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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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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物

宋如玥對此一無所知。

今日有些熱,外頭樹啊花啊,甚至春生秋死的草,都好像又活了起來,碧綠碧綠的,在風裏蕩漾。她心情好,從校場回來,看了一路,還讓辰靜雙給她吹了葉笛,是一支民間的小調,聽著新奇有趣。

辰靜雙就是這一點好——他少年時候走遍南北,不是那種錦繡叢中長大的世家子弟,他見多識廣,對民間事了若指掌。這一點在朝政上為他添了許多助力不說,私下裏,更是他和宋如玥之間的情趣。

辰靜雙一邊吹著葉笛哄她,沒覺得自己錦衣華服的,銜了兩片葉子有什麽不妥——一邊覷著跟著自己哼唱的宋如玥,暗暗發愁。

他心裏壓著事。

辰恭以假玉璽分封燕穆二國;宋煜死了。

而他,想借著先前的草頭沙大捷,徹底除了西夷。出征的人選,只有碧瑤。

一曲吹罷,宋如玥也卷了兩片葉子,銜在唇齒間吹。但她不得要領,吹出來都是“噗”“噗”的聲音,自己就笑了,扭頭去拉辰靜雙:“你教我一下唄?”

她不知道哪來的習慣,每次拽辰靜雙,都不直接拽他的胳膊和手,從來都是扯他的袖子,像個小孩一樣。或許是沒人教過她長大……而辰靜雙面前,生活瑣事面前,兩人也都樂得把她寵得像個小女孩。

辰靜雙折了葉子,手把手地教她:“怎麽疊不要緊,要緊的是吹的時候……”

耳鬢廝磨。

這兩個人最近膩歪得上癮——從辰靜雙把著宋如玥的手重雕小木牌,到今天這葉笛——他們總以為感情已經進入了最濃的時候,可是,總還能更濃些。

辰靜雙就愈發舍不得說。

直到兩人拖拖拉拉地回宮,用完飯,辰靜雙提氣——

宋如玥看著他,嘆了口氣。

他好不容易要出口的話,就險些成了個噴嚏:“怎、怎麽了?”

“這段時間,一直就沒幾個好消息。你這麽吞吞吐吐的,更不可能是什麽喜事了。”宋如玥支著下巴,老成地又嘆了口氣:“說吧,子信,大不了就是我哭一場,你把我哄好,然後,我們再想想辦法。就算真沒什麽辦法,該做的事,總能找出來一兩件吧?”

辰靜雙未必不懂這個道理,只因是在宋如玥面前,才踟躕反覆。聽了她這一番高論,扯動嘴角笑了一下,主動把手伸到了她掌心裏,給她不安地捏著玩:“三件事。”

“第一件,辰恭弒君了。”

宋如玥木了一下,下意識攥緊了拳。幸好察覺了自己手裏還攥著什麽,匆忙撤了力,只是眼睛瞬間就紅透了,幾乎狼狽……又很快收斂起來,面無表情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辰恭以手中玉璽,分封了燕穆二國。天康城雙方相持不下,燕鳴梧和穆衍早沒了耐心,恐怕不日就要借著這個由頭,轉而聯手——你的兩位皇兄,就是他們的目標。”

宋如玥皺了皺眉:“第三件?”

“第三件……大戰在即,我不想再被西夷人伺機偷襲、功虧一簣。正好借著草頭沙大捷,我想鏟除西夷,永絕後患。”辰靜雙頓了一頓,又道:“朝中資歷足以掛帥的將領,唯有你和謝時二人。但我想,燕穆那邊,還要有人增援蒙望,保護你皇兄、為西夷戰場爭取時間。我們的大軍當然要先到西夷,北境這一頭,可調用的兵將就不多。燕穆又都是棘手的對手……我想,讓謝時來應付,應當更為妥當。所以,你——”

“——所以,率軍討伐薩仁的人,應當是我。”

宋如玥啞著嗓子,打斷了他。

宮殿內靜默了片刻。

辰靜雙知道,這時候說上再多動聽的話,也沒什麽用處。只用力抓住宋如玥,恨不得全身的熱量,都能從自己的手上讓渡給她,暖一暖她。

她看起來很冷。

宋如玥半晌才擡起眼皮:“從小父皇教導我,要惜物。尤其我們這些靡衣玉食的,可能一件手邊小物,就是什麽人一輩子的心血,更要好好珍惜。但是,我今天想砸東西。子信,你看行麽?”

她慣常是個哭包,這會兒,眼睛竟然還是幹的,語氣也彬彬有禮。辰靜雙覺得自己都要替她眼睛發酸,只好一點頭。

宋如玥左右看看,抄起一個空玉碗,往地上摔去。但她頭一次摔東西,沒敢用足力,玉碗在地上滾了滾,完好無損。

她眼眶一下子紅了,猛地起身,幾乎是猙獰地抱起一座花瓶,往地上重重一搡。半人高的瘦花瓶碎了個稀裏嘩啦,花枝散亂。接著,犀筷、天青瓷盤、薄如蟬翼的翡翠杯……下雨似的摔成一地碎屍。最後,一張小案“砰”地蓋過去,磕損了一角,“嘎吱”一聲,可笑地栽到地上,底下的碎翡翠不堪重負,尖細地裂了。

宋如玥兩手空空,渾身發抖。宮人們早不安地跪了一地,只有辰靜雙擡頭看她……悲憐地看著她。

她和辰靜雙對視半晌,腦海中震怒的空白,忽然轉悲。她猝然扭頭,感覺他過來從背後抱住了自己。

她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拍了拍他的手:“沒事,我……”

她還能怎麽樣呢?一定要殺了辰恭,可是,除此以外,她還能怎麽樣呢?

難道能令死人覆生麽?

難道能拼回碎裂的一磚一瓦,再堆砌出一個錦繡盛世麽?

她甚至分辨不出辰子信在她耳側說了什麽,盡力去聽,也只能聽見腦海裏一片片枯燥的嗡鳴。

她幾乎以為自己是聾了。

可是,聾了又能怎樣呢?

宋如玥茫然地想了一圈,幸而戰場上見慣了生生死死,她逐漸把自己從這身怒火上頭、又周身發冷的軀殼中抽離出來,近乎本能地,提醒自己:

以生者為重。

她將這五個字默念了十幾遍,搜腸刮肚,終於開了口。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連嘴唇也是麻的,耳邊的嗡鳴幾乎浸滿了整個上半身,人都僵了。

所幸,說了幾個字之後,嗡鳴聲就逐漸消散了。

“子信……兩位皇兄,就是我最後的親人了。我出征西夷,會盡快歸來,但你,也要替我轉告謝時,讓他保護好我的兩位皇兄。”

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湧出來,沿著臉頰往下掉,先是熱的,而後又變冷,又變幹,只殘留著一點異樣的感覺,好像結了兩道疤痕。

“還有,一旦燕穆與我們交戰……孟國首當其沖。你不是說要接外祖過來麽?快點安排呀。人生在世,動輒參商……”她笑起來,“快把外祖接過來吧。”

辰靜雙本正跟她解釋,已經和孟衡說定了,只是瑣事繁雜,非一日之功。卻見她根本聽不進自己說話,又試探著叫了她兩聲:“青璋,青璋?”

宋如玥終於聽見了,扭頭蹭了蹭他:“子信。”

她沈默了一會兒,笑道:“沒事。我有點哭不出來了。”

她揪起辰靜雙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平靜道:“那筷子和桌子應該還能用。明月,過來收拾了吧。”

辰靜雙不放心,覺得她已經快魔怔了,便剖心道:“青璋,我還想陪你終老呢。我會跟你一直到老的。”

“我也想和你一直到老。”宋如玥又笑了一聲,“幸好你在這……”

幸好她發洩完情緒,還能發現自己在一個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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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辰恭弒君,反而會為你皇兄們壯大些聲勢。”辰靜雙睡前仍在安慰她,“再說,啟王殿下何等人物,哪能這麽容易就栽了?”

“嗯,皇兄當然有辦法的。”宋如玥又往他懷裏蜷了蜷,緊緊拉好被子。

不一會兒,辰靜雙就熱出了汗。但宋如玥這會的狀態顯然不大正常,他只好偷偷把手伸出被子,想了想,又連人帶被子地攬住宋如玥,溫聲道:“先睡吧。”

宋如玥揪著被子,“嗯”了一聲。然後覺得這好像說服力不足,不足以讓辰靜雙放心,又補充道:“我其實知道……我也在努力想別的事情。方才不說話,是我想著薩仁那邊……我跟你說過吧?她偷偷跟我道了歉,但是,我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麽苦衷。”

辰靜雙沈默了一下,問她:“薩仁身邊,有個亦師亦兄把她一手帶大的人,你知道吧?”

“嗯,她說是他們的大巫祝烏蒙。”

“烏蒙協助薩仁奪下了西夷王位,但不少貴族對此心懷不滿。這些人,策劃了一次暗殺。”

“暗殺薩仁?”

“不。”辰靜雙在宋如玥頭頂嘆了口氣,“暗殺烏蒙。”

是了。

這世道,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女子能有多大的才能。哪怕薩仁翻雲覆雨,人們也都把功勞歸於她背後的男人身上……不光功勞,還有忠誠、恐懼、憎恨。

他們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認為,除掉了烏蒙,薩仁就會寸步難行、隱於幕後、歸隱於聖女——一個吉祥物的職責。

“那烏蒙死了嗎?”

“沒有,這才棘手——他還活著,但沒有醒過來,受制於人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必明說了。

宋如玥沈默了半晌,忽然道:“若也有那麽一天,你不要顧慮我。是死是活,我自己可以掙,但如果拖累了你……我活著可能還不如死了舒服。這個道理……要是薩仁和烏蒙也事先說好了,就好了。”

辰靜雙啼笑皆非:“可是如果舍了你,我也活著不如死了舒服。”

宋如玥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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