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夜話

關燈
夜話

辰靜雙夜裏就宿在這兒。

倒也沒做什麽,一方面他知道宋如玥勞累,想叫她早點休息,另一方面又有說不完的話,往往一句話還沒說完,另一句話就到了嘴邊,可反應過來,說的又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只好一邊懊惱,一邊看著宋如玥並無慍色,便滔滔不絕。宋如玥則是連日來失眠,心結未解,也樂得有人陪著,便一搭一搭地聽。辰靜雙說得瑣碎,什麽前日見著了一個好看的青瓷描金碗;白府的鸚鵡新學了一首詩;慧娘下得一手香飄十裏的陽春面……一會兒又叫笙童取來一本書,將書裏夾著的六瓣梅花送給她……都是日常裏的一點一滴,喋喋不休,忙忙叨叨,可叫人覺得平靜。

只是夜色漸深,她難免又想起房城被襲那夜。偏她將此事藏於心內,一絲不露,連蒙望等人都只道她比往常寡言少笑些。辰阮與她親近,卻不知戰場上事,她亦只拿辰阮當妹妹愛護,想著宋玠也從不曾對自己傾訴煩惱,便不願對辰阮吐露。

她這心結,竟時至今日都無人疏解,只化作一顆鋒利的石頭在心裏。又割人、又不似刀子,幹脆利落,疼完便了。她自己也無可奈何,只得一夜夜捂著,期圖它漸漸消解,被自己的血肉無聲化去。

她漸漸走了神,可辰靜雙何等留意她,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兩晃:“青璋?你困了嗎?”

宋如玥本也不願多言,得過且過道:“嗯。”

辰靜雙一怔,道:“是我話多……笙童,吹燈。”

“別!”宋如玥忽然怕了,猛地抓住他:“留著燈吧。”

辰靜雙皺眉看著她:“青璋,你究竟怎麽了?”

-

雖然眼前是一個似乎可以求助的人,宋如玥卻不知該從何處啟齒。

她並非不會訴苦,畢竟從前總是嬌慣著的。偶爾吃了什麽苦頭,受了什麽委屈,只略一撒嬌,便能叫對方認定自己真是罪大惡極,恨不得上刀山下火海以謝罪。

可是這不是當年那些輕飄飄的煩惱,不是繡帕子繡得脖子酸脹、偏偏小廚房的廚子忘了將蛋餅的邊緣煎至焦黃香脆;而是長在她心裏的石頭,是摘星樓上下揮之不去的血腥、是數千人的身家性命,無法向外人說。若一定要示人,就非得剖心剜肺、連著血肉一並拆出來,才說得明白。

辰靜雙見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幸而瞧著不像拒絕的意思,便拉過她的手,柔聲哄道:“為什麽不敢熄燈?”

他掌心是很熱的,宋如玥握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掌又彎下來包住宋如玥的手。這雖然只是一點點力,卻是平凡生活裏的寵愛,能把人拉回到太平的歲月裏。

辰靜雙在等她開口。房間內是安靜的,聽得到外面有風,也聽得到雪粒劈裏啪啦地打在窗上,聽得到那些惡劣的天氣。可外間傳來幽微的茶香,旁邊燈燭搖著明亮的光,甚至還有一個人陪在這裏。她身邊很溫暖,身上的衣裳也柔軟寬松,溫順地纏著她緊繃的骨肉。

辰靜雙把聲音放得愈發低柔:“有我拉著你呢,怕什麽?”

終於,宋如玥呼出一口氣,另一只手也抓緊了辰靜雙,輕聲問道:“子信……你殺過人嗎?”

辰靜雙怔了一怔,如實道:“殺過。”

“親手嗎?”

“……不是。”

辰靜雙從小就是溫柔的人,在聽到謝從簡和謝家的算盤之前,甚至都沒動過傷人的心思。

宋如玥攥著他的手,痛苦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在永溪的城墻上,因此我以為我向外祖請兵時就做好了殺人的準備……可是,房城之後,我是第一次看到戰場……在打完仗之後……”

她緊緊閉上眼。

那感受,仍是說不出的。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任何言辭都好像成了壁壘,每說一句,那痛苦落在聽者耳中就要減弱七分,而在說者的心裏,又加倍膨脹,要掙開、要裂解、要自爆出一條生路。

她只記得迎面濺來的那些血,手掌裏仿佛始終殘留著手刃他人、刮擦骨肉的觸覺。那些亡魂,她親手殺的人、甚至兩次戰役裏戰死的全部將士百姓,全都纏縛在她身上。

是她,主動進攻辰國。是她,駐紮在房城,結果房城一度被攻破,城內戰火連成一片,血流成河。

“一滅了燈,我就會看見有人來向我索命。我似乎見過他們,又似乎沒有,可他們都是同樣鮮血累累、骨肉支離……我知道他們是戰死的人,或者是被辰軍殺害的房城百姓,他們本不該死……房城那晚,我還看見了一個女孩,長得有些像皇姐的駙馬,穿著也不俗,可她半個身子都沒了,我眼睜睜看著她被火燒成了一具焦屍,來不及救。她就只是那些幽鬼中的一個,她帶著她死去時的那副表情,一聲聲問我,‘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守不住房城,為什麽引來了辰軍’……!他們的聲音全都層層疊疊的,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就只好捱著,因為他們說的全然——”

宋如玥忽然住了口,而後撥開辰靜雙的手,翻身背對著他,把自己蜷起來。

她把臉埋在手心裏。

她嘶啞地說道:“他們說的全然不錯……”

辰靜雙沈默良久,起身抱過她,認真地看著她:“你既然睡不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

梧桐軒外——一棵梧桐都沒有,只種著一片竹林。

正是辰臺最冷的時候,恰逢方才大雪,竹林上都覆了一層白。只見碧色與雪色交雜,天光斑駁,投下月白的影;眼前浮動著渺小的霧,被燈光照透。

梧桐軒內沒了人,瀟湘樓裏辰阮也一貫地安靜,踩雪聲都清晰可聞。

宋如玥不知道辰靜雙為什麽要帶自己出門。

辰靜雙連笙童都不準跟著,兩人只穿了中衣,攏著大氅,抱著手爐,沒什麽目的,就不急,就慢慢走。天冷,可辰靜雙執意要分出一只手拉她。

“你知道,為什麽這裏叫梧桐軒嗎?”

宋如玥搖了搖頭,才想起他看不見:“不知道。”

“這裏從前是給白家的女眷住著的。因這一片竹子長得好,命名人便以鳳凰‘非練實不食’的典故,將隔壁一間命名為‘有鳳來儀’——後改作了‘瀟湘樓’。又因‘非梧桐不止’,白家人要留住鳳凰,便將旁邊今日你住的地方起名‘梧桐軒’。”

“要留住鳳凰……”宋如玥笑了笑,“‘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人間尊榮,百年而已。鳳凰並非凡俗之物,怎能被凡人留住?”

她由天家富貴中流落至此邊陲之地,朝不保夕,這話由她說出,頗有落魄之意。辰靜雙恍若未聞,道:“我想也是,”他笑著回望宋如玥,“能驚鴻一瞥,已是緣份使然。我看這裏,能留住鳳凰一時半刻,能在風雨中給鳳凰一片棲身之地,就是它的福分了。”

宋如玥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自作多情,半晌,臉漸漸紅潤起來。而眼前那廝蹲下身,拂開雪,撥開稀疏的雜草,露出一截灰褐的竹筍來:“青璋,你看。”

宋如玥不曾見過這東西:“這是什麽?”

“是被筍蟲咬死的竹筍。”

宋如玥懵然看著他。

辰靜雙笑道:“你看這筍蟲可不可惡?”

“自然可惡。”

“可是青璋,你看,竹林中除了幾簇雜草,再無樹木,你可知為何?”

宋如玥搖了搖頭。她從前只在閨閣內,天地小小,還是第一次留意到這些,於此道上遜色辰靜雙甚遠。

“因為竹根茂密,在地下縱橫交錯,其餘植物都難以生長,被扼死於繈褓之中。如此看來,竹林可不可惡?”

宋如玥想一想,點點頭,道:“世人只道竹通直堅韌,我竟從來不知,它也是如此霸道之物。”

“筍蟲將竹咬死於未發之時,便是有恩於雜草雜木,還可惡嗎?”

宋如玥沈默了一會兒,擡手摸了摸竹子,雲頂的竹葉也簌簌響應著她。她慢慢道:“筍蟲亦如人。”

辰靜雙道:“筍蟲做此,並未有意而為。若筍蟲為害,咬死整片竹林,使鳳凰無練實可食呢?”

鳳凰是神鳥,自古象征著祥瑞之兆,宋如玥果真維護道:“那自然是筍蟲——”

“那若鳳凰食練實,竹林全部開花枯死,使筍蟲饑寒而亡呢?”

宋如玥怔住。

辰靜雙輕輕把她抱過來,哄道:“青璋,弱肉強食,本是造化的道理,並無善惡對錯之分。天下大亂,誰不是為了自保?難道鳳凰就該不食練實、筍蟲就該不害竹筍、竹筍就該不妨雜木?可哪怕如此,鳳凰總要進食,練實也終要為鳥獸果腹。筍蟲與竹筍、竹筍與雜木,亦是如此。海外那些故事裏,周武王伐暴紂、唐太宗開盛世,宋太祖終結五代十國之亂……無一不是以殺人而始。要立它木,就要伐竹;要保竹筍,就要驅筍蟲;要鳳凰飽餐,就要舍得一片竹林。要開盛世,自然也要先斬破亂世。我知道,你生長於盛世,純凈不染。可盛世的道理,於亂世已不能適用。亂世當中,無一人無辜——哪怕平民百姓,在這樣刀劍叢生的年代,難道就不曾導致誰的慘劇?只要不濫開殺戒,守住本心……我的青璋,仍是純凈不染的姑娘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