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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又下雨了。聞人珄是被吵醒的。

他掀開眼皮,第一眼看見對面墻上的掛鐘。

木制掛鐘,樣式很老土,還有點臟,鐘表一角掛著幾根稀松的蜘蛛絲——那是廢棄的蜘蛛殘網,與灰塵作伴埋葬,沒有主人,沒有獵物。

連蜘蛛絲都能看見,這證明聞人珄視線清明,意識已經清醒。

鐘表上的時間是四點十八分。

天還沒亮。

聞人珄躺著沒動,眼睛緊接著將屋裏掃過一圈。

劉小壯還在沙發上睡著,借張錯一張養安符的濟,他睡得人事不知,像塊死肉,如果聞人珄沒記錯,他連姿勢都沒變。

屋裏就這麽點地兒,沒有張錯的人影。

墻邊那衣櫃櫃門緊閉。

門好好鎖著。

窗戶是關著的,因為沒有涼氣進來。但窗簾露了一條縫隙。聞人珄保證,他跳窗回來的時候,絕對把窗簾拉得嚴絲合縫。

“媽的,他溜了。”聞人珄翻身坐起來,擼了把頭發。

休息過後,身體沒有任何不適感。聞人珄下床......他身上那體恤已經成了件有袖兒破布,胸腹正大敞大開。

聞人珄低頭瞅——他小腹肌肉緊繃,肚臍附近有兩處淡紅色的血點。

聞人珄皺起眉頭,心裏有股說不出的別扭。這叫他幾步躥到落地鏡子前,狠狠瞪了眼鏡子裏的自己。

——娘的。一臉氣短血虧的腎虛相。

......

張錯就這麽跑了?他還有事沒弄清楚呢!

操。他這是被人牽著鼻子轉了。

聞人珄正胡亂琢磨著,耳朵動了動,聽見院子裏有人聲兒。

聞人珄扒拉出一件幹凈襯衫換上,然後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是孟泓州他們回來了。

聞人珄往山那邊看了眼。從他的角度,看不見火光。興許火已經完全熄滅了,但他看到山頭有灰煙,在往天上躥。

聞人珄眼見小麗去院兒裏,撐開一把傘,走到孟泓州對面說話,然後孟泓州往他這望一眼,急匆匆邁開腿。

於是,聞人珄擎著耳朵等,等了大概十幾秒,他的門被敲響了。

“來了。”聞人珄去給孟泓州開門。

“你快點。”聽語氣就知道,孟隊長憋了老大火氣。

聞人珄打開門,看到孟泓州渾身濕透,蓬頭垢面。他身上帶灰,走進來都嗆人。

孟泓州進門沒說話,先緊著給聞人珄上下看過一遍。

聞人珄皺起臉皮。

該說不道,孟泓州何止面色不善。他那臉黑的,畫朵月牙彎兒就能唱鍘美案。

聞人珄又瞧見孟泓州那對大眼袋,明晃晃吊在眼珠下頭,像兩只畸形大水泡。

聞人珄:“泓州......”

“你沒事就好。”孟泓州忽然松了口氣,他晃悠著想坐沙發上,被聞人珄一把拽住。

孟泓州這才發現劉小壯在沙發上睡覺,剛才他差點坐劉小壯腦袋上。

“抱歉,讓你擔心了。”聞人珄拖來一張椅子,讓孟泓州坐下。

孟泓州擺擺手:“只要你回來了,我膽子嚇破不算什麽。”

聞人珄笑笑,替孟泓州倒一杯水。

“你受傷了。”孟泓州接過水,“怎麽樣?我看你頭上也有傷。等會兒天亮,正好會有車來接小壯去縣醫院,你也跟著一起去。”

孟泓州喝了口水:“劉小壯怎麽睡你這兒了?”

聞人珄好像有點跑神兒,沒接話。

“小珄?”孟泓州皺眉,“問你話呢。”

“啊?什麽?”聞人珄和孟泓州對上眼。

“......”孟泓州嘆口氣,“你的傷,怎麽樣?”

“哦。”聞人珄隨手摸了下後腦勺,“不礙事。”

他頓了頓,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人話說不過三句:“放心吧,不會禿的。”

“......”孟泓州差點氣得捂胃。

這什麽玩意?別人為他提心吊膽,心神不寧一整天,他可倒好,這關頭了還耍花腔。

誰關心他禿不禿了?

“我真是......”孟泓州疲憊地抹了把臉,實在笑不出來,“那你跟我說說吧。”

孟泓州:“到底出什麽事了?我上山救火的時候小壯還沒醒,我什麽都不知道。”

孟泓州:“小壯暈倒在半山腰,你失蹤了,我滿山找了一天,找不到你。還有夜裏的山火,你都知道多少?”

聞人珄擱心裏嘆了口氣——他真不願意騙孟泓州。

甭說聞人珄從來不屑撒謊,更何況孟泓州是戰友,是家人,是兄弟。隨便挑一個身份,都很難得。

可聞人珄沒辦法。除去那些虛頭八腦,巫這東西太危險了。他不想把孟泓州也卷進去。

畢竟很多時候,無知是弱小的保護傘,無知更安全,也更舒適。

“我和小壯從山上摔下去了,至於山上的火,我不知道。”聞人珄說。

“摔下去了?”孟泓州一楞,顯然沒想到。

“你摔哪兒去了?我帶人搜了一整天。”

“不知道,可能走岔了吧。手機也掉了,聯系不了你們。”

“那你為什麽晚上才回來?”

聞人珄一直看著孟泓州的眼睛:“我迷路了。”

“迷路?”孟泓州很難相信,“你?”

“嗯。”聞人珄自然地指自己腦袋,“我頭受傷了,暈了一會兒,醒來以後也暈頭轉向的,分不清東西南北,走錯路了。”

聞人珄:“所以我真的需要和小壯一起去趟醫院。”

孟泓州沒說話,只是看著聞人珄。

孟泓州會懷疑很正常。聞人珄沒想過這麽幾句蹩腳的話就能懵住他。但他沒有證據,也沒辦法作為,頂多心裏打卦。

左右案子是破不了了,丟的人也找不回來,這山頭又神神叨叨燒一把大火,懸而又懸,鬼門那一套嗑兒指定會在愚昧的小鄉村裏挨家挨戶串門。

至此,孟泓州頭疼這件事已成定局。

“那你......”

孟泓州還想說什麽,話講一半,沙發上有動靜打斷了他——劉小壯翻了個身。

這小子睡得又香又埋汰,轉過來臉,臉蛋上還沾著口水呢。

劉小壯吧唧兩下嘴,哼一聲,然後慢騰騰坐起來,睜開迷茫的眼睛子:“嗯?孟隊?珄哥?你們怎麽都在?”

聞人珄:“......”

看來那所謂神農氏的忘憂香相當妙。

孟泓州面無表情地說:“睡得真香。醒了不給我打電話,跑你珄哥這兒又來一場回籠覺?”

“嗯?”可憐劉小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滿臉呆相。

“不怪他。”聞人珄趕忙解圍,“他也磕到頭了,腦子還不太清醒,犯暈,來我這兒沒說幾句話就躺下了。”

“磕到頭?”劉小壯摸摸腦袋,還真是,他頭上腫了個大包,一碰忒疼,“怎麽回事......”

“還沒醒眼呢?”聞人珄走過去,關切地看了看劉小壯,“咱倆上山,我腳滑了,扯著你一起從山上摔下去了,你不記得?”

“啊......”劉小壯回憶著,好像是?他拿不準,總覺得腦子裏空了一段,像記憶被硬生生揪掉一截,奇奇怪怪的。

“的確是咱倆上山來著,然後......”劉小壯眨巴眼,“我......摔了?”

“嗯。”聞人珄點頭。

孟泓州看他倆就煩,煩得神經要打蝴蝶結,幹脆大手一揮:“你倆先休息吧,等天亮了,來車接你們去縣醫院,都給我好好檢查。”

孟泓州站起來:“外頭太亂了,沒工夫多說,我再出去看看,消防隊的還沒下來呢。”

“孟隊辛苦。”劉小壯二缺缺地說。

聞人珄走去翻自己背包,摳出幾塊巧克力來,塞進孟泓州口袋。

他壓低聲音,在孟泓州耳邊說:“姐夫,放松點,你要是愁出皺紋了,我姐又得罵人。”

孟泓州挑起眉毛,剜了聞人珄一眼,倒是提嘴角樂了下。

孟泓州鼓囊著衣兜離開,劉小壯還坐在沙發上拍腦袋。

聞人珄靠到墻邊,下意識伸手摸自己小腹。

張錯的嘴唇特別冷。活人的嘴唇,才不會那麽冷。

桌上還躺著一把無辜的水果刀。

張錯真的是死魂靈。

那他聞人珄呢?他也真的是那聞人聽行的轉世?

奇葩。詭異。就離譜。不如做場大夢。



天慢慢亮了,雨停。

東方最初那抹魚肚白沒有被塵埃與日光染指,它潔白無暇,像新生兒幹凈的眼,象征著生機。

來接聞人珄和劉小壯去縣城醫院的車來了,就停在大門口。

劉小壯已經老老實實坐上去了,而聞人珄上車前卻又去院裏轉了一圈。

因為夜裏的大火,招待所現在還不少人,村民們像打了雞血,一個比一個有精神。

小麗站在院中央,聞人珄一進來,就和她對上視線。

腳邊墻縫裏開出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聞人珄彎下腰,隨手將它摘下來。

他走到小麗身邊,把花送給小麗:“謝謝你幫忙。”

小麗忍不住笑了,臉頰也有點泛紅的意思:“小珄哥,你這也太敷衍了吧,我明眼看見你在墻角摘的野花。”

“可這花挺漂亮啊。”聞人珄笑了笑,語氣散漫。

他這麽一說,小麗的臉還真燙了起來:“那也是敷衍。”

“以後吧。”聞人珄坦坦蕩蕩,反正周圍人多,他明面兒說兩句,算不得調戲。

照例他是只沒心沒肝的死騷包:“以後如果有機會再見,我給你買。”

小麗不好意思地笑了。

“對了,我想問你點事。”聞人珄摸摸鼻子,狀似隨口說,“就是......咱們山上以前還丟過人嗎?或者說村裏丟過人嗎?從村裏走的人,再沒回來,再沒消息的。”

“有啊。”小麗點頭,“早幾年就有過。像我隔壁家的一對兄弟,說是出去打工,但離了村就沒聯系,也沒回來過。”

小麗:“報過失蹤人口,但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那也丟過牛羊什麽的吧?”

“丟。鄉下山野,丟畜生太常見了。”

小麗皺起眉頭:“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聞人珄說,“這不是丟的人沒找到麽。我心裏不舒服,多想了些,瞎亂問問。”

“啊......我還以為你也想說山頭那鬼門......”小麗小聲說。

聞人珄等的就是這個:“那到底是個什麽說法?我聽老李含糊過兩句......你也知道,我和七十年前那聞人家有點淵源,我爺爺算他們家收養的,我的姓就是從那裏來的。”

聞人珄:“我有點好奇,你能跟我仔細說說嗎?”

“嗨,這事兒......”小麗苦笑,“道聽途說罷了。那山頂上的事也就老一輩人愛講,怎麽傳的都有,一個比一個離譜。”

“反正聞人家的確是富人。少見的富。那時候真少有一百多口的大家族了,還能養下人。可能也有些玄乎吧,有人傳他家是巫。早些年封建,擱現在這科學社會主義上看,我覺得也沒什麽大不了,大概就是一家會點風水的吧。”

“至於鬼門什麽的,說得天花亂墜。今天你也看見了,山火有多厲害。那山上的火,什麽燒不沒啊。”

“尤其我們鄉下,各種怪事都能傳出來。”小麗說,“之前還有人說在村東頭那井上有狐貍精跳舞,可最後發現那是個投井的閨女,人找到,身子都泡爛了。”

“也是。”聞人珄笑笑,沒再多問。

聞人珄隨後又巧妙地和小麗貧了幾句,沒一會兒便惹得小姑娘重新笑起來。

孟泓州就杵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

等聞人珄和小麗揮手告別後,孟弘洲笑著走到聞人珄身前:“你一孤家寡人,心裏空蕩蕩,就隨便撩人啊?”

“撩什麽啊,胡說八道。”聞人珄手抄進兜裏,懶洋洋地說,“所謂紳士素養呢,就是讓可愛的女孩兒笑。這些天沒一件好事,她年紀小,肯定夠嗆。我就逗逗她。”

孟泓州默了默,沒吭聲。

聞人珄看著吊兒郎當,還頗有不管不顧,五大三粗的風範,實際上心思細膩。

他或許真的很會體貼人。比如孟泓州兜裏還沒吃完的巧克力,比如剛才那朵小野花。

“哎,我能問你個事兒嗎?”孟泓州突然來了興趣,“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應該定定心。”

“你怎麽總這麽八卦啊?跟你老婆學的?”聞人珄的手還揣在兜裏。

孟泓州覺得他很快就要抽煙了:“我就是問問。”

“長得好看的。”聞人珄說。

“......膚淺。”孟泓州嘖一聲。

“除了血緣,任何感情在變深沈之前都是這麽膚淺的,所以膚淺是一切深情的開始。”聞人珄笑貧。

孟泓州:“......”

孟泓州擺擺手:“趕緊滾。”

聞人珄沒走。他看了孟泓州一會兒,揣在兜裏的手終於動了。

和孟泓州預料的不一樣,聞人珄沒有掏煙,他掏出了一只手表。

這手表支離破碎,仔細看,在表盤的裂縫中能看見細小的深紅色血光。

“我在下山路上撿的。”聞人珄說,“不知道誰的。反正交給你,你回頭問問家屬吧,興許有線索。”

“別太上火了。”聞人珄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拍拍孟泓州肩膀,轉身走人。

孟泓州捏著手表,深深看著聞人珄的背影,直到聞人珄消失在他視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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