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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望鳳臺的時候,辰靜雙是抱定了主意,不與宋如玥爭吵。

玉璽再好,也是個死物。宋青璋總是有血有肉、是明事理的,只需講明挪用玉璽的緊要,她必會松手。

再說,他也想明白了,宋如玥想把玉璽交給她那兩位皇兄,這也有情理可循,無可厚非。只借用這一回,往後……有沒有那玉璽,又能怎樣?

——前兩回,那孽障欲言又止、躲躲閃閃的目光,始終狠狠揉搓著他心尖的軟肉。他從未見宋如玥那樣膽怯過。

辰靜雙反覆堅定著這念頭,兜頭就碰上了高央——天鐵營新提拔上來看護宋如玥的人,也是從前皇宮裏的舊人。

高央臉色並不很好,有些魂不守舍的,險些撞了他,才如夢初醒,匆忙收斂了神色,跪下請罪。

辰靜雙本沒打算多問,但只怕那一臉愁容跟宋如玥有關,便道:“為何出神?”

高央一驚。

天鐵營統領林榮,深谙為臣之道,十年如一日地謹小慎微,這也尤其體現在他待人的心意上,譬如,天鐵營將士從前對宋如玥這辰王正妃是不改口的,都稱“殿下”,是他為免辰王不滿,一個個敲打著,逼著改了口,改成了“王妃”。他難得的冒失事,就是趙春山一事之後,勸諫辰王殿下不要再隨碧瑤親征,結果還不知怎地觸了對方的黴頭,茫然地遭了一番暗火,還被問及宋如玥本人是否知情。

這在林榮看來,是自己連累了自家殿下,害得自家殿下平白受疑。因此後來他細細暗查,才知道自己當時正撞上李臻撤兵,辰靜雙以為天鐵營插手了辰國軍機,這才有所不滿。

那以後,天鐵營愈發成了一具沈默的兇器,對辰國軍政種種唯恐避之不及。

可使高央出神的,正是前線上傳回來的消息。

不過難得此人做過茍易的副手,心思靈活起來,與茍易是一路的:“回辰王,前線上,夏統領也受了傷,屬下不知該怎麽與王妃和鐘姑娘說,所以出神。”

夏林受傷,雖也兇險,卻不致命,辰靜雙知情,擺了擺手叫他下去了。

他自己則近鄉情怯似的,鼻子裏含了一口氣,邁進了望鳳臺。

-

宋如玥才醒了不久。

她近來噩夢連連,方驚得大汗淋漓,手上還沒恢覆力氣,又聽高央來報,前幾日一次交戰中,宋珪親自出陣與夏林交手,暗傳了一份消息給他。

他說:“轉告安樂,皇兄並未忘記國仇家恨,此番實有苦衷,請她務必不要出陣。而皇兄……和我,不會害她,也不會將辰國視作敵人。”

宋如玥下意識地問:“什麽苦衷?”

高央咬牙道:“屬下不知。但據說……敵軍中有流言,說此次出征,是為了殺公主而來。還有一層流言,被人按住了,兩軍共只有零星幾人知道,說是……殺公主只是個幌子,辰恭真正的目的,是玉璽。若大軍帶不回玉璽,就殺了兩位殿下,以殉先帝。”

還有一張小小的、被揉搓得幾乎碎成雪,滾過塵土和血汗的字條。字條不過手指大小,上面字跡比針尖還細,濃濃墨色被塵垢埋得隱微。

但宋如玥太熟悉那字跡了。她自開蒙,是眼見著那字跡一天比一天清俊、一天比一天勁健。她還照著那字跡,好生練過七八年功夫,字跡主人也耐心,每天要給她寫一大頁作帖,落款皆是什麽“兄玠某年某時”,從初春到年關,延續了好幾輪春夏秋冬。她離開永溪的時候還不舍地去看過那些字帖,高高的幾摞,保存得當,手碰上去,立刻泛起暄軟的暖意。

她猶疑著讀道:“孟王茍易等人,皇兄終有愧。時至今日,盟約不成,舊物任你處置。”

落款是“兄玠三十三年春”。

三十三年——仍是先皇歷法,宋如玥潸然淚下。

高央與茍易最是親厚,此人聽了內容,頓時紅了眼,強忍著才沒落淚。忍了半晌,還是啞聲道:“如此世道,兩位殿下必有苦衷,屬下……屬下在宮中十二年,信任兩位殿下人品,只盼……這樣的日子,可快些到頭吧!”

宋如玥闔眼想了半晌,又盯著那字條呆了半晌,道:“茍易之死,我知道天鐵營心中委屈。當時是我親自指的人,如今他們枉死,本宮也必要親自去向皇兄問個清楚。”

高央眼圈瞬間紅了一倍,連連磕頭道:“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宋如玥咳嗽著,臉色愈發白,示意明月攙了他起來,叫他退下。

事已至此,無論辰子信還是皇兄,都別想攔著她上前線了。

連高央都信了宋玠身不由己,宋如玥自然也信。但她比高央更了解宋玠,宋玠許多行為,看似一如既往……可是,總讓她覺得,透著自毀的癲狂意味。

每思及此,她都覺得自己像被悶在了一塊冰裏——

她非得見宋玠一面。哪怕死,也得見。

還有玉璽,對,還有玉璽。皇兄既然想要,也需要,就給他又如何!

——正這樣想著,辰王駕臨的通傳就到了。

-

進來時,辰靜雙的臉依然繃得很緊,見她的手縮在被子裏,便露了個同樣緊繃的笑:“冷麽?若冷,叫他們把火盆再挪回來。”

宋如玥也有些不自在:“倒不冷。”

一面說著,一面狠了心,將宋玠的字條搓碎。有被子遮掩,辰靜雙並未察覺,隨意坐到她榻邊,又笑了一笑:“這些日子,本想來見你,可總想起旁的事,就不敢來見你。今天倒是有了旁的事,總算推著我來見你了。”

這話宋如玥聽了本該高興,可她正做賊心虛,一揚眉,卻無話講,於是慌張地一怔,忙瞥向別處:“啊。”

辰靜雙的心,忽而涼回去半截。他不安地動了動,把腳收回到一個規矩的範圍。

宋如玥道:“……那對青玉盞,我收著了。明月,茶。”

明月應聲領命,退下。內間便靜得出奇,每一絲風吹草動都被顯露出來。

辰靜雙忽然側耳問道:“你聽沒聽見什麽聲音?像是……在撕什麽?”

宋如玥一咧嘴:“誰能撕什麽?我沒聽見。”

辰靜雙搖了搖頭,果然聽不見了。又問鐘靈等人,他們卻跪得遠,更聽不見了。

不待他細究,明月已用那對青玉盞泡了茶,恭恭敬敬地端上來。

青玉,說是青玉,其實卻是將青瓷燒出了玲瓏玉色,比些凡夫俗玉還要通透,極難得,整個辰國也不過一間瓷窯燒得。這一對青玉盞又是貢品,色澤自然也是極品,像片被陽光照透了的春葉,對著光,影兒裏都晃著水紋。

這一對是茶盞,辰靜雙這幾日嘴裏無味,端起來喝了一口,無端地想飲酒,不由得嘆道:“還有一對青玉酒杯,等你傷好了,我叫人一並拿過來吧。”

宋如玥仍暗暗搓著碎字條,想著去前線的事,心神不屬,隨口道:“等到那時候,又不知是什麽光景了。”

不知是什麽光景。若留在辰王宮內,怎會不知是什麽光景?

於是方才喝下的茶,忽然變成了一整團白煮蛋黃,竟噎得人胸疼。辰靜雙白著臉叫人都退出去,自己把青玉盞放下,看著杯影水影搖曳,忽而笑了一聲。

宋如玥看他。

辰靜雙道:“青璋,你記著,我是絕不會勉強你的。”

宋如玥終於估摸著手裏字條已經碎盡,回了神,笑問:“怎麽說這個?”

一邊說,她一邊伸了手去,想整理一下辰靜雙來時弄亂了的衣襟——她早便想好了、改了主意,若辰靜雙還肯過來,且不提玉璽之事,她就仍要厚著臉皮賴著他,就要更好好待他。倘或有那麽一天,辰子信真因她與玉璽而死、辰國真因她與玉璽而衰落,那也一定是在她宋如玥戰死沙場之後。

她會把玉璽給皇兄,她的骨與血、皮與肉,都與皇兄一樣,承自天家。

但她要把命奉送給辰子信。因為他們的心已經貼在了一塊,獨活不了。

而她的手,半空中就被辰靜雙握住了:“你手上這是什麽?不是在宮中靜養麽,怎的臟了手?”

他一邊從旁拿了帕子給她擦手,一邊苦笑著暗罵自己沒出息,心都冷了,對方一招手,還這樣鞍前馬後。誰知,不經意擡眼一看,這回臉白的卻成了宋如玥。

他頓生狐疑:“你……又出去胡鬧了?”

宋如玥久病,雖覺出一絲異樣,但辰子信問得急、離得近,她未及細想,為了遮掩真相,已經點了頭。

不料辰靜雙搖頭冷笑:“那怎會只臟了幾個指頭?鐘靈明月天鐵營,各個都在,又怎會縱你?”

宋如玥清了清嗓子,叫他附耳過來,低聲笑道:“閑來無事,我把手伸出了窗,他們不知道。”

辰靜雙聽了,不做聲,一托她的肘。宋如玥不解其意,乖乖擡臂,結果又挨了一聲冷笑:“袖子倒幹凈?”

宋如玥受不得一點的風,他生怕她不知輕重,簡直急瘋了,伸手便去探她手方才放著的地方摸索。宋如玥忙按住了那一處被子:“欸,青天白日的,你做什麽?!”

辰靜雙沒理她這色厲內荏的呼喝——柔軟的錦被裏,他已經摸到了一點異物,並指一夾,飛快抽出來查看。

宋如玥也實在沒想到,方才的字條碎屑,竟還有漏網之魚。

好巧不巧,這一片上,正有那個芝麻大的“玠”字!

辰靜雙一見就紅了眼,一言不發,將宋如玥連著被子往裏推。

宋如玥楞是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一個字沒敢說。

而被子底下,那些大大小小、或扁或圓的碎屑、被搓得辨不出面目的字跡,全都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更令宋如玥屏息的是,最大的一塊殘片,竟依稀是半個“孟”字。

-

外頭,明月已經在回應方才宋如玥那聲叫喊了:“殿下?”

她們倒都不擔心——凡是宋如玥的心腹,誰不知道辰王是個脾氣最好的人呢?又珍重他們殿下,天底下,再沒這樣的如意郎君了。連問這一句都多餘,譬如鐘靈就只當那是他們夫妻胡鬧,尋思著反正辰靜雙知道分寸,正要躲遠些,免得臟了耳朵。唯有明月覺得宋如玥似乎語氣有異。

“滾!”誰料劈頭就是辰王的一聲怒吼,“滾出去!——滾出望鳳臺!沒有孤的旨意,誰也不準入內!!!”

辰靜雙不是個擅長發怒的人,吼完這一句,自己已經咬住了下唇。可他盯著宋如玥,還是被氣笑了。他晾著那驚恐的宋青璋,自顧自大笑了半晌,笑出了眼淚,才捏了捏她的臉,柔聲細語,又因怒氣,止不住地擡著語氣,直到最後一個字,陡然拔高:

“孤的好王妃,究竟瞞了孤多少要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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