已經卸了你兩條胳膊,與你扯平,不會殺你。我只是好奇,先帝和順妃,據說都不是硬脾氣,公主的性格,到底從何而來。”

宋如玥昂首道:“天生地長,本宮本性就是如此!”

衛真輕輕嗤笑一聲:“這世上,沒有天生地長的性格。在我看來,唯有寬縱,才能養成公主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蠻勇。”

沒有宋玠的聲音在旁搓火,宋如玥只冷笑了一聲。

衛真也不在這種事上多費口舌,接著方才的話道:“給安樂殿下看辰王的信,不是摧殿下心肝的。辰王與啟王殿下約定,今夜,二人親自到桃源谷交換,辰王帶著錦匣……啟王殿下,帶著安樂殿下。”

這一回,宋如玥沒有掙紮,只嘶啞地說:“辰——辰王,不會去的。”

說完,笑了:“我和他,你們真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和他已經恩斷義絕,斷不值得他如此冒險。你們去了,也就是等死。”

衛真只搖了搖頭。

還是宋玠嘆了口氣。

半晌,宋如玥打了個哆嗦。

她臉色慘白如死,扭過頭去——在她的事上,辰靜雙會如何定奪,其實她最清楚不過了。

衛真將她搡回床上,對宋玠一點頭:“事情說完了。你們兄妹若要敘舊,自便。我去外面稍候。”

宋如玥胳膊還拖著,死死忍住了一聲悶哼。她稍稍緩了一息,看也不看宋玠的方向,張口就想說:滾出去。

卻被冰冷的手按住了嘴,一聲都沒發出來。

她實在心頭疲倦,知道躲也躲不開,索性閉眼裝死。

“玥兒,”衛真出去的聲音響起後,耳邊傳來一句快速的、音量極低的話,“我只對你說一句話。”

宋如玥只作沒聽見。

“離開後,別再意氣用事了。走遠些、走遠些!再被抓住,送回宮裏,你死都不能死得體面!”

說完這句,他移開手指,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

聽他嘆氣,沒來由地,宋如玥心一軟。

宋玠避開她手臂,給她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又蓋上毯子。做完這些,才輕輕留下最後一句囑咐: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

有人出帳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漏進來一點外頭雜亂的、生機勃勃的聲音。宋如玥熟悉那聲音,那是軍營裏的聲音,少年的、青年的、壯年的士兵們笑鬧的聲音。

有的粗俗,有的靦腆,有的生澀而興奮,有的緊緊繃著,嗓音像被刀豁過。

這些聲音宋如玥慣常在辰軍營地裏聽,原來哪怕在辰恭的軍營裏,也有。

她從牙縫裏小聲吸了口氣——被卸下的兩條肩膀持續地疼。但看這架勢,是不會有人給她安回去了。她試著動了動手,果然越動越疼,只能擡起小臂,自然夠不著另一條胳膊。

她緩慢地攢了會兒力氣,竭力挺腰坐了起來,四下一看,垂著兩條胳膊,站到了床邊。

行軍途中,除了武器,不會有什麽太重的物件。這床也不甚結實,有時一翻身,都能嘎吱嘎吱響個不休。

可是這帳內空空如也,只有它了。

宋如玥比劃了幾次,眼睜睜地,將肩膀對準床架,狠狠撞了下去。

但這不是簡單活計,宋如玥自己會接回脫臼的關節,不代表她借助外物也能輕松做到。第一下自然歪了,除了讓她滿頭冷汗,並沒有什麽效果。緩了緩,她又狠狠撞了第二下、第三下……

終於,隨著又一聲令人牙酸的“嘎吱”,她撞大運一樣,撞正了自己的右肩膀。她長舒一口氣,來不及擦汗,先抓住自己左臂,活似抓著一根破木棍,狠狠往上一頂。

這活她就熟了,一步就覆原了。

小時候她看許多海外話本,總覺得脫臼不算什麽,錯了位的骨頭,再銼回去不就完事了麽。可是脫臼覆原並非一日之功,哪怕立刻就覆位,受傷的關節也要結結實實疼上幾天。

她又餓又渴、又疼又累,腦袋和心比著賽地大鬧。她原本還心急如焚,想趕緊盤算出一個補救的法子,叫辰靜雙別交出錦匣……可是想著想著,朦朦朧朧地,就跪在床邊,昏睡了過去。

再被人叫醒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

叫醒她的是一個臉生的士卒,宋玠和衛真都站在稍遠處看著她。

宋如玥悚然一驚。

宋玠端著一碗水過來,走到她面前,自己喝了一口,遞給她。她本不想伸手,轉念一想,接過來,小口小口地抿,可那水似乎格外清甜,她很快成了牛飲。

宋玠給她擦了擦嘴角,笑了一下:“我們走吧。”

他說完,很自然地要去拉宋如玥的手。宋如玥被他一碰就避開了,還發出一聲虛弱的冷笑。

有了宋玠那句提醒,她隱約又被勾起了一點根深蒂固的舊情,對著他,實在是罵不出什麽,卻也依然不想被他碰觸。

不過,見到宋玠微微失落地低垂了眼,她依然說不出的心悶。

衛真:“走。”

說罷,他第一個轉身出去,帳內幾個小卒緊隨其後。宋玠一時沒動,在宋如玥要慢騰騰超過他的時候,忽然隔著衣袖,拽了她一把。

他唇齒幾乎沒動,發出的聲音細如蚊訥:“別再回來了,再回來,你也改變不了什麽,聽見了沒有?”

宋如玥只一頓,心底忽然湧起難言的焦躁,用力甩開了他。

她回敬道:“既已決裂,本宮的事,與啟王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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