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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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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

宋玠說罷,從身後人的手中接過了一小捧還帶著水珠的花,放到王明清懷裏。小王明清從小在這鮮花滿城的黎國,自然喜歡花,驚喜地接了過來,黑亮亮的眼珠盯著宋玠。

黎王咳了一聲:“快,謝過啟王殿下。”

宋玠笑了,蹲下身,道:“不必多禮。這丫頭可比安樂小時候穩重多了。”

話音剛落,王明清就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轉頭向自己父王宣布:“父王,我長大了要娶這個殿下為妃!”

眾人愕然,而後不免紛紛笑起來。王明清自覺出了醜,頓時漲紅了一張小臉,一跺腳,跑到黎王身後去了。黎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殿下……殿下莫怪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玠笑道:“那清兒可要加倍努力了。”說罷站起身,又從身後人手中抽出幾簇碩大的花遞給宋如玥:“別說皇兄偏心,這是給你的。”

宋如玥接過花,卻沒看它們,而是看著宋玠。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掉了眼淚,忙低頭去擦,嘴裏抱怨道:“皇兄就知道欺負我。”

宋玠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是啊,所以皇兄這不是來找玥兒贖罪來了麽?”

他這一說,宋如玥哭得更兇了,只把他往外推:“皇兄剛到,快請黎王派人為你打點住處去吧。”

宋玠放松身體,順從地被她推出去:“怎麽還不如從前坦率了……欸——欸!別掐別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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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實在心切,好容易等黎王宴請完畢,就揪住了宋玠:“皇兄。”

月上西稍,花香婉轉,雀鳥清啼。

宋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子,笑了:“我知道。”

他轉而向黎王拱了拱手:“多謝黎王殿下款待。我與安樂長久未見,今夜月色正好,我們兄妹出去踏月游玩,請黎王殿下不必再費心叫人跟著了。”

黎王心知這兄妹是有話要說,自然一口應下,拽住了王明清:“方才席間,你小姨母說給你帶了新奇玩意,你不想去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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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國總是陷在一團清郁的花香裏。

宋如玥回頭看了看,問道:“皇兄平日裏出行,總是跟著這許多人麽?”

宋玠也回頭看了看,笑道:“你說他們?他們倒不妨事。畢竟,自從皇兄回了一趟永溪之後,想要皇兄性命的人便多了許多。”

宋如玥聽了,心情便沈重起來:“原來如此。”

宋玠倒是不以為意的樣子,對高央點了點頭:“像你身邊,不也有許多忠心護衛之士麽?”

“皇兄只知道打趣我。”宋如玥頓了頓,嘆了口氣,順口道:“對了,皇兄想必不認識,這人叫高央,原是咱們皇宮裏的禁衛,跟林榮茍易他們一起被父皇派來保護我的。前些日子茍易林榮接連出了事,他也提拔了上來,這幾日,正是我身邊的第一人。”

宋玠一歪頭,也對他一笑。高央原本想趁著宋如玥提及茍易,悄悄看看他的反應,卻被這一笑笑得措手不及,楞了半晌,才想起回禮:“見過殿下。”

宋玠道:“高統領神色不自然。”

高央莫名地有點怵這位啟王,出了一頭冷汗,勉強笑道:“是……是嗎?屬下出身卑微,頭一次這麽近地見到啟王殿下,有些緊張。”

“這可不行啊。”宋玠笑了笑,“你跟在安樂身邊,既然是她身邊的‘第一人’了,必是要見大場面的。別的不說,你見了辰王,若也總這麽緊張,總不利於他們夫妻和睦啊。”

高央硬著頭皮:“……是。”

宋玠又對他笑了笑。

高央焦頭爛額的腦門上反射出了月光。

“皇兄,這裏有間酒肆!”宋如玥微微提高了聲音,拽了拽宋玠的袖子,“看!”

黎國統共就那麽大,放別的地方都湊不起來一座城,百姓還不及今天一日間湧進來的人多,因此是個地廣人稀、花月滿城的世外桃源,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酒肆也是黎國獨一無二的酒肆,打了烊,但沒閉門,酒壇摞成外墻,當中留出一道寬闊的空隙,卷起一道風,容人入內。

“我十五歲時,皇兄才肯我飲酒,直到如今,咱們也沒對飲過幾回。今日難得有緣,如何,皇兄?”

宋玠自然不會拒絕:“好啊。”

高央這才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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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黎國已經安靜了下來,酒肆內也無人,唯有檐下垂著一枚風鈴,也是花的樣子,輕巧得像能一捏就碎,下頭還系著粉粉藍藍的飄帶,人一經過,就發出輕輕的鈴音。一行人魚貫而入——位子沒夠,半行人只好蹲在門口喝風。

酒肆內也精巧,進門左手就是一長排的櫃臺,上面的擺件無不精巧細致,還有一群針腳歪斜細密的布偶,貓、狗、魚、燕應有盡有,一看就是主人家自己縫制的。

高央不敢離開宋如玥,向底下人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去尋掌櫃。宋玠插話道:“這掌櫃說不好是個姑娘家,深夜叨擾,小心唐突了。”

那天鐵營將士也是舊人,素來知道他心細,道:“是。”

片刻,掌櫃打著哈欠出來了。

見了這掌櫃,宋如玥宋玠二人齊齊臉色微變——這可都是有城府的人。

無他,只因掌櫃竟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光頭,走起路來肩膀前晃後晃,搖搖擺擺的像個猩猩。

兄妹二人——懷著某種幻想的兄妹二人——都被嚇住了。就連那個慣常面無表情的盧餘,都忍不住面露驚訝。

掌櫃聲線也粗得像座山:“誰啊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喝酒?——?”

他那疑問也呆在了臉上,與眾人面面相覷片刻,他如夢初醒,轉向叫來他的天鐵營將士:“!”

掌櫃:“你是何人?!”

掌櫃:“啊啊,你們就是我們殿下的貴客吧?——貴客怎麽不睡覺啊?”

宋玠笑道:“貴客沒來過貴地,夜深了不舍得睡去,出來逛逛,想喝點酒。”

掌櫃撓了撓頭:“殿下沒請你們喝酒?”

“在王宮裏已喝過了,只是黎王殿下宴請,自然都是美酒佳肴,與這市井家常的,想必是兩個風味。”

宋如玥笑道:“你這掌櫃,有生意做,倒還問東問西的。”

掌櫃又撓了撓頭,微微紅了臉,小聲道:“怎麽潑辣得跟我那丫頭似的。”不過這句話眾人都沒聽清,他只道:“我隨便一問。貴客們想喝什麽酒?”

“你這裏有什麽酒?”

掌櫃這句話說得格外利索:“桃花酒茉莉酒玫瑰露,這三個是我們這兒喝得最多的幾種,此外還有菊花的牡丹的月季的,櫻花梅花木蘭的,都是我們黎國人親手種了摘來交給我釀的。普通的米酒也有幾種,但沒那意思。還有一種我們黎國特產的花的酒,叫清明花酒,不過清明花少見,我們也只有年節才喝。貴客們試試?”

宋如玥眼睛都亮了:“既然是黎國特產,自然要試試!”

宋玠失笑:“還是原來那性子,辰靜雙待你不錯?”

“辰子信嘛,自然是千依百順的。他家人也都對我很好。”宋如玥說著都快把尾巴翹起來了,“得了空,得帶皇兄去見見他。不能總縱他躲著大舅子。”

宋玠笑道:“我看你作威作福,也不用娘家人撐腰。”

“那可不行,”宋如玥顯然不打算講理,“我作不作威作福是我的事,皇兄來不來給我撐腰是皇兄的事,皇兄,你看著辦吧。”

宋玠笑著搖了搖頭,拿她是半點辦法也沒有。

宋如玥恍然看向四周:“對了,高央,你們也去喝點酒吧,皇兄在這裏,你們可以放松些,不要醉酒就是了。你們——跟著皇兄那些的,也去吧。”

宋玠道:“說得是,你們跟著我這麽久,也辛苦了,去吃杯酒吧。”

只是盧餘無動於衷,其餘人看著他,縱有心動的,也不敢動。

宋玠臉色僵硬了一下,只好對宋如玥笑道:“他們職責所在,也不好強逼,由他們去吧。”

宋如玥拿杯口指了指盧餘,也笑得天真:“也有理。我看,就這位兄臺最盡忠職守,若非他,恐怕皇兄早就不知在何處了。等會上了酒,叫他以茶代酒也罷,我非得敬他一杯!”

盧餘從來是面部肌肉壞死,雖然有些詫異,但依然沒表現出來,只是點了下頭,看起來近乎倨傲。只是宋如玥不以為忤,轉頭又去與宋玠閑話家常了。

這對兄妹看起來,好像一點芥蒂都沒有,也不論前塵,不論那些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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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酒就來了。這清明花酒的酒壇都與眾不同,小小的一只,像掌櫃這種巴掌大的,一掌就能全然握住。

掌櫃是數著人頭端來的,結果除了宋玠宋如玥,興致勃勃地被拒絕了一圈,不免有些委屈。那兄妹就笑:“別管他們了,一並端過來吧。”

掌櫃在他們桌上放下東西,一邊去取杯子一邊嘆了口氣:“你們現在不喝,以後可會後悔的。”

他的杯子們也遭到了一圈拒絕,還是宋如玥發了話:“你們不喝酒,喝口茶總無妨。”

盧餘這才點了頭。

宋玠道:“掌櫃,你依然回去睡吧。”說罷掏出一塊銀子,遞給他:“酒錢茶錢。”

掌櫃為難道:“我們這裏不用銀兩……”

兄妹二人都一怔,宋如玥笑著攛掇:“兄長,你給他留副字吧。若寫得好呢,裱起來掛在外頭,也不丟人。”

掌櫃拍掌笑道:“這不錯!我正好缺個匾呢。貴客一看就是能讀書寫字的人,稍等,我去拿筆墨來!”

待他拿了筆墨,宋玠已有主意,提筆寫了個“風波遠”,字字轉折溫柔,而內具風骨。掌櫃似得了寶一般,宋如玥看著也喜歡,道:“我今日見黎國有賣空白扇面的,早知道該買一扇,叫兄長也給我題一個。”

宋玠笑罵:“少時給你寫了多少字,還嫌不夠!”

宋如玥一怔,方才還嘰嘰喳喳的人忽然轉悲,嘆道:“少時的事了。”

那些字,想必在辰恭攻占皇宮的時候,已被付之一炬。

宋玠瞧著她低落,心裏便明白,無奈道:“伸出袖子來。”

宋如玥“嘿嘿”笑了一聲,果真乖乖遞出袖子。宋玠將她袖子在桌上撫平,想了想,寫道:“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掌櫃和宋如玥於是一人捧著一幅字等著墨幹。掌櫃又想起什麽,去櫃臺底下翻出一盒鉛白,忙不疊用酒調開,巴巴遞到宋玠面前:“貴客,再為我寫副聯吧!”

宋玠笑道:“你倒貪心!”

他接過鉛白,好脾氣地問:“寫在何處?”

掌櫃道:“就寫在外面酒壇子上,人家看了,我也長臉!”

宋玠便走到外面,垂眼琢磨了一下,在門兩側的酒壇上寫道:“夢裏邯鄲還說夢,半窗斜月透西風。”

掌櫃沒看懂。

宋玠只笑了笑:“醉酒說夢,掌櫃不覺得浪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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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元]吳西逸《殿前歡》:“風波遠我,我遠風波。”

[宋]晏殊《踏莎行·綠樹歸鶯》:“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南明]吳易《絕命辭》:“雙弓酒杯中,身世萍逢,半窗斜月透西風。夢裏邯鄲還說夢,驀地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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