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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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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風

宋如玥近來失眠。辰靜雙也知道,因此托孟王給了她離花園最近的寢殿,還怕她沒發覺,告訴了她可以去走走。

宋如玥果然又早早醒來。她知道明月近日跟著自己,也睡不好覺,因此就不想驚動她,一個人悄悄出了寢殿,只帶上了一半夜裏輪值的侍衛。

說到侍衛,她又想起來一件事,便隨口問道:“那天林副統領派去斷後的,叫‘洪濤’的,他們回來了嗎?若是受了傷,你們該去找明月拿銀子。”

被她點到的侍衛一怔,不知該不該回答。

“實話實說就是。”宋如玥道。

“殿下,當時兇多吉少,他眼下還沒有回來,想必……”

宋如玥楞了半晌,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他。”

“殿下可別——”

宋如玥擡手止住了他安慰的話,擡眼看向夜空。夜空無星無月,天幕深蔽,她眼裏卻似有星辰點點,她不敢眨眼睛,慢慢才把那光芒收了回去。

她也未必是感嘆一條人命,只是皇帝統共給了她幾百人,如此就沒了三十一個。若這些人全都戰死,她再拿什麽證明,父皇仍在保護她呢?

她慢慢走起來。

可也沒能放松。因為辰孟二國處西,風物與京城截然不同,花園裏甚至沒有一樣她能叫出名字的植物。她走了走,還是實在看不入眼,只遠遠望見了一個小亭子,便打算去坐坐,吹吹風。

風總該是一樣的。

誰知亭子裏已經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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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阮見有人深夜不睡,也是一怔,叫身邊的小丫頭出來看了一眼。小丫頭見了禮,回去告訴了她,她也忙走出來行禮。

“見過殿下。”她盈盈下拜。

宋如玥叫她免了禮,就想默默走開。她此刻並無心思和人閑談。

不料辰阮問道:“殿下是為我外祖的話而難眠嗎?”

這也是一樁事。宋如玥不答反問道:“郡主又是為何?”

辰阮赧然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殿下,我亦有了思慕之人。”

宋如玥等了等。辰阮和她是同樣的環境長大的,因此一時不知道接話,也等了一會,才猛然意會了宋如玥的問題。

她笑道:“說出來也是徒惹事端,罷了。”

宋如玥點了點頭,便不再問,要走。而辰阮又安慰她道:“殿下……不必為此憂慮。”

宋如玥皺眉看向她。

辰阮知道自己恐怕是打擾了這位公主的雅興。但是她仍道:“殿下是局中人,反而未必清楚。我卻可以作保,王兄對殿下有意。外祖自幼溺愛我們兄妹,既然王兄要堅持,此事就沒有不成之理。”

要是從前,宋如玥聽了這些,必會臉紅。可如今這話,倒只勾起了宋如玥的興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疑心:“你怎麽知道?你又何必來說?”

辰阮溫柔一笑:“王兄是藏不住心思的。他看殿下的目光,我從未在別處見過,這便是鐵證。至於我何必來說……若我不說,王兄體貼您,不求回報,也未必會開口。可您心中又裝著那樣多的事,要什麽時候才能察覺呢?”

她就亭亭站在那裏,心裏裝著思慕的人,思慕得難以入睡,還要幫一幫自己兄長的情事。

他們兄妹果真是一脈相承的溫柔脾性,宋如玥這才愛屋及烏,對她陡然喜歡起來。她親手挽起辰阮,感受到那只手又軟又暖:“這裏風冷,我們到亭子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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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談了談辰靜雙,辰阮說起許多小事。例如他小時候隨辰王去打獵,獵物不拿來吃,都要埋掉;又如辰靜鴻出生的時候,他偷偷去親嬰兒的臉;再如從前第一次有貴族女眷傾慕他,他不願人傷心,拒絕得太過溫和,最終反而鬧得只能避而不見……

“王兄雖然溫柔,在大事上也不會勉強自己。那件事後,他告訴我‘勉強不能勉強一生,若一時勉強了自己,往後恐怕要給別人更大的委屈’。”辰阮笑說:“他同意了與殿下成親,也必是對殿下有意,只還不敢說罷了。還有,他今日主動提出教殿下騎馬的時候,那樣的目光,跟小時候要糖吃似的。”

宋如玥也不免笑起來,細細回想,果然別有滋味。他還不敢碰她的手,可是手總是有意無意離她那麽近。

他好像總有些赧然的笑意,藏了,又偷偷露出一星半點的痕跡,像貓,尾巴藏不住。

越想越上頭,她幾乎也赧然了起來,於是馬上調轉話題:“阿阮在思慕什麽人?你悄悄說,我不告訴別人去。興許有法子。”

辰阮一怔,喟嘆一聲,搖頭笑了笑,附在她耳邊,小聲道:“是穆王世子。”

穆王世子,也是一等一的風流人物。早前在京中女眷間流傳的,就有“東穆西辰皇城啟”之稱——是將穆王世子與辰靜雙、宋玠並稱,列為最令人傾慕的王侯世子。

若太平年間,辰、燕、穆、齊四國為封地國之首,辰阮作為辰國郡主,恰好與穆國世子是門當戶對,只是嫁得遠些。

可眼下,人人身不由己,尤其這些富貴人,聯姻不過是種博弈,需要頗多考量。辰王盤踞京城,如今是眾矢之的,哪怕孟衡最終松口,穆王也未必準許。再說,辰穆相距遙遠,辰阮若獨自遠嫁,勢單力孤,一旦局勢變化,誰知她會如何?

宋如玥也不免為辰阮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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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長談了半宿,辰阮年紀小些,熬不過,先回房就寢了。

又成了獨處,宋如玥又發起呆來。她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吹著風,無人打擾,就忽然有了些倦意。

她就執意在亭子內睡了,抱著手爐,吹著與京城年年冬夜都相同的風。

因此她逃出永溪以來,第一次睡了個踏實的覺。

第二天一早,明月隨著林榮,才算是找到了她。她仍睡著,披著侍衛帶出來的袍子,沒被驚動。明月做主,沒讓人叫醒她,只是叫人擡了個火爐,給她烤著火。

出京以來,稍有點風吹草動,宋如玥就會醒來。可這次,周圍這麽多人,天光漸亮,她仍毫無察覺,睡得深沈平靜。

只是終於有人擋住了風。

宋如玥猛地驚醒,彈直身體,瞪著下人們,也把他們嚇了一跳。幸好她很快醒了,吐出一口氣,目光又落在火爐上。

這裏的炭,自然不比皇室用度。沒有香味不說,煙氣還燎人,有些嗆,又有些辣。可是自宋如玥出京以來,這就已經算極好的炭了,煙幾乎是瞧不見的,也不會嗆得人連連咳嗽。

“把爐子收了吧,我也要回去了。”她吩咐了一句就走,舉止幾乎是狼狽的。

至於狼狽些什麽——她想家了。

她平生沒嘗過想家的滋味,這是第一遭。

“想家”,這不是激烈的、深刻的情緒。和仇恨、離別,和收到親人死訊相比,它柔和得溫暖得近乎誇張。可是有時候,就是這樣柔和的情緒,反而比那些痛苦的情緒更能擊垮一個人。

愛比恨如是,思念比失去如是。

宋如玥奪路而逃,死死咬住牙,瞪著眼,偏要較勁,命令自己不許哭出來。

她認為自己已經哭得太多。她要求自己再也不許哭。可這哪由得她做主呢?她站在寒風裏微微仰起頭,只好無措地用手蓋住眼睛。

臉上劃過兩道溫暖的淚線,一發不可收。

明月林榮和那些侍衛們,都只好遠遠地站在她身後。任她哭。

她哭得發抖,還竭力把哽咽都壓在喉嚨底下,哭聲塞得太滿,嗓子裏就有腫脹的疼。這是倔強小姑娘的哭法,她原來就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想家了,可是小姑娘已經家破人亡,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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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夜談後,宋如玥讓林榮去打聽辰靜雙辰阮之間的關系。她自覺這不算疑心重,她只是擔心許多感情並不純粹,擔心辰阮不像看起來那樣好,擔心她說的不全是實話。

她不是疑心重……可是,從背後捅了皇兄一刀的,也是她原本信任的二皇兄。

結果辰阮的話竟句句屬實。林榮還感嘆:“世子與郡主彼此信任,正如啟王殿下和您,哪怕被誠王殿下挑撥,情誼也不傷分毫。”

宋如玥暗裏一驚,忙想了想,全不記得宋珪挑撥過自己和宋玠,因此問道:“你是指哪件事?”

“還有哪件?”林榮沒想到自己被套了話,“卑職只知司茶一件。”

宋如玥沈默了一會兒,繼續試探道:“司茶那件事,原來皇兄也起了疑心嗎?”

話剛出口,她就打了個寒戰。

林榮隨口道:“正是。不過當時,就連陛下也只知道他去查了那首歌。具體經過,還是後來,從別人處慢慢傳出來的。”

而宋如玥啞口無言了片刻,腦子裏忽然閃過一絲疑竇——自己和辰靜雙的來往暴露的那一夜,父皇處死了一個人,聽說……是啟王府的人?

但皇兄已死,皇兄已殉國而死。她打了個寒戰,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她和皇兄素來最親近,皇兄又素來光明磊落,怎麽會害自己?

哪怕在舊日朝廷裏隨便找出一個官員,告訴他啟王要背地裏害他,恐怕也只能得到一串不以為意的笑聲。

只應當是啟王府出了叛徒,而她近日來疑神疑鬼。

倒是二皇兄……原來壞心已經早露了端倪。原來哪怕如此至親,也不可信。

——那麽,辰靜雙和辰阮之間,可信嗎?辰靜雙對自己的喜愛,也可信嗎?

宋如玥原本,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她雖然也與宋珪親近,但在得知宋珪起意爭太子、蓄意害宋玠時,也怒發沖冠。

唯獨對辰靜雙,她不由自主地,在信任與懷疑之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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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實在思慮太多。

她在永州的時候就大病一場,後來舟車勞頓地過了二十幾天,驚懼悲憤,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好全,只靠胸裏一口氣撐著。如今到了孟王宮,生活短暫地平靜了下來,她心神便松懈了些,被夜風一吹,有些不適,還全當是小事。結果又被這些疑心一催,病勢驟然反覆,次日,連馬場都沒能去成。

當然,這驚動了辰靜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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