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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玉璽,皇帝臉色慘白如死。

偏偏顴骨處還留著兩塊酒逼出來的酡紅,看著滑稽極了。

他前後晃了晃,猝然咯血,一發不可收。辰恭當然不可能叫他死了,當下一招手,亭外就進來一個宮人,為皇帝止咳。又不足片刻,一個太醫快步跑了進來,為皇帝號脈。

這位前任辰王在皇宮裏,真可謂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皇帝很快被穩定下來,全臉成了一樣的白,就聽辰恭問:“看來,皇帝真是將他視若珍寶,否則怎麽一見玉璽,就激動成這樣?”

皇帝眼前陣陣發黑,將牙咬了又咬,冷冷道:“如今玉璽已到了你手上,你留著朕,也是無用!”

辰恭將玉璽端起來,在皇帝面前晃了晃,滿意地看見皇帝目光避著它:“陛下不再好好看看?從此它就再不是你們宋家的了。嘖嘖,本王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或許上面還有姓宋的血呢。”

皇帝拼命忍住眼淚,死死盯著亭外海棠,集中精神,好像要數出每一片葉上的脈絡。

“陛下怎麽不說話?怕死?”辰恭收起玉璽,一笑,在皇帝耳邊壓低了聲:“陛下莫怕,雖然有了玉璽,皇上依然是個金貴物件,孤哪裏舍得弒君啊……”

說罷,他竟風度翩翩地一起身,道:“陛下既然身體不適,就先回去將養著吧。本王……改日再去探望陛下。”

他笑著走了,得意得腳底生風。

-

辰恭竟然真把皇帝晾了三天。

這三天裏,除了太醫,他不準任何人接觸皇帝。皇帝毫無辦法,只得被困死在無邊的惶恐悔恨之中,偶爾燃起一線火星似的希望,再熄滅,只留下焦黑、絕望的遺跡。

他痛苦得想尋死,可是,他連尋死都做不到。

到了第四日,他行將崩潰,為免醜態,只好令自己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他不敢去想宋如玥……自己的小女兒,再心大也不可能會交出玉璽。她現在活著還是死了?還是像皇後那樣,被……

還有玉璽,玉璽易主,莫非,天下真要改姓了嗎?

那麽,珪兒,好不容易逃出去的珪兒……

他絕望地閉上眼。

就是在這個時候,太醫到了。

-

辰恭唯恐給皇帝一絲一毫的可乘之機,這幾日太醫一天一換,有些甚至不是原來宮中的太醫。皇帝已經萬念俱灰,聽天由命,對此也不理不睬。

今天的太醫卻有點怪。

他帶了兩個徒弟——當然,也是被辰恭一黨重重盤查過的人——而且,他的手一直在抖。

所幸皇帝也沒有留意。

中途,太醫發現自己少帶了一味藥,新收的小徒弟手腳又不利索,於是暫時告辭,只將兩個徒弟留在了這裏。

那兩人並肩而立,看著帷幕裏的人影,其中一人顫抖著撥開紗帳,低聲喚道:“……父皇?”

皇帝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沒有理會。直到另一個聲音也顫聲叫了一句“父皇”,他才皺起眉,緩緩看去。

宋玠宋珪兄弟,並肩站在他面前。

他猝然扭頭,頓了一會兒,忽然,宋珪上前抱住了他。觸覺實實在在,不能作假。

宋玠又叫了一聲“父皇”,過來拉住了他幹枯的手。

皇帝的眼淚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止不住的,但才片刻,他又發起抖來,直把二人往外推:“快走,你們進宮來做什麽,快走……”

“父皇!”

“——啊,是了,朕……哈,不然怎麽能看到玠兒?珪兒,卻苦了你……”

他蒼涼地笑起來,老淚縱橫,終於起身回抱自己的兩個兒子。

“兒臣還活著呢,父皇。”宋玠也忍不住落淚,忙擦去了,“珪兒也沒死,您也健在……我們兄弟二人,已經重歸於好……”

皇帝艱難地穩住情緒,拍了拍兩人,怕時間來不及細細打量,只問:“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安全嗎?”

安全倒暫時安全——幾個月前,京中眼線來報,潛入皇宮一事終於有了一線希望。他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趕上了入宮的時機,幾番打點,幾番驚險,聽說了皇後的事也未能露面,幸好,終於見著了皇帝。

不過,個中細節,二人瞞得死死的,只說了被廣成王搭救的前因後果,道:“回家一趟而已,哪裏會不安全?”

“好好,那就好……”皇帝聽宋玠的聲音聽不習慣,越聽越心疼,但宋珪也在旁邊,他只能道:“你們好好的,爹也就心滿意足了……”

說著嘆了口氣:“如今,皇位已經不要緊了。玉璽落到了辰恭手裏,爹已經沒有指望了。早知如此,爹也不該……”他仰面不語,半晌,將眼睛一蓋,屏著氣道:“也不該,把玉璽交給安樂那丫頭……爹一時私念,竟害死了她!”

宋玠宋珪對視一眼,宋玠反應快些,皺眉問道:“玉璽何以落到辰恭手上?!”

宋珪也忙問:“玥兒,何時遭了不測?!”

他反應總歸是慢了一拍,說完才反應過來:“辰恭從玥兒那奪走了玉璽?!”

皇帝自然都看在眼裏,又暗嘆了口氣,對宋玠道:“聽好,爹不知道辰恭如何得知玉璽在安樂手上,也從沒想過玥兒會因此而死,但前幾日,朕親眼所見,辰恭拿出了玉璽。玥兒已經兇多吉少……你們不要再搭進來了。且隨他去吧,辰恭不忠不義、心狠手辣,在亂世當中,笑不到最後……你們就躲起來,做個富貴閑人,啊。”

宋玠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才低聲道:“可是父皇,兒臣和珪兒回京前還在辰國,民間聽說辰靜雙待玥兒甚佳,乃至於不設後宮。而且自寧禧三十一年,辰國多了個女將,與辰靜雙關系……幾近暧昧,兒臣和珪兒還觀察過那女將麾下一人,那人身邊有當日林榮所轄禁衛二人,那女將怕就是玥兒!這幾個月,辰國無有變故,那女將前些日子才出征西夷,玥兒怎會不測!”

“那玉璽——”

“兒臣鬥膽,”宋玠聲音愈發低:“玉璽真的在玥兒身邊?”

“朕令林榮親手轉交,再不許經他人之手,這當然不錯!”

宋珪急了:“以玥兒的性格,怎會將此等要物拱手讓人!”

“玥兒的確不會——”宋玠瞄了他一眼,令他莫名有些瑟縮,可宋玠分明還是溫文爾雅的,眼裏沒有兇氣,甚至全無一絲寒光,“可是,辰恭手中的玉璽,真是真的嗎?”

宋珪:“……啊?”

皇帝:“他偽造了玉璽?”

“不錯。不過,到底是不是贗品,還要問父皇有沒有看清。”

皇帝楞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時他連日宿醉,眼前模糊一片。初看見那璽,一懵之下,竟雙目發黑。好容易緩過了那口勁兒,卻再不敢細看了,雖然也生過一轉念的疑心,可辰恭當即就把那璽懟到他面前逼他……他自然更不疑有假。

“那就請父皇放寬心,若有機會細看,自然不能錯過;若無機會……至少,玥兒是安全的,請父皇放心。”

皇帝這才吐出一口濁氣:“好。”

-

宋玠宋珪與皇帝見上一面,十分不易,但話也多說不了幾句,又要避嫌。

臨走,皇帝忽然伸手,抓住了宋玠手腕。

宋玠回頭看他,他卻不說話,嘴抿得緊緊的,目光灼灼看著宋玠,又下定了決心般瞥開,可是,又忍不住看向他……帶了一些不舍和愧意。

宋玠聞一知十,道:“請父皇示下,兒臣一定盡力而為。”

皇帝又看了看宋珪,仿佛有些難以啟齒。可是,他知道自己多猶豫一分,兩兄弟在宮中待的時間就越長,被辰恭發現的危險就越大。

他萬般恥辱地開口:“當年……朕把玉璽交給你妹妹,本也不指望她借此覆國,只是當時,實在沒有可托付之人,朕不願玉璽落到辰恭手上……”

宋玠心頭一動,微微頷首,安慰道:“父皇,此乃人之常情。”

皇帝道:“朕此身已然無望,但玠兒,珪兒,你們仍是自由身。你們自可……另起爐竈,我大豫,依然得以存續。”

宋珪大駭,目光在自己的父皇和皇兄之間游移不定,半晌,見兩個人都沒說話,忙道:“可是,玉璽、將相、兵馬……我們一樣都沒有,怎能……怎能……再說,各諸侯國,如今各個野心勃勃,哪能——”

宋玠擡手打斷了他。

他的手掌,修長,清瘦,五指並攏,手心向外,隔在了宋珪和皇帝、和自己之間。

“父皇的意思,”他緩緩走近帷幔,語氣輕緩,“是令兒臣,同天下諸侯一樣,起兵逐鹿……不顧及永溪,也不顧及安樂。”

皇帝咳嗽起來,宋玠拍了拍他的背,眼中光芒變幻莫測,只道:“父皇,兒臣相信,父皇當年送走玥兒,是真心希望她求生。如今這般,是因為見到了我們?”

皇帝深深看著他:“朕以為,你是個狠心的。”

宋珪依然不明情況,宋玠卻聽懂了,笑了一聲:“父皇,當初那是太平世,為天下人,犧牲一個妹妹,不可惜。如今,一個亂世,辰恭已經瘋魔,又如何值得我如此?”

皇帝沈默半晌,拽過他衣襟,湊在他耳邊道:“這亂世,因你而起。”

宋玠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回視皇帝。

當年,他於愧疚之下,曾主動向皇帝坦言……自己一度勾結了辰恭,令他生出了些非分之想。這些非分之想,恐怕,也是辰恭造反的誘因之一。

那是扒心扒肺的話,沒想到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退回來,成了錐心之言。至於眼前這個抓著自己衣襟的老人……他的眼裏,是不是有恨?

皇帝知道自己此言會傷他的心,依然說了,便知道自己該承受他的怨恨。他胸口起伏,目光卻不閃躲,靜靜看著宋玠,逼著他的答案。

那神情,好像在說——

當初是你,助長了辰恭的野心。

宋玠顫抖著嘴唇,冷笑一聲:“早知父皇一直為此怪罪兒臣,兒臣早該在城墻上死了幹凈!”

宋珪本就等得惴惴,猛然一聽這話,腿一軟,忙道:“皇兄,別說氣話!我們該走了……父皇放心,皇兄始終盤算著,自北方起兵,趕走辰恭,奪回永溪,到了那時,各諸侯理當俯首稱臣!”

“——北方積弱,如此又要多少年、又會有多少變故?你們這一代,又有幾成把握?”

宋珪被一句話問住,愕然看向宋玠。

後者說不出話,顯然,他也不似宋珪天真。

“這是朕當年的懿王金印,以此為信物,或許會有一些忠心志士投奔你們……至於朕和永溪,不必執著,兩年前,朕就做好了準備,只求一個了斷。”

皇帝把金印收到宋玠手裏,拍了拍:“自己惹的亂攤子,也要自己把它收拾好。是不是,玠兒?”

宋玠面無表情,好像隨時要把那金印扔開——皇帝就知道,他是氣極了。也未必是氣皇帝,而是氣他自己。

“……兒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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