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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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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雨

“碧瑤,留步。”

年輕氣正盛的辰王,又一次叫住了他的女將軍。

幾個朝臣恨不得拼死勸諫了:

——碧瑤將軍可是王妃親自請回來的!

——王妃雖然出身頗有爭議,可到底是正妃!王上答應了人家不另納妃了!

——王妃每回請碧瑤將軍過來都元氣大傷,一時半刻醒不了酒不說,還要閉宮多日休養,王上您有沒有心吶!

在白俊真正心知肚明的暗笑中,自以為心知肚明的畢廷把他們一個個按了出去:“是碧瑤將軍說,不願住處為他人知曉,故而在我們之後出宮……王上怎麽會背著王妃和碧瑤將軍有私,王上是那樣的人嗎?!”

倒是辰靜雙宋如玥,冷眼看著他們出去,不發一言。直到腳步聲散了,殿門關緊,宋如玥才將面具一摘,冷冷淡淡道:“說吧。”

辰靜雙咬了咬牙,卻未與她細說“自己所想”:“你給薩仁留了一條出宮的路子,把它撤了。”

宋如玥在面具上敲了敲,道:“你不信她,故而不準她走。我信她,故而給她留了一條路。子信,咱們兩個的分歧不在這條路上。”

辰靜雙當然比她懂,可他性子溫柔,直則傷人,他絕不可能做到宋如玥這樣直白,乃至於尖銳。

“你為什麽……這樣信她?何況,若她真無辜,早走晚走都罷。待西夷事了,我親手放她,不也可以嗎?”

“我沒有理由懷疑她。”宋如玥道,“而她要回西淩,是為了救她母妃。待西夷事了,她母妃還有沒有命在都是兩說。”

“你們相識不久,去年此時才見了第一面,往後就是在王宮裏了。青璋,謝家待我,比辰恭和母妃待我都親厚,十幾年相處,這都能背叛!甚至父子之情……辰恭與我,燕王與燕鳴梧,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宋如玥忍了忍,額角突突跳著,把口邊的“你我相識也不過一年”咽了回去。

“薩仁不是那樣算計的人,也沒那麽大野心。”

“回去後,她要當西淩的王,可不是她自己說的?能說出這樣的話,誰能保證她沒有野心?”

“——你適可而止一點!”

這句話宋如玥是大喝出來的。所幸宮內沒有不相幹的人。辰靜雙睜大眼睛,楞了片刻,好像漸漸笑起來,卻有點心酸的樣子,他輕聲問道:“你也受不了長長久久地和我在一處了麽?”

宋如玥有些看不得他這樣的神色,一時啞口無言。

“你先前在沔溪同我說,我變成什麽模樣,你都心裏有數,都會不悔愛我。如今,你反悔了麽?”

宋如玥想搖頭,可搖頭好像就有些服軟,她的脖子先擅自梗住了,她只道:“那個時候,我信鐘靈,而你肯信我。”

其實想來,那時候辰靜雙也未必是真的肯信。只是鐘靈勢單力薄,宋如玥身邊高手環伺,她翻不出什麽浪來。

辰靜雙也不肯說話了。他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情緒太差就要閉嘴,否則難免會說些令人追悔莫及的話。

宋如玥道:“我知道,你不能人人盡信,可也不能人人盡不信啊。”

“我擔不起薩仁別有用心的風險,”辰靜雙一個字一個字,幾乎把它們挨個掂量碎了,才敢出口,“辰國擔不起。”

宋如玥深吸了一口氣,才把聲音平靜下來。

“你還是不肯信她。”

“如果你信錯了呢?”

“那我就為我的錯信粉身碎骨,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行!”辰靜雙又驚又怒,拍案而起,“這又豈是你一個人粉身碎骨能當得起的?!”

“粉身碎骨都當不起,”宋如玥笑了一聲,“殿下還想我怎麽樣呢?”

她說“殿下”這兩個字的時候有些微的生澀,就像一個不需要介紹自己的人說出自己名字的那種生澀。

“不,青璋,我是說……”辰靜雙忽然慌了手腳,“我是說,這不是一己之力當得起的。”

“她若是別有用心,便是我錯了,我便親手將她擒回來,叫她殺人償命。她償不夠,我的命便也抵過去。一筆清楚賬,什麽當不當得起,這有何難?”

“青璋!”

“——殿下!”

“你只需把那路子撤了。”

“我不肯。”宋如玥說完,敷衍地一躬身,“末將還要去召集天鐵營、打點望鳳臺,恕不久留了。”

她擡步就走,辰靜雙渾身發顫:“把薩仁的鑰匙留下!”

-

宋如玥換回宮裝,半路上領回明月,才回望鳳臺。

她今日總惦記著個什麽事,但一直沒能想起來。原以為是辰阮的事,後又覺得是薩仁的事,都一並壓著。此刻怒火攻心,辰國邊疆又處處告急,終於忍不住了,問了明月一句:“今日什麽日子?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明月猜了幾個,宋如玥聽著都不是,心裏愈發煩躁。直到明月忽然想起來,試探道:“娘娘,明兒是七月初三,順娘娘生辰。往——”

往年,都是衛貴妃和靜嬪帶著四個孩子,一並去給她賀壽的。

宋如玥一怔,步子都忘了邁。

辰靜雙自然不知道這事。他不是和她從小一起在宮裏長大的手足。年年一起慶壽的七個人,除了一個她、一個生死不明的宋珪,其餘五個,竟都已不在人世了。

大哥宋玠死在她眼前,生母順妃也死在她眼前。

順妃活著時,與她實在不大親近,否則明月也不至於猜錯數次。

宋如玥眼圈一下紅了。

-

她回了宮,直奔側殿,把人都攆開了。

薩仁正對著一本書練習中原話,頭困得一點一點的。宋如玥一陣風似的撲進來,把她嚇了一跳:“怎麽了?!”

“伊勒德墜馬了,”宋如玥言簡意賅,“不要多問,我送你出去——哦,你信不信我?”

薩仁懵了一下,眨眨眼睛,笑道:“有什麽不信的?”

她眸光璀璨,在燭光下,灼灼地看著宋如玥。

她卻不知道,這時候說這話,無異於往宋如玥心上捅一把軟刀子。宋如玥險些就掉了眼淚,忙一低頭,半跪著去研究她手腳上的鎖。

可她終究不是溜門撬鎖的行家,對兩把玄鐵大鎖無可奈何。此事兵貴神速,她低喚:“林榮!”

林榮應聲進來,將鎖看了一看,也自稱無能,出去叫人。宋如玥又叫明月準備轎輦,“本宮要去奉先殿,看望順妃。”

明月心領神會,也出去了。

薩仁將宋如玥肩膀一按:“你眼睛怎麽紅了?”

宋如玥擦了擦眼睛,搖了搖頭,塞給她一袋子銀子:“你快去收拾兩件路上的衣裳。”

薩仁問她:“你和辰靜雙吵架了?為我?”

宋如玥用力瞪她,沒好氣道:“他要納你做側妃,我不準!”

薩仁一邊翻出一件厚衣穿上,一邊噗嗤笑了:“長能耐了。我在你下面做小,你還擺起譜了?”

她理好衣服,手往宋如玥肩上一搭,不著痕跡地把一絲水跡蹭掉,又輕聲問了一遍:“你不會後悔?”

宋如玥握了握她的手,沒立刻回答,林榮恰好帶來了一個會撬鎖的親衛,並稟告宋如玥:“外面解決了。”

是指那些盯梢薩仁的人。這倒是宋如玥方才沒想周全的。

薩仁也沒有再多問。

親衛一言不發,只拿了一根細鐵絲,不知怎麽鼓搗的,片刻後,“哢噠”一聲,鎖便開了。

他又去撬另外的鎖。

正撬到最後一個,明月跑進來道:“轎輦備好——阿嚏!備好了。娘娘,下雨了。”

“下雨正好,”宋如玥一怔,伸腳把地上的鎖鏈撥開,“——林榮,取一套甲。”

林榮已經在門邊放了一套甲,好像猜著了她的用意,甚至肩甲上還吊著一張面具。

宋如玥催著薩仁把甲套上,上下看了看,才叫上明月到另一側,給自己換了身宮女衣裳,從群英殿出來剛描的妝也擦淡了。

“太倉促了,殿下……兩位殿下又剛吵過架,”明月手腳麻利,一邊擺布她一邊小聲勸道,“辰王殿下會發現的。我方才出去,聽說外頭已嚴了。”

“先把人送出去再說。我方才說的不對,不去奉先殿了,而是派人去送碧瑤出宮,你放機靈些。”宋如玥唇角繃得緊緊的,擡高了聲音問另一邊:“好了嗎?”

薩仁道:“好了。”

林榮也回了同樣的話。

明月找出數件防雨的鬥篷,給各人披了。

薩仁指著面具問道:“這豈不是欲蓋彌彰?”

“今日不同,今日有位大人物在宮裏。”宋如玥將她往外頭一推,“走,上轎子。”

薩仁先出了去,而後是明月、宋如玥。林榮依舊隱入暗中。

明月做事周全,這轎夫是個臉生的,認不出宋如玥的聲音。宋如玥吩咐道:“娘娘的令,走東寧門,送將軍出宮。”

轎夫得令便走。

如今已是七月,這小雨也算是秋雨,淅淅瀝瀝地涼。明月還穿著夏衣,當即發起抖來。

宋如玥看著,於心不忍,小聲道:“明月姑姑回去吧,此處有我們照應。”

明月只搖頭,把鬥篷裹得更緊了些。

-

一行人在宮內便遇著了數次盤問,皆靠著明月和望鳳臺的徽記,得以混過。出宮門時,卻遇到了些麻煩。

辰靜雙仍在群英殿走不開,但命令當然發得出去。今日宮門落鑰晚,外頭多了一批人,對出宮的人挨個檢查身份。

明月甕聲甕氣道:“這是做什麽?”

她是宋如玥貼身的宮女,闔宮上下都認得。守門人便笑道:“明月姑姑,這是王上的旨。今日外頭進來的大人們太多,走得又晚,王上說出入都得排查,以防出現什麽變故。”

明月笑道:“原來如此,有勞。我奉王妃娘娘之名,來送那位將軍出宮。”

說著,掀開轎簾,給守門人看了一看。後者見裏頭端坐著一位穿著甲、戴著面具的女人,神色一肅,低聲問道:“是……碧瑤將軍嗎?可有信物?”

“信物在此。”宋如玥親自上前,遞了一方印。

她在王宮中,許多事不用親自出面,守門人反倒認不得她,只見她跟在明月身後,便理所當然以為她是個齊整的宮女。他接過印一看,上頭果然刻著“碧瑤”二字,又是舊物,帶著不少金鐵擦痕,可知是真貨,便肯放了行。

幾人都暗出了一口氣。

誰知,宮門外仍有一道卡。且對方上來先施禮,才彬彬有禮道:“王上有旨,任何人出宮,都要驗明身份。萬請將軍配合,摘下面具一觀。”

這些人都是親衛,就像天鐵營從前在皇帝身邊一樣。宋如玥心頭一緊,道:“將軍在戰場上,素來是面具示人的。方才在望鳳臺,娘娘面前,也未摘去面具。”

那人看了看她,重覆了一遍:“王上有旨。”

薩仁聽了宋如玥的暗示,心裏稍安,出聲道:“你說是王上有旨。本將軍在王上面前,是摘了面具還是戴著面具的?”

她的中原話已經流暢了許多,聽不出是個西淩人了。而這句話隱約帶著笑意,像是一句反問。

那人啞口無言:“這……”

薩仁輕輕笑了一聲,放下了轎簾:“信物已給你們看過了,莫非還不能確認本將軍身份?”

她嘴裏輕描淡寫,暗地裏卻摘了面具,蹭了蹭額頭的汗。

那人卻不讓開身子,只拱手道:“……實在冒犯。但請將軍揭開面具。王上旨意,只需驗明出行者皆是大豫子民即可。我等也是奉旨行事,請將軍不要為難。”

“這是什麽意思?”宋如玥開口嗆他,“連王妃娘娘都認過,這就是碧瑤將軍。何況王上與王妃都允準將軍不揭面具,送碧瑤將軍出宮更是娘娘親口旨意,你要與王妃作對?”

攔轎人一皺眉,被如此阻攔,他更起了疑心,略擡起了眼睛:“我位卑人輕,不敢逾越,但更不敢有違王上旨意。請將軍不要為難我一個小人物,也給王妃娘娘留些體面。”

他說著,那些巡查的人已悄悄圍了過來,盡數擋在轎前,冷鐵亮了刃,顯然也不憚見血。明月急得發汗,暗暗去瞥宋如玥。

但被逼到這份兒上,宋如玥一時也沒別的辦法;薩仁也不動不言,只伸手按住了腰側佩刀。雨依舊碎碎地下,是極靜謐的聲音,而夜越來越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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