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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難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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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難從命

宋珪說話的內容、輕緩溫柔的語氣、臉上又淡又瘋的笑意,讓齊晟打了個寒戰。

“殺安樂……安樂一個弱質女流,誰要殺她?!為什麽殺她?!”

“當時永溪城破,世人皆道皇兄已死,我也一朝歸為臣虜,父皇只剩兩個女兒在側,他為什麽只送了安樂出城?安樂那性子,她怎麽肯出城?後來,辰恭在永溪掘地三尺,從護城河到宮墻,連皇陵都刨開看了,怎麽就找不到一個玉璽?究竟是他不夠用心,還是玉璽根本就不在永溪城中了?”

齊晟怔了怔,又打了個寒戰。

“珪兄你是說……你是說玉璽……”

宋珪道:“這並非是我說的,而是世人的懷疑。齊王,懷璧其罪,可是被疑懷璧,又何其無辜!”

齊晟道:“……所以,這是假的,卻有人信以為真?”

宋珪聽著他聲音裏已經起了細微的顫,微微闔了闔眼,才又看向他:“安樂現在孤身在外,殺她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齊晟“騰”地站了起來:“哪一方的人?在何處了?!”

“齊王稍安勿躁,不差這一時半刻。”宋珪還是那雙淡色的眼珠,疏冷而克制地看著他:“齊王,這是打算出手保下安樂了?”

“自然!”

宋珪聞言,道了聲“好”,便坐起身,忍著疼,蘸著瓜汁,在盤上繪了一副輿圖:“安樂在此,出兵人在此,意欲逼迫安樂南行。而與此同時,還有另一股勢力在此,亦聽從出兵人之令,截殺安樂的軍令已在途中,恐怕稍後就到。”

齊晟看著這熟悉的方位,驚疑不定。

他片刻看看那盤內的輿圖,片刻又看看臉色蒼白的宋珪。宋珪一只手捂著小腹,血從指縫裏往外流,可他全然不看,只盯著齊晟。

“珪兄……”齊晟覺得自己好像成了鬼,聲音輕飄飄的,思想也輕飄飄的,雨聲都被襯得沈重,周身又那麽冷——“要殺安樂的人,究竟是誰?”

“齊王心裏明白,為何還要問我呢?”

“所以你說玠兄瘋了……”

“……是。”

“所以你這身傷……”

“我逃出辰恭營地,因此重傷。”

“不對,珪兄,”齊晟忽然冷靜、堅定了下來,“這不可能。”

宋珪以目光詢問。

“玠兄……那麽疼安樂,在我那的時候……多少次,他為了安樂的消息飯都吃不下,怎麽會是他要殺安樂?”齊晟說著笑了出來,一拍宋珪的肩膀:“珪兄,想是玠兄用以取信於辰恭的計策,不過太過逼真,連你也騙了去。怎麽,你怎麽也真信!”

宋珪一字一頓道:“我親耳所聞。當時我們身邊沒有旁人,是皇兄親口所認。他要殺了安樂,最好能查獲玉璽,獻與辰恭。這樣,辰恭再喜怒無常,念著這份功績,皇兄以後也能高枕無憂。”

齊晟搖頭笑道:“玠兄不是這樣的人。這樣,珪兄,你不妨仔細說說,本王來替你分辨一二。”

-

——當日,宋珪在帳外聽聞了宋玠和盧餘的對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事後,他也曾趁四周無人,揪住宋玠的衣領低聲質問:“皇兄當真要殺了玥兒?”

宋玠一怔,笑道:“那天,你果然聽見了。”

宋珪:“皇兄只管回答我的問題就是!”

宋玠道:“珪兒,這天下,只有一位皇帝。我宋玠奉君之命,為君盡忠,何錯之有?”

“那辰恭他分明——”

“珪兒!——旁人如何,並非你我如今所能議論。”

“好,皇兄,我們不論什麽君臣賊子。辰恭於你我有殺父之仇,皇兄莫非也全然忘了嗎?!”

“殺父之仇?”宋玠忽而又笑了一聲,“你或許記得,我卻不記得了。珪兒,我現在唯一記得的,便是奉君之命,為君盡忠,這麽一句話而已。”

“皇兄……你並非這樣的人!你……你從小從未說過這樣的話!父皇從來最喜歡你,你也從來敬重父皇,你……”

“——你知道,那次在皇宮裏,父皇對我說了什麽嗎?”

“哪——什麽?”

“父皇說,這亂世因我而起。”

“那也——”宋珪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話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皇兄,手上已經失了力,唯有嘴裏還在不依不饒地辯解:

“這不、想來不是父皇本意……皇兄你聽我說,父皇從小偏愛你,對你寄予厚望,常拿你做我的榜樣,怎會……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城破前夕,我曾經向父皇言明,是我為了與你爭皇位,勾結了辰恭,助長了他野心。不料,竟成了他欲野膨脹、舉兵反叛的先兆。”

他那樣輕描淡寫,宋珪說不出話來。

宋玠拂開他的手——自從兄弟再會以來,他總是做著這樣的動作。宋珪只覺得自己掌心裏一涼,倏忽便空了。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那也不是你——父皇當時被辰恭折磨,一時氣話,也未可知啊!”

宋玠定定看著他:“我沒有這樣的父親。”

他眼裏好像有很多話,可是他只重覆了一句:“我沒有這樣的父親。”

“——皇兄!”

宋玠已經退讓過他,慢慢坐下了,搖了搖頭:“你若是為此事勸我,大可留些力氣。”

宋珪張口半天,才深吸一口氣,蹲到他腿邊,握住他兩個膝蓋,仰頭切切央求:“——可玥兒!玥兒又何曾令你我傷過心?皇兄!”

宋玠嘆了一口氣,俯下身,同樣地握住他手肘,也是用同樣切切的語氣,看著他道:“玉璽在玥兒手裏,我總是奉命行事的。再說,以玥兒的性格,以皇兄如今的選擇,往後,她必是皇兄的阻礙。”

“皇兄……”

“珪兒,莫哭。”

“皇兄,我們小時候如何許諾,你都忘了嗎?我們共同立誓,往後無論是誰繼承大統,都要拼盡全力保護皇姐和玥兒。如今皇姐已經……皇兄,你怎麽舍得!”

宋玠從喉嚨裏嘆出一聲笑來:“兒時戲言,你竟當真了。時局如此,皇兄也無可奈何。”

宋珪只知道搖頭。

那天宋玠始終在給宋珪擦眼淚,可人心裏的悲涼總是擦不盡的。宋珪最終也沒能勸動他回心轉意,聯齊截宋,已是定局。

-

“於是我逃了出來。”宋珪撿了能說的告訴齊晟,他的眼裏已經流不出淚了,唯獨被洗得冷淡空曠,像一座倒映著無情天的死水湖:“我人微言輕,更不是皇兄的對手,但我想救下自己的親妹妹。齊王殿下,我從未求過人,可你的立場,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他緩緩站起身來,挪到齊晟面前,跪了下去。

齊晟大驚:“珪兄!——珪兄你這是做什麽?”

“請齊王念在安樂寄人籬下、無所依傍的份上,哪怕只念著她從永溪流落至此的一點可憐,請齊王殿下在此事上不要聽從皇兄所言,別加害於安樂,留她一條命。我雖然不是什麽能人,但願從此為齊王驅策,絕無二話!”

“不——不需珪兄來請,這本是應該,珪兄你快起……”齊晟是個見不得旁人受辱的,手忙腳亂地把他拽起來,猶自不信,“何況,玠兄也並非那樣的人,待信使到了,本王叫信使傳話勸他,必不發兵!”

“齊王,小心。”宋珪牢牢抓著他,像個蹣跚老者抓著自己的拐杖,“皇兄已然瘋了,連玥兒都要殺,還不知以後會做出什麽事來。我感念你對安樂的心,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在皇兄身邊,千萬、一切小心!”

齊晟聽了,不以為意,只是看宋珪的狀態,不好與他爭辯,隨口安慰他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珪兄放心。”

-

雨還未停,天還未亮,王宮來了新客。

新客是宋玠派來的令使,密令被寫在絲綢上,封在一個大到空曠的錦匣內。齊晟當場看過,想著這是宋玠親筆,便將密令仔細收回袖內:“啟王殿下說,叫本王整軍北上,準備迎戰安樂?”

令使頷首:“是。”

“安樂一個公主,身邊衛隊又不完整,算來多不過三百人。啟王請本王整軍,是要本王對安樂做什麽?圍之,攻之,還是殺之?”

令使道:“啟王殿下說,請齊王圍之,啟王殿下會親自與安樂殿下了斷。倘或安樂殿下麾下衛隊反抗,那麽無需顧忌什麽公主什麽衛隊,請從速殺之,尤以安樂殿下及殿下心腹為先。只是,衛隊上下所有俘虜、屍首、物品,請齊王殿下勿動,等待啟王殿下來後,親自料理。”

齊晟抿了抿嘴唇。

他雖然事先得了警告,但並沒想過會是這麽斬釘截鐵的無情令。他直覺不好,向自己一位心腹使了個眼色,叫他從小門出殿去。他自己卻故作沈思:“如此命令,容本王細思。”

一盞茶後,令使催促道:“請齊王殿下應答。”

齊晟道:“安樂殿下畢竟是啟王殿下的親妹妹,這果真是啟王親自下的令麽?”

令使道:“不錯。”

“啟王殿下如今的處境,不由得本王不細問。倘或真是啟王親自的令,本王為何瞧著字跡不像啟王親筆呢?”

令使道:“這正是啟王殿下親筆,齊王殿下錯認了。”

令使不由分說道:“請齊王殿下領命。”

齊晟皺了皺眉:“請令使回去,代本王再勸說啟王一次吧。否則,恕難從命。”

令使道:“小人臨行前,啟王殿下早知齊王會有異議。啟王殿下令小人問齊王三次,此為第一次:齊王是否領命?”

“恕難從命。”

一片寂靜。

令使靜候片刻,又問:

“請齊王深思。此為第二次:齊王是否領命?”

“啟王與安樂殿下感情深厚,本王不忍罔顧人倫,恕難從命。”

齊晟往王座上一靠,心裏也有點怵,怕惹惱了宋玠。但無妨,他看了看自己身邊披堅執銳的護衛們——這些人忠心耿耿,自己總不至於被一個令使拿下。宋玠若怒發沖冠回來發火,便由這些護衛小心拿下,自己緩緩勸他。人活著,哪有說不通的道理?

他兀自思慮萬千,時間一瞬而過。令使仍直視殿上,死板地發問:

“此為第三次:齊王是否領命?”

“恕難從命!”

齊王護衛們已抽出刀劍,一觸即發。

而令使視若無睹,平靜無波的眼神中驀然湧出一抹敬意:

“殿下,得罪。”

滿殿刀光如雪,如被颶風卷起,紅梅潑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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