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秋

宋如玥雖然為了穩住齊晟，好像拿他當個知心人，始終卻只是做著戲的。唯獨那一聲裂帛，伴著那句失態的“皇兄！”，把她的真心撕了出來。

她哭了個肝腸寸斷，依然沒見著宋玠的影。

齊晟見她哭得可憐，也是怕暴露了宋玠宋珪，半哄半勸，請她移步離開了靈堂。

那之後，他好像真的消停了下來，再無動作。

想來這等平庸之才，就連反骨都只會長那麽一寸，被人稍一壓制，也就乖乖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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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謝時才趕回。

先前碧瑤返京，一切都是秘密行事，謝時這一趟才算是班師凱旋。這幾年，辰國與西夷戰事，少有如此揚眉吐氣之時，京中百姓皆拍手稱快，至此，交馳將軍名聲大振，入京回府時，險些被夾道的百姓擠得騎不動馬……而且不說那些推推搡搡，還被摸了好幾回臉，恨不得去找宋如玥借張面具，遮一遮自己掃了地的顏面。

百姓們不懂政治，朝中文武的祝賀，卻是在他回宮述職之後，緊跟著宮中賞賜來的——尤其因甘元亭離世，辰王直接將謝時拔到了從一品，當朝武將竟沒有比他沒有再高的階，再進半步，地位就與當年甘元亭等同了。

更殘酷的是，甘元亭七十六歲，謝時十六歲。

謝時雖然有準備，但沒料到是這麽大的封賞，準備得十分不足。謝府只有他一個主子，險些被這些熱情逼得多了四五門喜事，往日交馳將軍府的門可羅雀竟成了可望不可即……一天下來，這位辰國新貴，心累得只想閉門謝客，從來沒這麽羨慕過碧瑤的身份隱蔽。

這一天最後一位客人來訪時，借口他都想好了，就說自己剛下戰場，軍醫勒令他靜養——配合著做戲的軍醫已經就位，都做好了六親不認往外轟人的準備了。

但是，這位還真不能往外轟。

這位客人姓甘。

甘元亭有一位獨子，只是，他深知戰場官場危險，從不肯讓他入仕，甚至不肯讓他露臉。眾人心中原本都諸多腹誹，謝時也頗好奇，結果人一上門，他就明白了。

這位先遞了拜帖，字跡清瘦。待謝時把他請進來一看，竟是人如其字的清瘦，廣袖飄飄。因在孝中，身上衣裳只黑白兩色，更顯得兩頰的臉色極不自然，像是有什麽先天不足，還沒坐下，先咳嗽了起來，讓謝時想到了病殃殃的首輔華英。

但華英本性活潑，據說三兩年前也是個“上躥下跳”的主兒，這位甘老元帥的獨子，竟生來就是如此，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這中年人眼裏卻仍帶著光亮，對謝時一拱手，先彬彬有禮地道了賀：“恭喜謝小將軍了。”

他聲息略有不穩，虛弱得仿若含著藥石的清苦。

謝時忙道：“哪裏哪裏，客氣了。老元帥的事……我實在愧不可當。”

那人道：“我在拜帖上留了名字，你就直接叫我甘慈就是了。”

謝時只好道：“甘慈。”

頓了頓又補了一聲：“……前輩。”

甘慈失笑，應了一聲，勸道：“家父的事，我有耳聞，請謝小將軍安心養傷，不要多思就是。我此次登門，也並非為此。”

說著，叫小廝抱來一個錦盒：“我收拾家父遺物，在其中發現了謝小將軍的舊物。家父待之珍重，我不解其意，問了才知道，家父原打算偷偷將它送還謝府。如今，只好由我代勞了。”

謝時一怔，懵然接過錦盒，全然想不到自己能有什麽舊物在甘元亭手上。倒是甘慈，以他的年紀，幾個表兄弟家的侄子都快有謝時這麽大了，見他這模樣，便忍不住笑道：“謝小將軍，果真還是個孩子啊。”

謝時分辯道：“我也都十六了。”

甘慈一哂，當然不會跟他爭論“十六歲到底算不算孩子”，既然事情辦完，便要告辭了：“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謝小將軍如今炙手可熱，想必一天沒得清閑，我就不打擾了。如若有緣，或許過些時日，我們仍有重見的時候。”

待他走後，謝時打開錦盒。

裏面，是一盞泛了黃的兔子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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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秋，宋如玥又去了齊王府一趟，“探望齊妃”。齊妃可憐她那些小心思，也是自己寂寞，欣然迎客。

齊晟如今不作妖了，便整日安安分分待在府上，只是好像受了些打擊，長日裏閉門不出。只因宋如玥到了，為了盡禮數，才出了門。

宋如玥也不像前次那樣痛哭，笑容恬淡溫靜，帶了一堆中秋的東西。其中有一樣，特意拿了漆盒裝著，沈甸甸的兩盒子，宋如玥指著道：“從前每到中秋，本宮也會與家人團聚。那時候本宮和皇姐、皇兄他們在一處，哪怕不吃月餅，也要吃上幾塊皇姐宮中的如意酥。今年又近中秋，本宮叫明月仿著從前的味道，做了一些，也請殿下和太妃娘娘嘗嘗。若不嫌，本宮也可叫人常做了送來。”

齊晟心頭一動，宋如玥卻仿佛沒有多想，已經與齊太妃說笑去了。

這些如意酥，宋玠與宋珪確實都很喜歡。只是他們不聲張，宋如玥也就沒有再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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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著齊王府始終沒聲張，中秋一整天，宋如玥都有些心不在焉。

辰靜雙早早料理了前朝事，回來就見她抱著膝蓋發呆，自己清了清嗓子才湊過去的，仍把人嚇了一跳。

他打定心思，不在這好日子裏跟宋如玥提她那兩個糟心的兄長，笑道：“你猜我帶了什麽好東西來？”

宋如玥看了他一眼，面色這才逐漸鮮活起來，也笑了一下：“是酒？前些日子我可聽了，哪個地方進貢了上好的黃酒，說是今年全縣也只得了這麽一壇，你可別想賴了我的！”

辰靜雙眼中笑意漸濃：“不是，你再猜猜？”

“怎麽不是？我都聞著——”宋如玥一怔，忽然蹦起來：“醉蟹！”

“不錯！酒麽……就那麽一小壇，怎麽也不夠喝的，恰好這是吃蟹的時節，各個膏肥，我就拿來做了醉蟹。”辰靜雙叫笙童把醉蟹進上來，拉著宋如玥坐下：“今日才醉好，我還沒吃過，你先嘗嘗。”

醉蟹旁邊還立著一小壺酒，辰靜雙笑道：“我可不曾賴了你的，做完醉蟹，就剩這一口的量了，少喝一些吧。”

他卸了外衣，在望鳳臺裏，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宛如一聲長嘆。

幾只醉蟹，一口酒，當然也收買不了宋如玥的心情——她那大驚大喜，本是做出來哄辰靜雙高興的。聽了這一聲嘆，頓時警覺：“是有什麽事麽？”

辰靜雙見她草木皆兵，又是失笑，又是心疼，忙撿了不要緊的那條告訴她：“齊晟還老實著呢。我是今天聽了信，天康城那邊，才消停了不久，又打了起來。辰恭一直無所動作，恐怕，那兩位便要假戲真做了。”

天康城，被燕軍占了一半，又被穆軍占了一半。

宋如玥啜了一口酒，覺得那絲綿柔的辛辣都在喉嚨裏揮之不去，難以下咽。辰靜雙按著她的手，道：“他們打起來，便由著他們打起來是了，暫且不必操心。”

宋如玥作勢發作他：“松手，攔著我吃蟹了。”

辰靜雙給她挑了只大的，知道她性格，便繼續道：“倒有一點要小心的。燕鳴梧已經算是精明，天康城局面，卻是他被穆衍占了先機。穆衍此人……消息不多，看來也不容小覷。”

宋如玥聽了“穆衍”這名字，又是一頓。

辰阮那小丫頭，曾經對穆衍慕之悅之，可惜不知怎麽，最終也沒了結果。但這事，她不想說出來，免得再叫辰靜雙徒添遺憾了。

順著這思路算算，今日雖是中秋，但她和辰靜雙若想過好這個中秋，能提及的親人，竟然只剩了一個孟衡。

可見，這實在是令人千瘡百孔的亂世。

她用力剪去蟹腳，若無其事地問道：“外祖如何？”

“外祖都好，只是說你送的東西太過珍貴，他受用不起，張羅著要還，被我勸回去了。”

“有什麽受用不起的，”宋如玥一哂，“外祖到底是個侯王，更兼是我的長輩，除了皇位，世間哪有東西能讓外祖受用不起？就算真有，也有我給外祖撐腰呢。請外祖安心受著。誰叫他從前待我那樣好，我再不找補一些，哪有面子在？”

辰靜雙笑道：“可說呢，我也是拿這些話勸外祖的。欸，青璋，這樣信件往來，到底不方便……我最近起了心思，想把外祖接到身邊來養老。”

“這倒應該，只是孟國……”

“外祖的王位，本就不能再往下傳了，孟國地域也窄，算不得什麽肥肉。若外祖願意，我們接了他過來，另遣人手，接管孟國，也不費什麽。”

這些不能再往下傳遞的封地和權柄，按理，是由朝廷接收的。眼下，朝廷顯然喪失了這個能力，孟衡也沒了別的後人。在林林總總的小國當中，孟國不算得天獨厚——孟衡尚在滿地狼煙中獨自悠哉，一看就並非衣錦懷璧之人。因此辰靜雙接手孟國，理所應當，也不會沾上什麽麻煩。

宋如玥從他的蟹裏挖了一口蟹黃，期待著孟衡，這才有了幾分真心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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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辰靜雙輾轉反側，沒忍住又極輕極輕地嘆了聲氣。不想宋如玥也沒睡熟，聞聲，攬過他的腰，重新問道：“究竟是什麽事？這時辰，想必中秋已過了，你不必再瞞我。”

辰靜雙被她的動靜嚇了一跳，大為後悔，卻無從補救。他猶豫半晌，低聲道：“事關重大，我沒想好怎麽跟你說，並非有意瞞你。”

宋如玥把臉湊過去：“嗯？”

中秋月皎潔，月色入室，在一片慘慘黑夜之中，勾勒出他們彼此的輪廓。

辰靜雙喉結動了數次，艱難道：“辰恭拿到了玉璽，逼死了一批舊臣。”

伏在他肩上的人，剎那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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