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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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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

“我總覺得,你這股小心勁兒不太正常。”

宋如玥狐疑道。

辰靜雙一怔,放下碗,認真道:“你是怪我從前對你沒有這樣小心?”

宋如玥哭笑不得:“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辰靜雙微微皺眉。

宋如玥如今舍不得他不高興,頓時對這個威脅乖乖妥協了,一伸手:“——就是這個意思,仇已經記下了,你往後且小心賠補吧。”

辰靜雙得逞,把碗送到她手裏:“知道你不喜歡喝苦的,我又叫人調了方子,應該能易入口些,你試試。”

宋如玥仍喝得直皺眉,受刑一般,空著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指,有什麽深仇大恨一樣。

她一口悶幹,扭著臉把碗塞回到辰靜雙手裏:“喝水喝水!”

辰靜雙忙把一杯水放到她手裏。

宋如玥又是一口悶幹,長嘆一聲。

“能不喝才是最好的,我如今沒病沒災,怎麽每天還要喝這一碗?”

辰靜雙道:“你那次那傷,實在可怕,萬一傷了臟腑,以後落下病來,可怎麽辦?”

他指的是幾個月前,嘉烏城下,西淩夜襲的那一仗。那時宋如玥本就有傷,能脫出重圍已算僥幸,結果混亂中傷了小腹,失去了一個孩子。

她甚至不知道有過這麽一個孩子,就連辰靜雙知道得也已經太晚。如今,辰靜雙將這件事瞞著她,卻始終叫她調理,調理得宋如玥不勝其煩。奈何鐘靈和天鐵營眾軍醫也都一力堅持,她拗不過。

也是她自己有知,那次傷後,信期總是格外難捱,唯獨喝了這藥後,才逐漸好些,因此不大拗了。不過偶爾拗一拗,擺個不愛喝藥的姿態。

辰靜雙接過她手中空杯,又道:“今日早晨,外祖已經啟程回去了。”

孟王,孟衡。

得知辰阮病逝時,辰靜雙正在回京路上。待到了京城,第二日,他就派人去將此事告知孟衡。

孟衡當即親自趕來了。半夜三更,在宮門外傳了消息。

當時辰靜雙不在望鳳臺,而在群英殿看折子,琢磨事情。聽了消息,忙親自去迎接——

雖然他最怕的就是孟衡來,他是活著的人,內心總埋著許多歉疚。

誰知見了面,孟衡幾乎叫他認不出來了——他原本精神矍鑠,如今好像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

孟衡見了他,眼淚就往上湧,只問:“阮丫頭呢?”

見辰靜雙訥訥不答,他眼淚又倏然下落,嘆道:“是了,阮丫頭……”

是作為燕世子妃病故的,並不能回來。

辰靜雙上前扶他,低聲道:“外祖,節哀。阿阮想必也不願看我們這樣……”

孟衡道:“你信裏說,燕世子叫人送回了阿阮的許多畫作,今在何處?”

辰靜雙於是帶著孟衡去了辰阮寢宮。

這還是孟衡第一次到辰王宮來,裏面雖然許多是辰阮幼年所用之物,日常舊物也已經不在了,他仍一件件看過,又顫顫巍巍地放回原處。

內室,掛了滿墻的畫。

辰阮八歲到孟國,八歲以前,也有兩年身體好的時候,常隨著辰靜雙出去東奔西走地看山河。

因此在燕國,她畫的多是辰國風物。既有花鳥,也有蒼山原野。

“從前教她畫的師父就說過,阿阮不拘選題,用筆大膽,是難得的畫才……”孟衡撫著畫面,辰阮留印的一角,她執筆作畫的模樣好像就在眼前了。他半晌如夢初醒,道:“你不必陪我,忙你自己的吧。”

辰靜雙雖有意陪他,卻的確有諸多政事,於是告退,只留孟衡在辰阮寢宮內。孟衡對著滿墻畫作發了會兒呆,慢慢坐在榻上,目光仍不肯轉移。

-

孟衡在辰王宮住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是老人經不起舟車勞頓,二是實在傷心,不舍得走。只虧得孟國小,交代了些,也惹不了什麽亂。

如今,也離去了。

他待宋如玥,一貫和待辰靜雙一樣,除了第一日心裏只念著辰阮,往後對她,也一直端著長輩的關懷慈愛。宋如玥久未見長輩,對他也親近,只是時常想起順妃。孟衡發覺,從此便不大特意來看她,以免惹她傷心。只是仍時常問起她飲食,知道她傷了身子,直勸她好生休養,“少年人不知輕重,若落成了老年病,可是半輩子的事!”

因此聽聞孟衡走了,宋如玥一怔,忙問道:“怎麽不告訴我?外祖這樣關心我,我總得回報一二才是——又快除夕了……”

“外祖早知道你要這樣說,”辰靜雙嘆了口氣,把她按回去,“你躺好——他托我轉告你,你尚在養身子,外頭天寒地凍,別出來操心。他說自己老了,不喜歡熱鬧,也不願意告別,你不必去送。”

說來他也有些感慨。

按理,孟衡至少該與他們一起過了除夕再走的。可惜他以情以理,都沒能將人勸住,是有了老年人獨有的倔。

而在宋如玥看來,卻只品出了辰靜雙與辰阮一脈相承的溫柔脾性,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只是他臨走這番話,總令人無端心酸。

她想著,就躺不住了,想出去走走。今日不算太冷,辰靜雙給她裹了兩層厚衣,見她臃腫得像個蠶了,才把她帶出去。

他們也很久沒有這樣並肩散步了。

前些天冷,宋如玥久未出行,如今好容易吹著了外面的風,便有幾分雀躍,方才一點郁結便散了。辰靜雙千舍萬舍地撒了她的手,任她胡鬧,目光卻仍不敢放過,生怕她跌了冷了。

虧得明月也是個懂事的,不離左右。

他只領了笙童在後面跟著。

笙童擡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臉上雖有笑意,卻並不痛快的樣子,便知他仍未能放下辰阮之死。不由得暗嘆口氣,低聲道:“殿下好容易不那麽忙了,仍不快活嗎?”

辰靜雙低低“嗯”了一聲,側首囑咐道:“這話不準說與青璋知道。”

“什麽不準說與我知道?”卻聽那人的聲音驟然貼近了,“辰子信!你暗備著要納側妃了?”

辰靜雙悚然一驚,才回過頭,這混丫頭一邊這麽說著,一邊毫無危機感,直接伸手來捏他的臉:“那我可要個漂亮些的,性格嘛要大大咧咧的,最好是個不喜歡男人的,好跟著我!”

辰靜雙一邊給她搓熱手掌,一邊笑道:“你喜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那不拘——但也不能太瘦,最好腰細,但身上有肉……”

“好了!”辰靜雙一拍她腦袋,笑斥道,“你還點上了!”

宋如玥對他露齒一笑,又乖覺又狡黠。她順手牽過辰靜雙,拽著他往遠處跑:“來!”

-

原來她在石龕前堆了幾個小雪人。

她堆雪人倒是一絕,看得出於此道上頗下過功夫。雖然手法簡單,但雪人們眉眼俱全,頗具神韻,不用她指,辰靜雙就認了出來。

“這是我,這是你,這是阿阮,”宋如玥挨個介紹,“這個,燕鳴梧。”

辰靜雙和辰阮的雪人分別靠在她左右兩側,最粗糙的那個燕鳴梧自他們側前方站著,正看著辰阮。

辰靜雙如今最看不得這樣的東西,忙瞥開了眼,道:“這是幹什麽?不凍手嗎?”

宋如玥伸出冰涼涼的兩只手去轉他的腦袋,他只把目光落在雪人宋如玥的臉上,輕聲問道:“怎麽還有阿阮?”

“難道你不要阿阮了嗎?”宋如玥單刀直入地問他。

“不是,我……”

他被宋如玥打斷。

“已經幾個月了,子信。我知道你難受,可是,如果我們始終對阿阮避而不談,才是永遠失去了她。”

辰靜雙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宋如玥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不是好接受的事情,奈何她是看不慣躲避的性格。這幾個月來,辰靜雙越是不說,就越是把這哀情埋在心裏,眾人都以為她不知道,可那終究是與她耳鬢廝磨的人。

辰靜雙看向辰阮的雪人,那雪人臉上帶著笑容,也正看著他。

他和辰阮,緣分並不深。自從孟嬰病逝,孟王以“思念女兒”為由接回辰阮,他也不在辰王宮久待。尤其辰靜鴻出生以後,辰恭又有了嬌妻幼子,辰王宮就好似沒了他的地方。

但若要躲到孟王宮,又恐怕會令辰恭多心。

因此這些年,他多是到處看看,行蹤不定,莫說辰阮,有時連辰恭也找不到他。偶爾他去孟國看看這個妹妹,有時遇著大年節,兩人一並回辰王宮。他雖然珍愛辰阮,辰阮也敬愛他,兩人感情深厚,但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每次見到辰阮,她好像都帶著溫柔的笑容。

就如這雪人臉上的笑容一樣。

辰靜雙道:“我並不是想忘了阿阮。可是……”

他和辰阮之間,有太多遺憾。

參商永隔,若也隔了遺憾,活著的人就難免承受雙倍的遺憾,永不可補償的遺憾。死去的那個名字,就變得更難出口、更難說與人知。一旦出口,就要牽動血肉,在人前坦露出自己最難接受的那一部分自己。

“……我不是阿阮的好兄長。”

這就是千言萬語了。

幸而,這份感情,宋如玥懂。

這不是真的擔心逝者對自己心懷怨憤,而是生者自己過不去自己的坎。

她理解這份感情的時候,在她身邊陪著的,就是辰靜雙。

她把辰靜雙的手包在自己手裏,想了想又松手,去將他抱住:“可是,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至於阿阮,想必也從不會後悔做你的妹妹。”

“可若不是因為我……”

“子信,阿阮是病死的。”

“我不信,燕鳴梧也不信。”

“我知道你們不信,可是,無論阿阮是因何而死,她都是因為嫁到了燕國才去世的。”

一旁的笙童暗吸一口冷氣,忙看辰靜雙,果然見他閉著眼睛,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寒戰。

宋如玥仍拿兩臂攏著他:“阿阮遠嫁,雖是因你,更是因戰亂。戰亂,因辰恭而起。辰恭當年,求父皇為我與靜鴻指婚,是我不肯,他才生出反心……若你這樣說,阿阮之死,也要算在我的頭上。”

“不,我不是這個……”

“——子信,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所以我是想說,事已至此,向前溯因已然無用了。”

辰靜雙在她懷裏僵住了。

“若阿阮泉下有知,想必也不願看你悶悶自罪。子信……親人離世,可悲可慟,我明白。但我不願意看你悶在心裏,還當我不懂。當初在永州、在沔溪,你都是我唯一的依靠——”

辰靜雙看見,從來不需要體恤他人的小公主,仰起臉,向他遞出了一個從來無人給過他的承諾:“你如今,何妨也靠一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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