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廣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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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廣成（一）
廣成王其實是個頗無趣的人。
廣成二字，並非封地，而是先帝親自給他下的批語。
“廣成”，廣有所成，博而不精。
他本是先皇後長子，生來註定有個親王爵位，誰知得了個二字的封號，地位格外尷尬。虧得他本人沒心沒肺，及至成年，就迫不及待地面聖，要雲游四海去。
皇帝不肯放：“皇弟與朕，終是一家人。哪怕你不避嫌，朕也不會為難你。”
廣成王只笑道：“皇兄好小氣！萬裏江山都是皇兄的，怎麽，臣弟連看一看也不行麽？”
皇帝失笑，準了。
皇帝和廣成王之間，是有真感情的。
一方面是皇帝仁厚，另一方面也是廣成王從小養在皇宮裏，甚至先皇駕崩以後，他也沒搬出宮去。
——那個時候先皇後已隨先帝而去，他還不到十歲，孤苦無依。皇帝尚是少年，舍不得放他一個孩子獨自出宮開府。皇後察覺他兩難，特意勸道：“陛下若舍不得紓兒，留在宮裏，交由太妃們養著不就是了？德太妃同先皇後是同宗姐妹，想來，不會虧待紓兒。”
是這樣，廣成王留在宮中，度過了少年時光。
廣成王八歲就做了皇叔，到了十三歲時，宮裏又添了兩位小皇子。他本是個活潑的性子，但面對晚輩，也難免自持身份，打算擺出榜樣的架勢。
只不過擺得不大好，讀書的定力還不及宋玠，時常讀著讀著，就神飛天外，偷偷翻起海外話本來。
他極喜歡那些海外的故事。
宋如玨是個心思剔透的小姑娘，旁人生辰，她送的禮物都貴重又妥貼，唯獨廣成王生辰，她連送了數年的海外話本。
也虧得海外話本裏故事磅礴，沒個數十年的功夫，連皮毛都參不透。年年送他海外話本，年年能找到他沒讀過的海外話本，倒也不重覆。
宋玠學著長姐，也這樣送他。
宋珪不練達於人情，當時年紀又小，總覺得似有不妥，因此送的不是海外話本。
而是海外話本裏提過的一種玩具——他高價收了一副海外話本的插畫，鐫在木板上，又將木板切割成數百小塊，彼此如榫卯般拼合——送給了他。
廣成王笑得合不攏嘴，一連數日，走路都是飄著的。皇帝見了他，問他何事樂得如此，他慌忙將那物往身後一藏，正經道：“無事，臣弟無事。”
皇帝發出了狐疑的聲音：“……？”
皇帝：“你轉過身去，朕看看。”
廣成王見瞞不過去了，只好一邊轉身一邊道：“臣弟今日收到一份禮，喜歡極了……”
皇帝從他手裏拿過那盒東西，還挺壓手。他打開一看，對著一堆碎片面面相覷：“……”
皇帝：“這是何物？”
廣成王賠笑道：“皇兄有所不知。這些碎片上各有圖案，按一定的規則拼起來，就是一幅完整的圖畫。這是海外話本中的一種玩具，名叫‘拼圖’。”
皇帝頗有興趣，拾起一片，在碎片堆上輕輕敲了敲，細看，切口處果真精巧。
“你說這能拼出一幅完整的畫來，是什麽畫？”他問道。
“是海外話本中的一則故事，‘嫦娥奔月’，說一個姑娘，誤食仙丹，飛升到月宮之中——”
“——盡琢磨些沒用的！”皇帝笑罵，“可拿好。這是誰送的？也算有心了。”
廣成王就怕他這個問題，笑道：“皇兄，此人雖是有心，但更是一片赤誠，才能如此費心費力，做出這麽一套玩意兒。無論如何，都是有功無過吧？”
皇帝一歪腦袋，“嗯”了一聲。
廣成王這才“嘿嘿”笑道：“回皇兄的話，這是珪兒送給臣弟的。”
皇帝子嗣不興，因此考校起宋玠宋珪兩兄弟，極嚴格，恨不得他們二人日日花十三個時辰在書房。聞言先是一怔，不由得黑了臉：“宋紓！！！”
廣成王已經抱著盒子，撒丫子跑遠了：“皇兄，皇兄金口玉言，有功無過——”
雖然如此，宋家三姐弟中，廣成王最喜歡的卻是宋玠。
這是很當然的。
宋珪雖然長著一副好皮囊，性格手段卻頗憨，不是壞，卻也不算討喜。
宋如玨漸漸大了，與太傅之子張寅一見如故，兩人從此都沒了心思理會旁人。
就這一個宋玠，小小年紀，竟然就頗有點公子如玉的意思，說話辦事，無不穩妥，待人又極謙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彎，宋紓就拿他毫無辦法了，什麽都想拿給他。
那時候宋玠六七歲，正是最粉雕玉琢的年紀。更可貴的是，他比起弟弟宋珪，臉頰有一點微微的肥，別說廣成王宋紓，連皇帝都扛不住，好幾回，半夜偷偷去捏他的臉。宋玠若醒了，也不惱，就對他甜甜一笑，軟軟地叫一聲：“父皇。”
又握著皇帝沒來得及縮回去的兩根手指，放在臉邊，無意識地蹭了蹭，又快睡著了：“父皇怎麽知道兒臣做了噩夢，想要父皇陪著？”
皇帝表面上沒說什麽，背地裏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化給他看。
這樣的宋玠，誰能不喜歡呢？
廣成王當然不能例外。
但是，與他關系最好的，卻是宋珪。
——這其中又涉及到另一樁事。
皇帝的三個孩子，分別是兩位嬪妃所出。
大公主宋如玨、大皇子宋玠，是同母的姐弟，生母靜嬪；
二皇子宋珪，生母衛貴妃。
按說，該是同母姐弟關系更親近些，宋玠也比宋珪更聰慧可人。但宋如玨，偏偏對那位異母的弟弟關照有加，近乎於偏心。
廣成王親眼見過好幾次，她和兩位弟弟同行，都是先牽起了宋珪的小手。
他對此好奇已久，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喜歡宋玠還不及喜歡宋珪，趁著一回宮宴，終於逮著了落了單的宋如玨，單刀直入地問道：“玠兒和珪兒，你竟然更喜歡珪兒，這是為何？”
宋如玨一怔，笑道：“皇叔何出此問？”
廣成王隨便就能找到證據：“珪兒今日系發的絡子，是你親手打的。他們兄弟倆一樣的裝束，獨玠兒沒有那絡子。你若是也給玠兒打了，他怎會不系？”
宋如玨搖頭笑道：“珪兒沈不住氣些。”
她嘆了口氣，正色道：“皇叔既然問了，我也就如實相告，只是，請皇叔不要再告知給第三個人了。”
廣成王愈發好奇，一口應下，連聲道：“那是為什麽？你快說快說。”
“我偏待珪兒，是因為宮中喜歡玠兒的人太多，珪兒不過是個孩子，本無錯處，心中已有不平。只是，我也不好叫人全去喜歡珪兒……只好在平日裏稍補償他一些，稍作平衡，免得他憤懣難過。”
廣成王一揚眉：“你這樣想，若哪天被珪兒知道了，他不是更不平？”
“所以，”宋如玨示意他彎下腰，在他耳邊小聲道，“若皇叔不小心叫他知道了，那就是皇叔傷了他的心，而非我傷了他的心呀。皇叔，要不要保守這個秘密，我可沒威脅你呀。”
小女孩稚嫩的臉，笑得又得意又狡黠。
廣成王雖然一腳踩進了這個不為人知的圈套裏，心倒也是肉長的。回去琢磨了琢磨，覺得宋如玨說得有理，不光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人，後來還學起了宋如玨，越琢磨，越是不由得對宋珪更關註些。
宋珪就如同久行於雪夜的人渴求溫暖一樣，察覺了他一絲善意，頓時與他親近了十倍，甚至，一度也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臉邊：“父皇喜歡捏皇兄的臉，皇叔也來捏我的。”
廣成王哭笑不得，又心疼，輕輕捏了捏他。
宋珪眼睛都亮了，自己也捏了捏自己的臉，胸無城府地笑起來。
——其實，也沒人虧待宋珪。
他再邊緣，也是唯二的皇子之一；再平庸，也是繼承了皇帝和衛貴妃的好樣貌、由一幹大儒悉心教導著長大，自己尤知努力，同樣一本書，他見兄長花六個時辰看完，自己哪怕點燈熬油，花八個時辰也要跟著看完的。他並不差，武藝上還要勝過宋玠。
只是，大家對宋玠更關註些、期待更大些。
而小孩子何其敏感。
雖有宋如玨和廣成王調和，這終究成了他一生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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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成王其實是個頗無趣的人。
廣成二字，並非封地，而是先帝親自給他下的批語。
“廣成”，廣有所成，博而不精。
他本是先皇後長子，生來註定有個親王爵位，誰知得了個二字的封號，地位格外尷尬。虧得他本人沒心沒肺，及至成年，就迫不及待地面聖，要雲游四海去。
皇帝不肯放：“皇弟與朕，終是一家人。哪怕你不避嫌，朕也不會為難你。”
廣成王只笑道：“皇兄好小氣！萬裏江山都是皇兄的，怎麽，臣弟連看一看也不行麽？”
皇帝失笑，準了。
皇帝和廣成王之間，是有真感情的。
一方面是皇帝仁厚，另一方面也是廣成王從小養在皇宮裏，甚至先皇駕崩以後，他也沒搬出宮去。
——那個時候先皇後已隨先帝而去，他還不到十歲，孤苦無依。皇帝尚是少年，舍不得放他一個孩子獨自出宮開府。皇後察覺他兩難，特意勸道：“陛下若舍不得紓兒，留在宮裏，交由太妃們養著不就是了？德太妃同先皇後是同宗姐妹，想來，不會虧待紓兒。”
是這樣，廣成王留在宮中，度過了少年時光。
廣成王八歲就做了皇叔，到了十三歲時，宮裏又添了兩位小皇子。他本是個活潑的性子，但面對晚輩，也難免自持身份，打算擺出榜樣的架勢。
只不過擺得不大好，讀書的定力還不及宋玠，時常讀著讀著，就神飛天外，偷偷翻起海外話本來。
他極喜歡那些海外的故事。
宋如玨是個心思剔透的小姑娘，旁人生辰，她送的禮物都貴重又妥貼，唯獨廣成王生辰，她連送了數年的海外話本。
也虧得海外話本裏故事磅礴，沒個數十年的功夫，連皮毛都參不透。年年送他海外話本，年年能找到他沒讀過的海外話本，倒也不重覆。
宋玠學著長姐，也這樣送他。
宋珪不練達於人情，當時年紀又小，總覺得似有不妥，因此送的不是海外話本。
而是海外話本裏提過的一種玩具——他高價收了一副海外話本的插畫，鐫在木板上，又將木板切割成數百小塊，彼此如榫卯般拼合——送給了他。
廣成王笑得合不攏嘴，一連數日，走路都是飄著的。皇帝見了他，問他何事樂得如此，他慌忙將那物往身後一藏，正經道：“無事，臣弟無事。”
皇帝發出了狐疑的聲音：“……？”
皇帝：“你轉過身去，朕看看。”
廣成王見瞞不過去了，只好一邊轉身一邊道：“臣弟今日收到一份禮，喜歡極了……”
皇帝從他手裏拿過那盒東西，還挺壓手。他打開一看，對著一堆碎片面面相覷：“……”
皇帝：“這是何物？”
廣成王賠笑道：“皇兄有所不知。這些碎片上各有圖案，按一定的規則拼起來，就是一幅完整的圖畫。這是海外話本中的一種玩具，名叫‘拼圖’。”
皇帝頗有興趣，拾起一片，在碎片堆上輕輕敲了敲，細看，切口處果真精巧。
“你說這能拼出一幅完整的畫來，是什麽畫？”他問道。
“是海外話本中的一則故事，‘嫦娥奔月’，說一個姑娘，誤食仙丹，飛升到月宮之中——”
“——盡琢磨些沒用的！”皇帝笑罵，“可拿好。這是誰送的？也算有心了。”
廣成王就怕他這個問題，笑道：“皇兄，此人雖是有心，但更是一片赤誠，才能如此費心費力，做出這麽一套玩意兒。無論如何，都是有功無過吧？”
皇帝一歪腦袋，“嗯”了一聲。
廣成王這才“嘿嘿”笑道：“回皇兄的話，這是珪兒送給臣弟的。”
皇帝子嗣不興，因此考校起宋玠宋珪兩兄弟，極嚴格，恨不得他們二人日日花十三個時辰在書房。聞言先是一怔，不由得黑了臉：“宋紓！！！”
廣成王已經抱著盒子，撒丫子跑遠了：“皇兄，皇兄金口玉言，有功無過——”
雖然如此，宋家三姐弟中，廣成王最喜歡的卻是宋玠。
這是很當然的。
宋珪雖然長著一副好皮囊，性格手段卻頗憨，不是壞，卻也不算討喜。
宋如玨漸漸大了，與太傅之子張寅一見如故，兩人從此都沒了心思理會旁人。
就這一個宋玠，小小年紀，竟然就頗有點公子如玉的意思，說話辦事，無不穩妥，待人又極謙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彎，宋紓就拿他毫無辦法了，什麽都想拿給他。
那時候宋玠六七歲，正是最粉雕玉琢的年紀。更可貴的是，他比起弟弟宋珪，臉頰有一點微微的肥，別說廣成王宋紓，連皇帝都扛不住，好幾回，半夜偷偷去捏他的臉。宋玠若醒了，也不惱，就對他甜甜一笑，軟軟地叫一聲：“父皇。”
又握著皇帝沒來得及縮回去的兩根手指，放在臉邊，無意識地蹭了蹭，又快睡著了：“父皇怎麽知道兒臣做了噩夢，想要父皇陪著？”
皇帝表面上沒說什麽，背地裏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化給他看。
這樣的宋玠，誰能不喜歡呢？
廣成王當然不能例外。
但是，與他關系最好的，卻是宋珪。
——這其中又涉及到另一樁事。
皇帝的三個孩子，分別是兩位嬪妃所出。
大公主宋如玨、大皇子宋玠，是同母的姐弟，生母靜嬪；
二皇子宋珪，生母衛貴妃。
按說，該是同母姐弟關系更親近些，宋玠也比宋珪更聰慧可人。但宋如玨，偏偏對那位異母的弟弟關照有加，近乎於偏心。
廣成王親眼見過好幾次，她和兩位弟弟同行，都是先牽起了宋珪的小手。
他對此好奇已久，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喜歡宋玠還不及喜歡宋珪，趁著一回宮宴，終於逮著了落了單的宋如玨，單刀直入地問道：“玠兒和珪兒，你竟然更喜歡珪兒，這是為何？”
宋如玨一怔，笑道：“皇叔何出此問？”
廣成王隨便就能找到證據：“珪兒今日系發的絡子，是你親手打的。他們兄弟倆一樣的裝束，獨玠兒沒有那絡子。你若是也給玠兒打了，他怎會不系？”
宋如玨搖頭笑道：“珪兒沈不住氣些。”
她嘆了口氣，正色道：“皇叔既然問了，我也就如實相告，只是，請皇叔不要再告知給第三個人了。”
廣成王愈發好奇，一口應下，連聲道：“那是為什麽？你快說快說。”
“我偏待珪兒，是因為宮中喜歡玠兒的人太多，珪兒不過是個孩子，本無錯處，心中已有不平。只是，我也不好叫人全去喜歡珪兒……只好在平日裏稍補償他一些，稍作平衡，免得他憤懣難過。”
廣成王一揚眉：“你這樣想，若哪天被珪兒知道了，他不是更不平？”
“所以，”宋如玨示意他彎下腰，在他耳邊小聲道，“若皇叔不小心叫他知道了，那就是皇叔傷了他的心，而非我傷了他的心呀。皇叔，要不要保守這個秘密，我可沒威脅你呀。”
小女孩稚嫩的臉，笑得又得意又狡黠。
廣成王雖然一腳踩進了這個不為人知的圈套裏，心倒也是肉長的。回去琢磨了琢磨，覺得宋如玨說得有理，不光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人，後來還學起了宋如玨，越琢磨，越是不由得對宋珪更關註些。
宋珪就如同久行於雪夜的人渴求溫暖一樣，察覺了他一絲善意，頓時與他親近了十倍，甚至，一度也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臉邊：“父皇喜歡捏皇兄的臉，皇叔也來捏我的。”
廣成王哭笑不得，又心疼，輕輕捏了捏他。
宋珪眼睛都亮了，自己也捏了捏自己的臉，胸無城府地笑起來。
——其實，也沒人虧待宋珪。
他再邊緣，也是唯二的皇子之一；再平庸，也是繼承了皇帝和衛貴妃的好樣貌、由一幹大儒悉心教導著長大，自己尤知努力，同樣一本書，他見兄長花六個時辰看完，自己哪怕點燈熬油，花八個時辰也要跟著看完的。他並不差，武藝上還要勝過宋玠。
只是，大家對宋玠更關註些、期待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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