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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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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

薩仁終究按下了所有請戰。

背後,指責她軟弱的人愈發多。

不過,塔娜對此一無所聞,都是少布跟她講的。那天塔娜按西淩的習俗,摘了耳環、發飾,為父親守喪,同時,也握住了一柄傷痕累累的刀。

她父親生前的刀。

她去求王上,願為王帳下小卒。王看著她,沒有問緣由,只問道:“你妹妹怎麽辦?”

塔娜想過:“哈斯,眼下可以交給少布照顧。等時機成熟,請王上將她遣返烏梁素,自有好人家養她。”

王聽了,覆又問道:“刀開了刃,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務必想好。”

塔娜急切道:“我想好了!”

王上——薩仁,看著這個實心眼的姑娘,暗暗嘆氣,反問:“你如此信任少布,與他是舊識?”

塔娜道:“西拉木人都知道少布。雖然我們不是舊識,但他總歸是西淩人,與我們姐妹有共患難的情分,不會不顧哈斯的。”

——西拉木人都知道少布。

薩仁聽了這句,對自己原已確定的一個猜測又起了疑竇。她看著塔娜眼睛亮晶晶的,愈發替她哀愁。

只願沒有好事之徒,戳破她這段少女情思。

-

還是同樣荒曠的黃沙原,辰軍營地。

“將軍,有消息了。”

“哦?”宋如玥剛巡營回來,聞言跳下馬背:“說了什麽?”

“西夷人很小心,位置不明。他們的軍中將領大多主戰,唯有西夷王主張按兵不動,背後非議頗多。”

“釘子自己怎麽樣?薩仁可精得很,不會被她發現吧?”

“這沒說。”

“咱們大費周章,到現在也才知道了這麽一件事,讓釘子小心點,繼續打探西夷的紮營位置。不過,薩仁壓得住性子,其他西夷人可未必……唔,你稍後把這幾日的布防安排給我看看。”

“是。”

林榮原本一直跟在宋如玥身後,不多話,卻忍不住道:“西淩人自己就擅長打獵,如此安排,不會被察覺麽?”

“他們當慣了獵人,未必能發現自己成了獵物。最要命的是,咱們耗不起,他們也耗不起,不賭這一把,也沒什麽別的辦法。”宋如玥嘆了口氣,看看天色,“……但願一直這麽陰下去,早做個了斷。”

-

天不遂人願,當夜,西淩沒有動。

第二天,西淩仍無動作。

若是尋常打仗,莫說這樣拖上兩天,就是拖上十天半月也沒人在乎。但這時候,北境戰場刻不容緩,宋如玥多在這裏耗上一天……辰國不知要割舍多少城池、謝時所率將士,也不知要拋舍多少大好頭顱。

第三天,深夜。

宋如玥躺在床板上,盯著帳篷的頂端,臉上一片空白。

她正以此對抗焦慮、試圖入睡。

但她又不可避免地琢磨起敵方主將……琢磨起薩仁來。

她的朋友,進退維谷的西淩王。

除了鎮守北境的蒙望,辰國總共兩位經驗豐富的將領,她和謝時。她不如謝時,所以,辰靜雙安排謝時去了更艱難、更覆雜的北境戰場,用留守在沈雲的那麽一點微末兵力,牽制周旋、為她攻占西夷爭取時間。

宋如玥肩上沒有謝時那麽難扛的責任,但心頭壓力不可謂不大。連她這樣的人,都不太願意去想,如果這一戰她拖了太久……或者,她輸了,會有怎樣的後果。

按她的推算,薩仁始終沒有回返西夷,按照西夷騎兵一貫的作風,他們在草頭沙潛伏日久,補給必定吃緊。軍心不穩,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考慮到薩仁的處境,她必定也對宋如玥的困境心知肚明,所以才耐著性子三軍不發。或者更可怕一些,早在草頭沙那一戰的時候,她已經先於所有人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料想到了西淩和辰國,必定會在這裏對峙、對耗。

三天風平浪靜,有著北境那邊的壓力,辰軍中已經開始有人打起了退堂鼓——連宋如玥都失眠了。

她心裏也一樣沒底。

薩仁有一雙洞徹天下的眼睛,而自己,了解的只是她。

她只是知道薩仁會怎麽做,也明智地放棄了以她為突破口。逃到西夷軍中去的那批俘虜,不無她的授意,但不同於他人所想,埋入“釘子”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她要將這批俘虜的存在,活生生撞入重情重諾、勇武好鬥的西夷人眼中,用這批染血的平民刺激他們,炸了他們的怒火,讓他們親手,把薩仁從黃沙深處逼出來。

可是竟然,現在還毫無動靜。

這已經是第三天。

宋如玥實在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拍拍盔甲,打算找個地方活動活動。

她這幾天是實實在在的睡不解甲,從皮肉到骨頭都酸痛得厲害。

但又不敢拆——誰都不知道西夷什麽時候從哪竄出來,別人也罷了,萬一到時候連主將都還在慌慌張張地找盔甲……那就好玩了。

她疼得呲牙咧嘴,只好一邊把全身上下草草揉了一遍,一邊嘆息著想:我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是望鳳臺的床榻不舒服,還是辰子信不夠溫香軟玉,我要跑來這裏睡木板、穿鐵片,說句話都要呸呸呸地吃沙子?

結果出了帳子,迎面走過來一個夏林。她正心情不佳,隨口揶揄道:“大半夜的,杵在這兒,不合適吧?”

夏林冤枉得百口莫辯:“……我不,我沒!我——我路過!”

宋如玥拍拍他肩膀:“沒什麽。鐘靈呢,是個好姑娘。你呢,我也知根知底。是喜事啊!”

夏林臉都皺了:“將軍,我真是路過……人家姑娘家家,我就算真有那意思,更不該這時候過來啊。”

宋如玥目光將他上下一掃,停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大度道:“我想也是。算了,姑且信你一回,我不跟鐘靈說。”

夏林忙不疊道謝,道了謝才反應過來:這小姑奶奶怕不是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他只是路過,純拿他消遣的!

臉都噎綠了。

但宋如玥涮完他,已經樂滋滋地走遠了。他忙追上去問:“將軍這是要去哪?夜深,危險。”

宋如玥隨口道:“手腳都僵了,去活動一下。”

林榮、夏林、茍易、莫恒,這幾個人既是天鐵營將領,也負責貼身保護宋如玥,只需保證宋如玥身邊十二時辰都有人即可,沒有不換班的道理。夏林聽了,略瞇了眼,問道:“將軍,你多久沒卸甲了?”

宋如玥預感事情要糟,打了個哈哈:“不記得了,等天亮了,你去問鐘靈,她沒準記得。”

夏林目光狐疑,走到近前。

“你這是要跟我過兩招?”宋如玥一笑,試圖拉開話題:“也行。”

她擺開架勢。

宋如玥習武是很努力的,可再怎麽努力,也才兩年多的功夫,對付普通士兵不在話下,但對付天鐵營這些從小選拔出來的精英,就有些左支右絀了。幸好此處沒什麽人,不算丟了太大的面子。

夏林很快擒住她雙手,看都不看,三下五除二拆了她一條護臂。宋如玥大駭:“你這是做什麽!”

卻又被擒著,掙不動。夏林也是保護她的人,知道哪些死角可以做些小動作,宋如玥只好低喝:“林榮,出來!”

說話間,夏林拈著指尖將她手指一捏,衣袖向上卷——再要動作,已被林榮一把攥住:“夏林,你這是以下犯上!”

但宋如玥已經露出了一節手腕。

露出一節手腕已經夠了。

夏林不答林榮的話,擡下巴對著宋如玥手腕的方向一點:“我們的對話你都聽到了,我不過問了一句,將軍就要跑,還能沒有鬼?你看這勒的,我剛才一碰將軍手指,都涼得嚇人!”

宋如玥腕內潔白,卻橫陳著一條青紫破皮的勒痕。

夏林松手,衣袖滑落,將那勒痕掩住了。宋如玥知趣地“嘿嘿”一笑:“我下次註意。”

拔腿就跑。

——沒兩步就被揪了回來:“將軍。”

不用回頭,林榮幹不出這“以下犯上”的事。宋如玥忙搬救兵:“林榮,這不算以下犯上?”

林榮臉色青了又紅:“也不能看著將軍在我們眼皮底下這麽糟踐自己的身體!”

說著還後退了一步,以示袖手旁觀。

夏林笑道:“將軍,你叫破喉嚨。”

宋如玥瞪他。他自顧自接道:

“——也沒人來救你了。”

不過夏林竟是個正經人,一邊嘴裏說著這門子渾話,一邊將護臂給她系了回去。系的時候,還細心地避開了那根勒痕,只挽了個松松的結,沒將繩子抽緊。

“這起碼得兩三天沒卸甲了吧?”夏林知道對付宋如玥不能來硬的,便拿軟話往她心窩裏戳。他甚至頓了一下,拿捏好語氣,聽起來小心翼翼的:“將軍不敢卸甲,是信不過我們天鐵營嗎?”

宋如玥心都被他戳漏了,一時語無倫次:“不,不是……”

“這些甲片,為了防護有效,都要用繩子緊緊固定在身上。將軍兩三天不卸,血液便兩三天都不通暢,什麽人吃得消?真有敵襲,手腳都使不上力氣,不更容易出事麽?”夏林說著,苦笑道:“這麽淺顯的道理,竟沒人告訴將軍,終歸是我天鐵營失職。若將軍出了什麽事,我們可怎麽……可怎麽向舊主人交代呢?”

他擡起眼睛,不動聲色地一瞥,見宋如玥都快哭了,大受鼓舞,語氣愈發失落:“到時候,我們又該向誰效忠呢?”

宋如玥語氣比往常虛了十倍:“不是信不過你們,我就是……那個……可能一時犯混……”

夏林發出一聲嘆息:“將軍連鐘靈姑娘都能騙了過去,不可謂不深思熟慮啊。”

宋如玥無話可說:“……”

夏林將了她一軍,心裏暗爽,把方才被涮的賬劃平了:“回去後,請鐘靈姑娘為將軍分別捏按,一次只卸一處的甲,穿回去也快。這樣,將軍可能放心了?”

宋如玥不疊點頭:“放心,放心。”

夏林這才笑出一口小白牙:“好了,就——”

就在這時,一聲慘厲的尖叫劃破長夜。

“——將軍!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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