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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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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襲

宋如玥出兵,也沒妄想著憑孟國這點兵力就能掀起什麽浪,但她一到邊境,仍義無反顧地打了辰國守軍一個措手不及。

掀不起浪,掀朵浪花還不成麽?這邊起了浪花,那邊,辰子信總能做點什麽。

她相信辰靜雙。

不相信也沒辦法——她破釜沈舟地想——如果辰靜雙真的才能平庸,照這態勢,孟國也難自保。

而蒙望事先看好了地形,打完就帶著大軍溜到了房城。

房城城主已經跑路,他們在此稍作駐紮。行軍以來,宋如玥隨著蒙望、林榮二人打點軍中事務之餘,更是挑燈苦讀,攻研兵法。

她不笨,進步出乎蒙林二人預料,已經可以和他們討論簡單的行軍布陣問題了,雖然仍是聽多說少。

今夜輪到蒙望巡夜,宋如玥照常隨行。她自知撐不起步兵重甲,又要騎馬,故而選了輕甲——也足有十餘斤重,可她竟也習慣了。

京中那個錦衣玉食的小公主,轉眼已經開始習慣枕戈待旦的日子了。

軍中一切如舊。士兵們就在城墻裏休息。月亮為避朔風,掛得高高的,而宋如玥避開眾人,蹲下身,輕手輕腳地放下長槍,甩了甩手腕,偷偷揉按自己腫脹的腳踝。

偷襲辰軍的時候,她被馬鐙別傷了腳,始終不好意思讓人知道。之後她也盡量正常走路,楞是沒叫人看出端倪。

只是今晚巡夜,從城南到城西的城墻全走了一遍,走得太遠,難以支撐。

她聽著,梆子響了一聲。垛子後面,輪休的士兵們發出抑揚頓挫的、理直氣壯的、讓她覺得陌生而粗俗的鼾聲。蒙望發現她消失,正在喊她的名字。

她忙抓槍起身,匆匆應了一聲。蒙望拐過來,道:“走了,小姑奶奶。”

宋如玥慌亂得頗有些狼狽。他的目光掃過宋如玥腳踝,沒說什麽,只是放慢了腳步。

宋如玥乖乖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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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不一會兒,林榮求見。一問,是蒙望送來件東西。也不知是什麽,用布包著。

“蒙望說他有東西送給殿下,但彼此不熟悉,怕驚擾了您……”

宋如玥接過,不太喜歡遮遮掩掩的把戲,直接拆開。

見了那東西,她一怔,才體味出一點細膩心思來。

是滿滿一瓶外用的藥酒。

蒙望必是猜著了宋如玥不願人知曉,才用布裹了送來。陰差陽錯,被她自己捅破了。

林榮一驚:“殿下哪裏受了傷嗎?”

宋如玥面露尷尬:“不,沒有……問題不大……”

林榮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麽來。

-

夜深人靜。

宋如玥睡得沈,睡姿與從前在宮裏時大不相同,緊緊抓著被子。月光一照,是清瘦了好些。又無往日前呼後擁,顯得伶仃。所幸尚有夢境,她呢喃了一句什麽,抿嘴一笑。

可惜連這點好眠,也片刻即逝。

門外忽然一聲巨響,震得土地作顫。宋如玥驚醒,聽的第一句話是:“辰軍攻城——!!!”

再接著,一只火箭從天而降,恰好射燃了藥酒,火勢飛快席卷了她半間帳篷。

跑!

她沒空產生死裏逃生的僥幸,三兩下扣好盔甲面具,拎著槍出去。蒙望林榮已在分工指揮。外頭亂糟糟的,跑來跑去的士兵,燎亮天空的橙紅色的雨……一簇一簇,也是慌慌張張地燒著。戰馬見了晃晃的火,亂了陣腳,到處沖撞。林榮分心看見她,一把把她拎過去護著:“敵軍在攻城墻,您小心些!”

宋如玥掙開,喝道:“沒事!”說著沖到城墻邊緣往下看。黑蟻一樣的人潮正在往上湧,雖有墜墻下去的,也遠不及爬近了的人多。孟軍的抵抗如泥牛入海,而辰軍後面只見密密麻麻一片,夜色掩映,看不分明,唯有零星的火,燒了數百米遠,將小小一座房城映如森森孤島。林榮道:“我們人太少,困守不是辦——”

“出城!”宋如玥斷然道。

林榮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什麽?!

“出城!”

“敵強我弱,不宜出城!”蒙望不知何時也過來了。他方才組織了反擊,仗著地勢,一時和對方達到了微妙的平衡。殺聲太過,三人找了個偏靜地方,宋如玥身邊的皇宮侍衛守住他們周圍。

“瞧出他們有多少人了嗎?”林榮問蒙望。

蒙望搖搖頭,“太黑了,看不清楚。”

宋如玥問道:“不能聽聲分辨?”

林、蒙二人苦笑了一下,林榮道:“那須得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我們不行。”

這三個人,一個是宋如玥,不用說是初出茅廬,紙上談兵都談不利索,恨不得扒著兵書,照本宣科;一個是林榮,皇宮內侍副統領,只管在禁令重重的皇城裏貼身護駕,不曾到前線沖殺;最後一個蒙望,雖然說起來是個將軍,可孟國已經數十年沒用過兵,兵庫裏真正染過血的殺器早就起了銹,連銹都要比這將軍年長一倍。

一時,誰都判斷不出局勢。

宋如玥頭皮發麻,飛快捋道:“辰國邊境守軍共十五萬人,總不能傾巢而出。大國周邊勢力繁雜,他們又必有輕敵之心,我猜他們調動的人馬至多不過在三五萬人之間……”

出來行軍打仗,首先必背的就是輿圖。宋如玥於此道上頗有天分,九州天下已爛熟於胸。

辰國北抵不可翻越之高山,南鄰燕國,位於西淩之東、大豫之西,周邊嵌著十數小國,孟就是其一。

這一番話頗有道理,蒙望頓時反應過來:“既然如此,我們倒有一搏之力。”

林榮謹小慎微,道:“究竟不如守城保險。”

蒙望卻急了,分辯道:“我們困守房城無妨,可孟國大軍盡數在此,若我們困守不出,辰國轉攻他處,這裏豈非成了孤城?!”

——而所謂“他處”若落入辰國手中,他又當以何謝罪,又有何顏面茍活於世呢?

孟國是他的故鄉。宋如玥與林榮,終究是異鄉人。

所幸林榮向來是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通透人;而宋如玥,也並不喜歡自己陷入被動。

其餘便不必多費口舌,蒙望立即轉身出城。林榮趕去率領側翼掩護,宋如玥被留在城墻上——林榮認為,城墻上敵軍稀少,總比底下刀劍無眼的好。

她摸了摸冰冷的槍身,翻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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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望敢一戰,也不過是借著辰軍的輕敵之心。但所謂“拔下來一根汗毛,比鄉下人的腰還粗”,仍是辰國占著上風。而既然城下是辰國占著上風,城上的壓力就愈發沈重。

宋如玥雙手掄起槍身,才勉強格開一支箭。箭擦著她的脖子射過去,她只覺得是火辣辣的一蹭,卻無暇他顧,只對著傳令兵大吼:“……什麽?!”

“南城門被撞破了!五萬辰軍入城了!請將軍速派人馬——”

哪來的人馬?!

光是這西城門,辰軍就牽制住了他們的主力。他們一共兩萬人,分駐兩地。西城門雖有一萬三,可方才蒙林二人帶出城的就有八千人!城墻裏統共留著五千,還要支援南城門……哪裏夠?!

可南城門又不能不救!

這麽會功夫已經又有敵軍從雲梯爬了上來,被士兵胡亂砍翻在地,血腥味更濃一分。

“火油!火油不夠了!”

架在城墻上的雲梯尚有十餘架。宋如玥心頭火起,喝道:“火油怎會不夠?!分明備足了!”

一個士兵道:“有人脫了手,白白掉下去許多……又被辰國人的箭燒了不少……”

宋如玥身邊的兩個侍衛道:“酒也能燒,用酒!”

宋如玥口幹舌燥,只揮手叫他們去找酒,接著馬不停蹄點了皇宮親衛和八百兵將,直撲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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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城狹小,五萬辰軍在城內必定施展不開,只需守住街道巷口,應無大礙。宋如玥竭力不去搓自己冰冷到發紫的握韁的手,想道。

她是用了心的,房城的輿圖她幾乎能分毫不差地畫出來,知道房城南北各有一棟摘星樓作為高點,半路就當機立斷吩咐下去:“天營一組,甲乙丙丁四人守鼓鑼街,戊己庚戌四人守豐慶巷……順次下去!每街調三百人,務必擋住辰軍!剩下的人和弓箭手,隨我到摘星南樓,快!”

越往南,房城就越翻了天。戰火其實還沒有燒得這樣近,加之夜半宵禁,敢出門一窺究竟的人也不多。

可城南不同。辰軍不知是由何人統帥,一進城就開始燒屋砸房。一個孟國士兵,操著一口房城口音,小聲嘟噥道:“這他娘的是不過了嗎?”

宋如玥偶然聽見,一頓,侍衛搡開摘星南樓的看守,她跳下馬,渾忘了腳腕有傷,冷不丁又扭了一下,也顧不得痛了,只幾步蹦上頂樓,向下眺望。

南城已經一半陷入火海,火光中流民慌忙逃竄,透過了她派出的行列整齊的各路援軍,眼看就要波及到這裏了。

“諸位。”宋如玥隱約聽人說過類似的場面,聽說過軍心被民心拖垮的舊例——她涼涼開口,“今日之戰,我實在沒有把握。有愛惜性命的,脫了盔甲,充做百姓,尚可活命。”

她從未說過如此喪氣話,尤其是從皇宮裏跟她出來的人,聞言都是一震。

林榮的副手,一個叫茍易的,忍不住喝道:“……將軍!”

宋如玥沒有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摸了一手血,竟還覺得溫暖——“但剩下的人,凡有一戰之願尚存,那就隨我與房城同生共死!”

一片寂靜,毫無回應。

宋如玥熱血沖面,心卻徹底涼了。如此險境,她笨拙地按兵書裏說的,試圖鼓舞軍心,不成想這事也需要天分,她只鼓舞出了死一樣的沈默。

如此,必敗。

所幸她是背著身的。

她在危險臨頭的時候,從不會想太多,否則,也成不了一個心狠莽勇、近乎無情的人。但她到底還是個小女孩,這一次死亡尚在百米以外,竟然給了她機會優柔。她腦海裏忽然掠過好多景象,禦花園的小雀,逃亡路上的玉璽,還有至今生死未蔔的辰靜雙,貼近了摘下的一枚耳飾。

“你多加小心。”他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她,珍而重之地向她告別。

俱往矣……

卻忽然聽有人道:“將軍一個女人尚不畏死,我們男人又有何辭!我願追隨將軍,守我故土,與房城同生共死!”

這話好像喚醒了什麽,越來越多的人重覆起來。開始還是喃喃的,然後越來越齊、越來越響,最終響徹雲霄:“我願追隨將軍,守我故土,與房城同生共死!”

“好!”宋如玥不顧眼淚糊了自己一臉,吼道:“傳令!摘星樓守軍所有步兵撤離,向前線願參戰的百姓分發武器,其餘百姓聚到摘星樓安頓!以張寒街為界,不許敵軍越過一步!天營地營,隨我奪回南門!茍易留守,率弓箭手支援!”

安穩民心、死守陣地。這是她在永溪城破的故事裏,心如死灰的時候,咬牙含恨,一點點學到的。

接著,她轉身,夜風忽然吹了滿堂,冷得讓人一哆嗦,她被戰火勾勒成一個邊緣明亮的黑影,聲音依然鎮靜穩定:

“弟兄們,我們是孟國最後一道防線。孟王仁慈,天佑孟國。敵軍雖眾,卻無天時地利人和。此戰——我軍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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