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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游四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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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游四方的人

第三天早晨,我接到一個十分意外的電話。

電話的那邊是蔣浩然,他竟然約我去一個旅館見面,我不得不多想。

但是,他的語氣,又有著極其明顯的嚴肅與認真,令我不得不打消那種念頭。

他遞給我一個小本子,封面很舊很舊,但整個保護得很好——封面上貼了層封膠,雖舊,但不殆缺。

我翻開日記才發現,這是張悅的日記本。

“偷的?”

蔣浩然笑著點點頭。

“堂堂鋼鐵大王,竟然這樣偷雞摸狗!”

蔣浩然不置可否。

他指著日記中的其中一段說,“你好好看看,你看這裏,這個在電影院遇到的男人很可疑。”

蔣浩然指著的地方寫著:今天,我在電影院門口遇到一個男人,他說他是個雲游四方的人,他的工作就是坐著火車到處跑,在城西還會逗留兩天。這種人對我來說,很安全,跟他在一起,我不必擔心我的秘密會洩露出去。他約我明晨去琥珀學校附近的小樹林……

“張悅,他喜歡男人!!!”這個發現,讓我驚訝得無法言喻。

“堂堂大記者,竟然這樣孤陋寡聞!”蔣浩然的神情裏滿是意外。

“這個不是關鍵,關鍵是張悅是在何處遇到這個男人的?”我努力平覆語氣,似乎我不平靜就是輸了。

“張悅的生活圈子很小,每天白天售票,大多數時候,晚上也不離開車站,偶爾會去鎮上看場電影,就這樣。”

“唉,是啊。”

此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調查梅城的電影院,但是並沒有什麽頭緒,蔣浩然偶爾也會過來與我一起調查,但並沒有什麽頭緒。當時我並沒有覺得奇怪,很多年之後細想,他如果真心幫我調查,必然可以悄悄發動些私人力量的,但他似乎好像並沒有。

一個多月過去,沒有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到5月份的時候,梅城的時局已有些不對勁了。我的調查不得不終結。

1938年5月,日軍已占領了中國北方多個地區,隨時都會攻入梅城,一些有門路的人家,已紛紛撤離,城西鎮琥珀學校已暫時停課。

五月十日我回到家中。

此時的梅城已不同於往日,突然之間,由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市井小城,變成一片抗日的海洋,每天電臺裏都播送出又一城淪陷的消息,人們紛紛將自己的孩子送往軍隊,希望能為保家衛國出力。

五月十二日夜半更深,我為陶梅庵熱好了清淡的菜,兩人一起坐著吃。

陶梅庵只想喝點稀飯。他累得吃不下飯。連日開會弄得他頭昏腦漲。自從七七事變以來,信息越來越糟糕,東北三省以相繼淪陷,北平淪陷那是遲早的事。

據報告說,目前那兒的形勢千鉤一發。我望著陶梅庵的臉,從這張臉上看出了他的悲衰、老態和一片憂國之心。

“君宜……我有話跟你說。”我不知道又有什麽可怕的消息要告訴我。仿佛現在一開口準是那些事。

“什麽事?”

“有一趟火車,明天中午開往重慶,是軍隊專車,運送省府高官家眷,它起飛的時候……”他簡直說不下去了,“我希望你坐上它走。”

“不,我哪都不會去。”我站起身,打斷他。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你瘋了?梅城很快就會淪陷,這裏是保不住的。你必須走,中央會遷都重慶,你在那,我才放心。”

“日本人在到處破壞鐵路,張大帥都在火車上被炸死了,他們為什麽就不可能把這兒也炸了?”

“別他媽跟我亂扯。”這是陶梅庵唯一一次罵我,以後再也沒聽過。

“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留在這兒。一聽說要打仗我們就談論過這件事了。別的婦女兒童都在這兒。我為什麽就要走?”

“因為你在重慶會安全。重慶作為陪都,中央政府不可能讓它輕易淪陷,這你該比我清楚!”

我不再理他,假裝什麽都沒聽到,繼續看我的書。

他抝不過我,當夜就沒再提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睜開眼,他就又跟我談起那件事,可是我更堅決了。對他說的統統不加理會。

七點半,他準備上班去的時候,我望了他一眼,“梅庵,我是不可能走的,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他久久凝視著我。“小蠢貨,這一次,是真蠢。”他一字一頓,眼裏噙滿淚水,但就是不肯掉落,嘴角似哭又似笑。然後他走了。

我知道今天不過半夜是見不到他了,我突然很後悔,為了去調查連環案的真相,竟把他獨自一個人留在梅城,承受著戰時的巨大壓力。聽說自抗戰以來,他就主動請纓投入了梅城市政府的工作,我相信,他今天晚上,也一定累得東倒西歪。

我要將欠他的,一並補回來。梅城雖瀕臨倫陷,但我們可以一直地老天荒。

五月,日本人對梅城發動了多次空襲,地面軍隊也開始轟炸了。

我很少見到梅庵了。

感到是祖國搶走了他的所有精力,這沒錯。可陶梅庵與我的距離越越來越遠,這也是事實。

他越來越沈默少言,從不跟我說笑了,我們的生活完全停止了。他現在什麽也不對我講了。

我覺得梅庵遠離了我的生活。我有時甚至懷疑他有了外遇,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

不管梅庵的生活裏發生了什麽,都沒有我的份兒。

難得見到他,我還不如去重慶算了。

我常常想,蔣浩然到底怎麽樣了?可是我無法聯系到他。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的蔣浩然比我還孤單。

我至少還有老公在身邊,雖然不常在,而他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自從送丁小曼登上往重慶的火車後,他一點也不知道她的音信。從岳母的來信裏,他只知道,丁小曼天天不著家。他清楚她近來幹了些什麽,肯定和哪個男人在一起。他已承擔了責任,加入了地下游擊隊,不時地營救未離開敵占區的人。

此後半個月,是梅城戰前的和平時期,最初的震驚之後,人們漸漸對戰爭不再敏感了,仿佛這樣的日子會無限期的過下去,人們又平靜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小酒店生意又好了起來,戲館又重新開張了。

梅庵繼續忙於那些接連不斷的秘密會議,我忍受不住了,開始煩惱起來。至少他可以告訴我他現在在幹什麽。他以前總是信任我的,可現在顯然不信任了。他繼續做他的秘密工作,有時數日不歸。我常接到他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只是告訴我他要出城去。

1938年5月14日,2000多名日軍乘天還未亮從南門殺進城內,一時槍聲大作,火光沖天。

從睡夢中驚醒的老百姓哪還顧得上收拾家當,只能扶老攜幼反著槍炮聲向北邊逃命,慢者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快的往往也跑不過罪惡的子彈。

“跑鬼子反”的市民們都擁到北門,城外狹窄的拱橋成為人們求生的惟一通道,被擠落水的和被趕上的日本兵打死的不計其數,有人後來用橋上“枕藉”、橋下“斷流”來描述那淒慘的場面。

而滯留在城中的無辜平民,尤其是青壯年,多被挨家挨戶抓出押至苗圃(今市體育場)和衛衙大關(今安慶路與花園街交口)等處槍殺。

有關資料顯示,梅城淪陷前城內僅有居民約萬人,而後來幾天中經紅十字會出面掩埋的屍體竟達5000具!

日軍與開道的偽軍長驅直入,幾乎未遇到任何抵抗,有些人家,門前自己掛起了太陽旗,幾小時內,梅城市內的所有建築上都飄起了太陽旗,它們肆無忌憚地在中華大地上飄舞著。我在窗前看這一面面醜惡的太陽旗,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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