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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毫之末發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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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毫之末發之微

頭七上門嚇人,陸迢自認還沒這麽缺德,萬一真把人嚇死,得不償失,次日他才帶六子上門。

馬一歲原在縣裏置辦過一間宅子,前兩年賭輸賠進去,一家子又回到馬家村。宋冬貞是安縣人,娘家有些家底,當初被媒人天花亂墜的一通說辭,說給馬一歲,嫁進來以後發現是個賭鬼,為時已晚。馬一歲破財這幾年,她來到繡園賺錢補貼家用,為人誠懇穩重,繡娘們對她印象都不錯。

馬家村村民見官府來人,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又不敢太過靠近,特別是見到身形高大的陸迢,更不敢湊前了,還有人跑去找族長村長。陸迢本想找人帶個路,六子說他認得路:“這小子欠債不還,被人告到衙門,我來逮他去衙門打板子。”

“原來有恩怨,”陸迢提起昨天的事,“你昨晚要是來,不怕他回魂見到你,以為你趁他死了偷他的媳婦,新仇舊怨,把你帶走。”

“莫嚇我!”六子頭皮發緊,過一會兒又道,“您別說,宋冬貞的確是個大美人,那眼睛,月亮一樣,又大又亮,嘿嘿,看一眼都酥掉半邊身子,馬一歲稀罕得寧可賠了房子也不拿媳婦抵債……”

正說話間,二人來到馬一歲的家,籬笆院裏看到一個美婦人,三十來歲,清瘦憔悴,不過看得出骨相輪廓,大眼睛,鼻子秀挺,臉色蒼白也難掩貌美,見到他們時,手腳無處安放,慌亂把一對孩子叫來推進屋裏,然後沖另一個屋子叫道:“娘,官差來了……”

六子推了推陸迢:“怎麽樣,沒說錯吧?”

“不怎麽樣。”陸迢腦內出現柳幸幸,第一次見她時也同樣瘦瘦弱弱的,卻帶有山中精怪的純凈與野性,天然自在,豈能相比。

六子恍然大悟,笑得猥瑣:“瞧我,聽說軍中女人大多是獲罪達官貴人的家眷,連公主郡主都有,陸哥吃過好的,當然看不上。”

“那我這會兒該在醫館裏。”門被宋冬貞打開,陸迢走進去,六子跟在他後邊追問去醫館幹什麽,他白了一眼:“醫館除了看病還能做什麽?”

他剛進軍營就看到一群人玩得滿身病,營帳裏充斥爛瘡惡臭,還說沒準明日就戰死,何不及時行樂?歪理,他可不想死,還要沒病沒災地活。

馬一歲的老母親招待他們二人進門:“二位捕爺登門有何要事?小兒剛去,他爹也上山去了,這……”

“來問話。”六子看向宋冬貞,相比他肆無忌憚的打量,陸迢的審視讓宋冬貞露出一絲驚慌,掩在馬大娘身後。

馬大娘連忙把他們請進屋,拉著宋冬貞跪下來痛哭哀求:“二位行行好,小兒頭七剛過,實在無力償還,一定會慢慢還上。”

“這是債主第三次告上衙門,按律,要送去為奴還債。”陸迢順著接下話,沒漏過宋冬貞悄悄放松下來的雙肩。

“啊?不是說……”六子驚訝看著陸迢,卻見陸迢緊盯著宋冬貞的臉,他立馬了然,暗道陸迢就是嘴硬假正經,還不是挪不開眼,於是也盯著宋冬貞,搖頭晃腦道:“有句話說的是,父債子償,人死債不消。”

“再寬限寬限,實在不行……”馬大娘拽過宋冬貞到跟前,“讓冬貞陪陪二位,幫忙與債主說說。”

“婆母!”宋冬貞滿眼不可置信,聲音都變了。

馬大娘反是淚流滿面:“就委屈你一下,家裏真沒錢了,難道要把悅兒賣了?”

“不行!”宋冬貞就要跑出門外,被馬大娘死死拉住。

“還有繡園一事。”陸迢擡聲打斷她們,“說說你在繡園的最後幾日,見過什麽人,做了什麽事。”

“民婦……”突如其來的一問,宋冬貞緊張看著陸迢,一時不知回答,陸迢又問一遍,她低下頭來,語氣抖得厲害,“民婦負責王家訂的貨,從前兩個月開始,一直在繡房,期間,沒有特別的事。”

陸迢從衣襟夾層裏取出兩張供詞,蹲在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冬貞看了眼,語氣生硬:“是、那天我正好去取二樓晾曬好的布,看到她們在樓道搬繡線辛苦,就幫一下。”

“擡頭說話。”

宋冬貞身體一僵,擡起頭來,簌簌落淚,我見猶憐,讓邊上的六子看直了眼,可這對陸迢不管用:“庫房難得整理一回,不算特別的事?”

“這……”宋冬貞不敢看陸迢,眸光閃爍,“因為、順手幫忙,並不覺得特別。”

馬大娘怕惹到衙門,著急補充:“捕爺,家中辦喪忙碌,幾天幾夜不得歇息,冬貞難免記不清,您原諒。”

陸迢指著供詞:“這裏並未寫有繡線一事,而是兩個在橘子園下人的供詞,我也不曾提起,照理你家辦喪,何來的消息?”

宋冬貞語氣生硬:“是……聽人提起。”

“聽誰提?”

“……記不清了。”

“這幾日來你家的,除了吊喪親友及馬家村,要不我挨個問?”陸迢看向馬大娘,“把名冊拿來看看。”

紅白兩事的人情往來皆有冊子登記,誰都漏不掉。

馬大娘這下更急了,本就為馬一歲留下的債煩憂,氣得擰著宋冬貞的胳膊:“快與捕爺說怎麽回事!”

宋冬貞吃痛抽回手臂,力氣一大把馬大娘甩摔:“還不是你兒子幹的!”

陸迢一臉總算逮到的表情,拉了把凳子坐下聽,六子豎起大拇指:“陸哥用債主迷惑她套出實情,高啊。”

宋冬貞哭道:“有人給馬一歲一筆錢,條件是讓我在繡線裏做手腳,我不願意,他就威脅說讓我做暗娼接客還債,我哪裏有辦法……只能、只能……我對不起夫人……”

“這些話你就跟夫人說吧。六子,帶走。”

“不不不……捕爺,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馬大娘要拉住陸迢,卻撲了個空。

陸迢走出門,一眼找到外頭聚集的人群裏,為首的一個老者:“馬村長,衙門判完此案,還會來一趟,這家不論老的小的,只要還在喘氣,一個也不能少,否則一律按包庇之罪論處。”

馬村長連連點頭稱是,一群村民也不知發生何事,指指點點討論。

陸迢和六子把宋冬貞帶去衙門,她將事情前後都交代了,她每天清早都在茅房附近埋幾塊蜂巢蜜,只等大家開始搬繡線的時,就去挖出來,連帶螞蟻在內,用布包裹幾層,假借收布之名,路過順手幫忙,進入庫房趁人不註意時,將蜂巢蜜塞進繡線堆下層,捏碎了以後,將手抹幹凈,就離開了。

陸迢將供詞寫好,讓六子拿去交給曾柏,請曾柏來。

一時間,審問房裏只剩下陸迢和宋冬貞,陸迢看了一眼外邊,沒聽到別的動靜,開口:“那筆錢可有到手?”

宋冬貞一楞:“沒有。”

“你作案的那天是初十,馬一歲死在當晚,你怎知錢到手沒到手?對方不給錢,馬一歲怎麽會做?假設給了定金,你又怎說沒有?”

宋冬貞改口:“我……沒看見,馬一歲也不曾與我說,我不知。”

“漏洞百出,”陸迢冷哼,“我本意救你一命,你若不從實招來,可想過你女兒的下場。”

宋冬貞臉上血色盡失:“是我,是我受人指使!”

“那個人長什麽樣?男人還是女人?多高?”這才是陸迢的主要目的。

宋冬貞回道:“是男人,他蒙面,我看不見,比……六捕爺高半個頭。他找了我三次,我都沒答應,他給我說,要是願意,就去林子裏找他,作為交換,他可以殺了馬一歲,再給我一筆錢……因為、因為公公背地裏也對我動手腳,他說馬一歲死了,孩子又小,衙門會先把公公抓去為奴,幹活還債,一下子解決兩個,我動了心思,但還是沒答應。那段時間,馬一歲被追債追得緊,他說要我接客,我與他爭執,還被打了一頓,他還說等悅兒長大一些也……”

說到這,她帶著哭腔:“我被媒人騙來嫁到他家,最後是這個下場,我不甘心,於是去林子裏找他,他怎麽做到讓小庫房漏水,我不知,他只說,等搬繡線那天,就去茅房附近挖出蜂巢蜜,蜂巢蜜其實是他放的,之後便都一樣了。他還告訴我,如若不慎被發現,一口咬死是馬一歲指使的,死無對證。”

陸迢道:“他殺了馬一歲,你辦喪回家,可以不再出現,躲過後來事情敗露的追查,可誰知,賭坊裏居然傳來馬一歲頭七回魂的消息,讓衙門想起你,顯然消息是他傳出來的,他背信棄義,你不怨恨?”

宋冬貞震驚,唇瓣顫抖說不出話。

“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坐牢流放哪一個都生不如死,夫人只想知道背後之人,不會太為難你,你見過他至少四次,不若再好好想想,他究竟什麽模樣,聲音、眼睛、手,包括衣服,或者氣味,有何特別之處。”陸迢一句一句牽引出宋冬貞的話。

宋冬貞回想那個蒙面男人,說話帶有厚重的鼻音,時不時會鼻塞,眉毛長得微卷,虎目,兇光,手掌厚,有繭,指縫並不幹凈,夜行衣的樣式顏色大差不差,分辨不出,給她一袋銀子時,透過荷包的圖樣,是來自懷縣,每個地方的縫制品都會有所差別,涼縣人繡竹葉喜歡從根處繡上一小簇,懷縣人則喜歡靈動飄逸的樣式,若說這不能代表什麽,那麽宋冬貞所收到的碎銀子裏,沾有有烏鯉的鱗片,這種魚,整個齊州只有懷縣和安縣的田地裏有,僅供官員們食用,本該丟掉的鱗片,會被人拿來炒得酥脆,這都不夠本地人吃,又怎會傳到外邊來。恰巧,宋冬貞是安縣人,見過烏鯉。

宋冬貞說完這些,緊張看著陸迢:“捕爺,就只記得這些了,不求您救民婦,只求讓民婦的小女逃過一劫,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我自會替你說情,你要想活命,且按照我說的做。”

“多謝捕爺。”

陸迢本就懷疑林敘白,這下更懷疑了,同時他還在想,既然對方已將宋冬貞摘除出去,又為何讓她暴露?

他習慣於做許多猜想,這是從數百場大小戰爭裏帶來的敏銳,一點誤判都會致命,可惜判對身前敵軍的陰謀陽謀,判不對身後朝廷的紛爭不休……

現在他戳破宋冬貞的謊言,逼問真相,只想判一判,柳幸幸在那裏,會不會有危險。

意識到原來是這個原因,他心裏狡辯,都是為了小黃狗。

不一會兒,曾柏來了,他看著供詞,再次審問一遍,兩次無誤,又多問一句陸迢問過的話:“給馬一歲的那筆錢何在?”

曾柏的確不好糊弄,畢竟馬一歲死的時間如此恰到好處,差點漏掉了宋冬貞。

宋冬貞搖頭:“民婦不知。”

曾柏讓人把供詞遞過去,給她簽字畫押:“你非主謀,卻是你動的手,那批繡線價值千兩,你能否償還?若償還不清,降為賤籍做活還債,延至親屬還完為止。”

她哭道:“民婦認罪,可否,讓民婦見見夫人,是民婦對不起夫人的信任……”

陸迢看向曾柏,只見他點頭:“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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