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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的逼問面前,宋玠一時也說不出什麽,直到一只手從背後搭上了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從壓力下解救了他。

衛真道:“本將軍也是無奈之舉。殿下肯護著公主,起先,還允許公主與辰王書信往來。若非後來公主胡鬧,本將軍也不願冒這麽大的風險,再給陛下帶回一位死人。”

“……再?”

林榮卻忽然想起另一個人來。只是他本也和宋如玥一樣,以為那人總會選擇自保——

他忽然打了個戰,還是看著宋玠,近乎於逼視。他一字一頓問:“啟王……敢問誠王此刻,身在何處?”

衛真:“誠王——”

“——請殿下親自回答!”

衛真的劍噌地出了鞘。林榮並不畏懼,只將拐杖往自己和鐘靈身前一頓:“本統領並沒有問你!誠王的消息,我要啟王殿下親口說明!”

衛真:“此是大豫營地,容不得你放肆!”

鐘靈怒極:“公主才是大豫皇室!——叛臣賊子,也敢自稱正統?!背君弒父,算得什麽儲君?!”

衛真是沒料到一個小姑娘如此伶牙俐齒,皺了眉:“如今坐鎮皇宮的,是陛下!”

“——叛臣賊子!”鐘靈捂著耳朵尖叫。

……好像捂著耳朵,她就看不到閃電般沖自己劈下的劍光一樣。

忽然,這陣光消失了。

宋玠清了清嗓子,聲音裏不知何時,又堆了沙啞笑意:“素聞鐘姑娘機敏,但以卵擊石,並非明智之舉。”

她顫顫擡起頭,只見林榮沖到了自己身前,木制的拐杖正橫到半空。可阻住了劍鋒的並非拐杖——拐杖上方,穩穩懸著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

劍鋒往下淌著血。

宋玠死死攥著劍,血像水一樣不要錢地往下流,他總是不知道痛一樣,臉上也還帶著笑:“請二位都先放下兵器,不然豈非傷了和氣?”又對衛真一點頭:“事情已經發生,本王說明一句,也算不得什麽。反倒若是驚醒了玥兒,才又是一番鬧呢。”

衛真用目光挨個剜了幾人一眼,一震劍鋒叫宋玠收手,自己撩起衣擺,擦幹凈劍。

這功夫,不用林榮多問,宋玠已經走到他面前,吸了一口氣,笑著承認:“珪兒和玥兒一樣的不識趣,拒不歸降,戰死了。我和玥兒分別認過屍首,無誤,已經將他送返皇城。”

林榮猶不可置信,反覆在他眼中確認。宋玠微笑著頷首,閉了眼,臉上依然一派和煦,聲音也依然穩定:“本王和玥兒都親眼認過,即是說,錯不了了。”

鐘靈的視線被林榮擋著,什麽也看不見,她只聽見,宋玠說了這句話後,林榮的拐杖“梆”地掉到了地上,彈了兩彈,還沒歇,因地勢不平,楞楞滾出好遠。

聲音空落落的。

而林榮的背影前傾了,高高揚起巴掌——

她不忍看,只在林榮遮掩下,回頭去看宋如玥。她咬著嘴唇,為她整理鬢發、舒展眉頭,又用好歹帶著熱度的掌心包覆住她緊握的拳頭,希望她能好受些。宋如玥面色稍稍放松了些,無意識地微微蹭了過來,唇畔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被另一聲嘆息蓋過了。

鐘靈看著她汗濕的額頭,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林榮那一巴掌,到底沒有落得下去。他的手這輩子就沒這麽抖過,方才還如挾厲風而下,可是到了宋玠臉側,好像有什麽不可戰勝的力量,牢牢隔住了他的手。

半晌,他頹然垂手,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粗啞,竟然也帶了一絲拼命壓抑的嗚咽:“……本是……本是誠王殿下欠您一條命。如今,可扯平了嗎?”

宋玠依然閉目頷首,輕輕道:“扯平了。還有結餘。”

林榮笑了一聲,哽咽道:“殿下如此說,誠王殿下也聽不到了……”

宋玠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囈語般:“倘或他在天有靈呢?”

衛真道:“林副統領應當慶幸,公主此刻仍在。”

“哈!”還沒等林榮接話,鐘靈只聽自己一聲冷笑,“再這麽兩劑藥下去,殿下也——啟王,殿下還活著,你是希望殿下也在天有靈嗎?!”

她撥了兩下林榮,走出去,對宋玠怒目而視:“你有什麽不敢睜眼的,事已做了,還如此瑟縮!你若真是殿下兄長,何以這點微末勇氣都沒有?!”

宋玠苦笑道:“鐘姑娘看來沒做過虧心事,這倒是好事。”

可是,被這樣一激,他到底睜開了眼,只是依然不敢看向林榮和昏睡的宋如玥——他看向鐘靈,笑了一聲:“鐘姑娘倒是很偏心玥兒,性情上,與她也有相似之處。”

鐘靈冷笑:“不敢當。臣女沒有殿下這樣心黑手狠的兄長。”

宋玠總不至於跟她計較,只道:“由此可知,鐘姑娘還甚是幸運。”

鐘靈瞇了眼,問:“我只是不明白,都到了這個地步,啟王又為殿下尋醫女做什麽呢?”

衛真道:“我說過,陛下不會想再要一個死人。”

“你們卻敢給殿下用這樣猛烈的藥。”

“公主並不安分,保險起見,只得如此。”

“——所以你們征尋醫女,只是為了不叫殿下醒來,也不叫她死去?”

衛真想了想,點頭道:“不錯。”

鐘靈深吸了一口氣。

“看來,唯有我了。”

“——不,唯有你不行。”宋玠道。

林榮本還在旁為鐘靈揪心,聽聞這話卻又皺眉:“為何?!”

“本王原本就在等著鐘姑娘,也以為鐘姑娘是最好的人選。可是本王不曾料到,玥兒的軍醫是這樣的性子。留她在玥兒身邊,只怕不夠穩妥。”宋玠笑了笑,“倘或鐘姑娘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要讓玥兒睜眼,本王和衛將軍還不夠麻煩的。你們也知道,真叫她再鬧起來,不是簡單能收場的——”他頓了頓,輕描淡寫地說,“那還不如讓她死了呢。”

林榮瞠目欲裂:“殿下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宋玠輕輕頷首:“林副統領或許還不知道,珪兒就是死在本王手上。這些弟妹的性命……真沒那麽重要。”

衛真已經忍了夠久,見林榮一句話沒答上,頓時道:“來人,送客!”

林榮也知雙拳難敵四手,臨走倉皇地回頭,想在被拖出去之前,再看他們殿下最後一眼。

他們殿下依然睡著,無知無覺。

宋玠幽幽嘆息:“其實,陛下也未必就在乎一個公主的性命……”

-

鐘靈林榮一路被搡出營地,被刀劍逼著退回了桃源谷。二人都一言不發,直到深入到四下無人之地,林榮低聲問:“你拿到了什麽東西?”

鐘靈眼淚一瞬間就漫上來了,又被死死壓住:“一封……遺書,在將軍枕下。”

林榮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安慰道:“……別怕,還未必是真的。”

鐘靈搖搖頭:“我本以為……本以為啟王對將軍是真心實意的好,起碼不下於辰王,原本一點都不擔心。可是、可是——”

林榮也再度嘆了口氣。

-

“宋如玥的遺書”被放到案前的時候,辰靜雙渾身一冷。

它用了淺色的布料,也沒什麽繁覆的花紋,不像外袍,而像是裏衣撕下來的料子。依然是血書,細細的筆跡。

內容更是令人揪心,一封遺書,還沒有寫完,三言兩語。辰靜雙還控制不住雙眼,只一掃就看完了,寫的是:

“我一生,縱情任性,幸而無悔。終於此處,也算利落,唯有兩處牽掛。一是皇宮,望能魂歸故裏;二是西淩……”

還沒說清西淩如何,這遺書便便戛然而止。

就連血跡,也漸漸枯萎。

不過,辰王不像鐘靈,不能表現出什麽軟弱的情緒,再慌、再痛苦,也只能暗暗提醒自己:“這還未必是真的。”

幸好這一回,不知誰的祈禱成了真。

辰靜雙靜了心一翻看,仔細對比字跡,果然與血書上的不同,而與那篇語氣輕松的調侃一致。林榮還說那衛真說了句什麽“允許公主與辰王通信”,看來,也不過是作假。

他再次捋了捋思路——宋玠的意思,看來本就是想吸引鐘靈前去。他若能仿造出兩種字體,那麽唯一的功用就是坐實血書字體為真,那麽這封鐘靈親自從宋如玥枕下摸出的遺書,也應當是血書字體,才更為逼真。

但遺書與血書,字跡卻並不相同。

看來,血書真是出自宋如玥之手了。

他想起血書裏,宋如玥迫於形勢,對他交代了玉璽,心都要被什麽人攥碎了。鐘靈林榮回稟,將所見所聞描述得一五一十,他聽了宋如玥的境遇,都心驚——又有宋珪戰死在前,更悚然。

連夜燃燒的燭火下,辰王蒼白憔悴的面容晦暗難明。他左手掌著天下權柄,右手攥著一簇細細的塵土和血。一重一輕的對比,理所當然,又那樣殘忍。

世上安得……兩全法。

宋如玥在眾多辰人眼中,只不過是一位神出鬼沒的將領、一個背棄王國的王妃。若他此時留下玉璽,沒人知道她還是一顆被舍棄的籌碼。

而辰恭一貫宣稱玉璽在握,他若揭開真相,至多三年,就能將辰恭掃地出局。從此再無皇權插手,三家爭天下,各憑本事,宮州那樣千鈞一發的危急戰局,再不會有。

利與弊,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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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靈林榮不知道的是,他們走後,衛真也一巴掌抹平了臉上的喜怒哀樂,只問宋玠:“他們把東西拿走了嗎?”

宋玠摸了摸宋如玥枕下,篤定笑道:“鐘靈的確是個仔細人,果真被她發現了。”

“如此,辰王就能心甘情願交出玉璽?”

宋玠搖了搖頭,溫和地解釋:“此前種種,只因辰王多疑,不能輕易騙過。如今我們以兩封假信作底,沒人會再質疑那封血書真假。何況,玥兒的名已經打動了他情思。但他也不傻,只會交換。”

衛真一皺眉:“我只說把安樂交給你處置,沒說你能讓她離營。見到陛下之前,她可以死,但不能——”

“——本王知道,另有他法。”宋玠在宋如玥床邊小心地坐下來,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血跡斑斑的小梳子,一點點耐心地把她的頭發理順,就像從前皇帝也時常耐心地為她梳頭一樣,“倒是……方才鐘靈說,這藥再兩劑下去,她會受不住藥力?”

衛真抿唇默認,分辯了一句:“穩妥起見。”

宋玠嘆了口氣,沒有反對。

宋如玥的頭發流水一樣穿過他的掌心,泛著微微的涼意,柔順如綢緞,任人擺布,半點不像她本人那麽強硬。

“就是說,衛將軍本也只打算餵她一劑?”

“不錯。”

“那就好辦了,等她醒來吧。”宋玠將她頭發一握,“玥兒從小就有主意……選定了路,不會回頭的。”

他手勁一緊,那捧頭發就如同被掐死的屍首,軟軟垂了下去。

搖擺了兩下,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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