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宮衣

關燈
宮衣

辰王親臨,是件鼓舞士氣之事,很快傳遍三軍,尤其還是李臻這位老手親自處理,軍心格外為之一振。

但君王可以親臨、親征,大多數時候,卻實在不必親自上陣。此刻王帳內內外外圍滿了人,都只在勸辰靜雙:“王上,您身份尊貴,實在不宜以身涉險!”

蒙望尤其著急,直言道:“殿下要是有了什麽損失,我們殿下豈不要把我剁成餃子餡兒——!”

辰靜雙臉都紅了,伸手從他背上拎了弓箭下來,瞄都沒瞄,張手一射,箭尖破空而出,連挑兩點紅纓,去勢不減,又不偏不倚釘入劍架,穿透兩根兩指厚的紅木方止。白羽箭尾留了半截在外頭,蜂鳴不休。

這隨手一箭技艷絕絕,石破天驚,帳內一時安靜了一會兒。

辰靜雙收回手,冷冷道:“孤有自保之力,諸卿不必多慮!”

蒙望與沔溪守將面面相覷,守將跪地道:“請王上三思!”

“報——左翼不支!”

辰靜雙怒道:“只為不讓孤上陣,你們連戰局都不顧了嗎!”

“王上,”一直沒出聲的宋如玥忽然開了口,火上眉睫,她似乎還在面具下笑了一聲,“我等前去迎敵,總需有人居中調度。王上的確有力自保,但戰事突然,他人指揮都嫌權威不足。唯獨王上身份最高,請王上居帥帳,統率全局!”

她說著掀開王帳,拎槍上馬:“我等將士性命,就交到王上手中了!碧瑤不才,自請馳援左翼!”

她話音未落,已向左翼跑了。蒙望和沔溪守將見此舉有效,忙搶著出了帳子,各挑了一邊沖去。

辰靜雙再好的脾氣,也幾乎被那位膽大包天的碧瑤燒炸了。但他實在無可選……那句“我等將士性命,就交到王上手中了!”宛如定海神針,逼著他穩住。

——哪怕他一開始鬧著要上前線,也是因為想保護她。

-

辰恭此戰,兵力集中攻打辰燕聯軍的左翼,因此左翼戰局格外兇險。宋如玥聽了一耳朵簡報,一馬當先,直沖到最前。

林榮只好一邊保護她,一邊替她壓陣指揮。所幸辰恭一方,兵力雖多,卻是雜牌,以多欺少容易,卻敵不過整肅的天鐵營。見對方援軍數目龐大,又被迎面一沖,士氣就高開低走,露了怯。

宋如玥當即追擊,一路將他們攆到五裏外的赤水。追過赤水,就是辰恭屯兵的城池了。誰知這時,赤水對岸忽然高高豎起一架雲梯,半截處綁著個衣袂飄飄的女人。同時有人沖著這邊大喊:“辰世子妃生母在此——速速退兵——”

宋如玥心頭一跳。

她與那雲梯之間僅隔一道赤水,凝神一望,就看得分明。雲梯上那人,一身眼熟的碧色宮裝,皺皺巴巴地被勒在雲梯上。除了左耳一只碎耳環,她無妝無飾,鬢發散亂,口裏塞著什麽,睜大了圓眼,驚恐地往下看去。見到自己時,她略微一怔,突然拼命地、無濟於事地掙紮起來。

她們那樣近,幾乎能看得清彼此眼中的淚光。

又那樣遠。

“……將軍!”林榮一嗓子叫回了她的魂,“賊人魚死網破,請將軍暫避!”

他本意,是讓宋如玥離開這裏。

宋如玥不肯,反倒放開了嗓子大笑道:“何方賊子,隨便綁了個女人上陣,誰知是否王妃生母?!哪怕真是王妃生母,三軍陣前,豈容私情!”

說罷,她親手向雲梯上的女人射出一箭,喝令:“敵軍已走投無路,殺——!!”

那一箭飄搖而上,與雲梯擦肩而過。

順妃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但宋如玥已無暇看她,只率眾沖殺。反倒林榮會了她的意,親自點了天鐵營中箭術頂尖的幾個將士,箭箭連成一線,看似要取順妃性命,實則箭箭命中雲梯繩索,力圖將她救下。

宋如玥這一沖,敵軍頓時更亂,架著順妃的雲梯搖搖晃晃,帶著她的衣裙,像只昏了頭的蝴蝶。也不知是誰的箭矢傷了她,她袖口染了斑斑血跡。

她惶然望著腳下的戰場,只盯著宋如玥的身影。那是她的女兒,是她曾經在深宮裏……最親近的人。

-

順妃,順妃,只看封號,就知道她是個多麽溫順的人。她本家姓“蘇”,既聽起來纖巧,也算不了多大的倚仗。

她是十五歲那年,被家族送入皇宮的,那以後連閨名也忘了。只是她“福氣好”,初次承寵就有了身孕,闔宮都以為是個皇子,連術士都說,此子將來大有可為。宮中子嗣薄,皇帝龍顏大悅,不待嬰兒出生,便親封她為“順妃”。

而這孩子,卻是個女兒。

哪怕後來宋如玥頗受寵愛,這事也成了順妃的“驚弓之影”、成了皇帝的心頭塊壘,只不過是她並無錯處,皇帝沒得理由降下她這虛得的位份。往後十幾年,“順妃”就一直是宮人口中的“順妃”、皇帝口中的“蘇氏”,從未變過。她怕事,於是早早將宋如玥送到得寵的靜嬪身邊,兒女緣分終於也被拉扯得纖薄如紙,甚至,都遠不及平民小戶家的母女。

如今想來,她們間最深切的牽掛,竟然是宋如玥剛學會走路,就扶著宮墻到她的宮裏。她一時未反應過來,直到那蹣跚的小女孩胡亂抹了抹汗,擡頭甜甜地叫了她一聲“娘”。

她愕然擡眼,直到看見不遠不近跟著的靜嬪對她點頭微笑,才有百種滋味,流上心頭。

她後來依然不大敢見她,只聽說這孩子倔強,聽說她被年長的皇女皇子們寵得沒個心眼兒,聽說她有著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莽撞……好在,這女兒也有一腔男兒都比不得的勇氣,自小就賺回了皇帝的寵愛。

大豫最後一個皇帝的後宮裏,皇後是個賢人,妃嬪和睦,後宮生活溫和如水。她本來以為,這樣的平靜能隨她走完餘生,往後,眼一閉,就是無牽無掛的來生了。

誰知道,她沒到四十,國破家亡。

她膽戰心驚地被人撞破宮門,膽戰心驚地聽說了衛貴妃和靜嬪的死訊。自從皇後被軟禁,她莫名成了後宮位份最高之人,曾壯著膽子,本想為她們小斂……

不提也罷。

再後來,她被鎖在宮中幾個月,被辰恭一紙詔書綁了出來,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被倉皇架上戰場。

得見天日之前,她聽到了一段對話——

“這怎麽能動?辰王親下的令,這女人是宮裏的妃子,要殿下本人來了才能處置!”

“辰恭拿她有什麽用?!頂多也就是上陣威脅!現在碧瑤都快打到赤水了,再不祭出她,不等辰恭,咱們今天就玩兒完!”

“可是……”

“你可是什麽?左右咱們也守不住了,把她放出去一試!我才是主將,到時候要砍,也是砍我的頭!”

原來,她又成了要挾誰的籌碼。

她本還想不通,誰知一上戰場,她就認出了自己的女兒!

-

宋如玥戴著面具,披著甲胄,□□神駿怒嘶,手中銀槍如蛟似龍,和從前深閨裏的小公主全然不同。可是順妃……偷偷看著她長大,她的身量、舉手投足的小動作,一眼就認得出來。

她比分別時,好似長高了些,瘦了些。

順妃不知道宋如玥如今的身份,可是她奇跡般地懂了,自己作為籌碼,威脅的就是她。她看著宋如玥,這一輩子頭一次有底氣這麽專註地看著宋如玥。

她心驚肉跳地看著宋如玥搭浮橋、渡赤水,過千軍萬馬,一路殺來。雲梯下仍有人守衛,帶著她且戰且退,色厲內荏地大吼:“此乃世子妃宋如玥生母,爾等豈敢!!”

那些箭手與宋如玥配合極佳,隨著她靠近,她身上繩索漸漸崩開。

宋如玥大笑:“不知哪裏捉一個女人做幌,以為誰會上當?!!”

她說著一槍挑出,弧如滿月,晃花了順妃的眼。四五個敵軍在前,被她一槍掃退、策馬追擊——她一槍捅穿了兩人胸膛,手腕一震,血液飛濺。與此同時,她身邊將士飛快控制了雲梯。宋如玥只擡頭對順妃彎了彎笑眼,說了句:“夫人安心!”便再次被戰局牽動,呼嘯奔走。

此時勝局已定。

雲梯才剛剛被控住,不等有人放下順妃,最後一支箭矢已經釘來,截斷繩索,順妃周身一空,心頭剛一驚,就被人接住。這片刻功夫,宋如玥已經沖遠,連著身邊的天鐵營將士都已呼嘯遠去。順妃被人扶著,全身發抖,踮著腳尖看著宋如玥背影,啞聲道:“這位將軍……怎麽是位女子?”

有人笑答:“我等不知。我們只知道,世子有難之時,這位碧瑤將軍像傳說一樣,橫空出世。”

他聲音帶笑,順妃卻莫名覺得緊張,望了他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她忽然註意到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統統面向著她。她頓時渾身一冷,客氣道:“我一婦人,何用如此得大張旗鼓?”

先前答她話的人又笑了:“娘娘是世子妃生母,身份自然貴重。”

順妃冷汗涔涔,也被逼出幾分急智,忙矢口否認:“我只一個女兒,配的是個讀書人,怎麽就成了世子妃生母?”

那人還只是笑:“娘娘聰慧,可惜,現在無人能救你。”

——宋如玥與天鐵營已遠去;她落下了雲梯,便是脫出了對岸箭手的保護。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鼻尖也見了汗,仍定下神道:“我……”

“娘娘久居深宮,不懂得君臣間的道理。”那人上前一步,輕易抓住了退無可退的順妃,“我久居沔溪,誓死效忠王上,潛伏日久,連沔溪守將都不知,您說,世子和碧瑤將軍會知道嗎?”

他說罷又笑了一聲,忽然高聲道:“辰靜雙受妖女蠱惑,廢父弒母,天理不容,我等誓忠王室,清君側——”

他竟是個頗有份量的人,碧瑤領軍馳援左翼前,此處兵將便悉聽他號令。他此話一出,那些守兵稀裏糊塗,竟大半都舉起了刀,向碧瑤帶來的人馬反戈攻去!

宋如玥聽見,立刻領人回身反擊!

可這是戰場,四處都是活生生的人。這兩方片刻前還是同進同退的戰友,忽然反戈相向,一時無數人反應不及,被砍翻在地。辰恭那些殘兵殘將見此,以為得了機會,趁亂沖鋒,竟將碧瑤援軍沖掉了十分之一。戰場一片混亂,唯有血影刀光,分不清孰是孰非。

本已確定的勝局,一番狂風呼嘯,又成了亂局。

順妃脖子上被抵了刀,還不肯安靜,分辯道:“我籍籍無名,將軍怎麽會為我赴死?”

“碧瑤方才顧忌你,此刻必也顧忌你——別說你還是皇妃,是那位世子妃的生母……碧瑤與世子妃之爭,本有王上推波助瀾,她怎敢讓你死在此處?”

說罷,他又高聲喝道:“碧瑤!宋如玥生母在此,你若要她活命,就此棄槍歸降!”

這人似乎嫌一人說話分量不足,話音剛落,周圍人等便整齊劃一地將武器往地上一頓,齊聲吼道:“若要她活命,就此棄槍歸降!!”

大地震顫,響遏行雲。

順妃聽了,只搖頭慘笑。

她不明就裏,可既然那位世子妃名叫“宋如玥”,這位“碧瑤將軍”也貨真價實是她的女兒,這兩人本是一人,有何可爭?

可她又望向戰場,那傻姑娘死死盯著她,竟然真發了一瞬間的怔,雖有高手保護,也不免被人抓住破綻,一劍抹向脖子。雖然她躲得及時,卻還是濺出了一抹觸目驚心的血。

-

——順妃聽說過,衛貴妃和靜嬪是因刺殺辰恭才死的。她心中有過隱約的震動,但那時朝不保夕,她來不及分辨這樣的震動,代表著什麽。

而今,她忽然懂了。

她二人之烈,是不甘國破家亡,非得拼個魚死網破才好。她不及這二人,她是個肯茍活的人……可是,她不能成為籌碼,眼睜睜把自己的女兒困死!

她輕輕笑了一聲。

挾制著她的人瞳孔一縮,大叫:“不好!”一把將她撲倒。可來不及了,她笑聲未落時,已拼死撞了刀,被這樣一帶,暖熱的血更是無所顧忌地噴,染紅了一眾人的眼。

遠處傳來淒厲的慘呼:

“娘、娘娘——!!!”

順妃喉嚨受損,艱難地用血肉模糊的聲音,拼湊出一聲輕柔的“誒”。

就像很多年前,宮墻下,她回答那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樣。

-

輕柔的宮衣飄呀,飄向亙古不滅的天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