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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春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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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春彩(一)

姚聽走入雨幕,大雨未能沾她衣角分毫,楊清婉撐著傘跟在她身後,沈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姚聽直直向呂排歌的屋子而去,推開門,青衣俠客趴在桌上睡得很香,繡花針戳進手背,她似乎想以這種方法讓自己保持清醒,但她失敗了。

絹布上的圖案繡了一半,呂排歌不懂走針,因此線腳亂七八糟,勉強能認出是一朵粉色的花。

姚聽用剪刀剪斷連在針上的線,珍而重之地將絹布收起,打橫抱起呂排歌放到床上,拔下繡花針,替她包紮好傷口,又掖好被角。

“走吧。”姚聽最後留戀地看了一眼呂排歌,決然轉頭,“希望你能好好幫她。”

*

宣明十九年,桃月十三。

日光正盛,為這庭院中的飛泉掛檐皆鍍上一層金邊,鳥雀也在其中迷了路。柳色夾道,循著小徑而去,盡頭瑤臺、紅粉朱樓浸沒在一片桃色花海中。

瑤臺之上,有一個小姑娘正在舞劍。

烏發傾瀉,眉間點著一顆紅痣,雙瞳剪水,夭夭花影盡數收入眼底。唇瓣不點便紅,銜著一條刀片。身穿青白橡色留仙裙,腰間玉帶上掛著一串鵝黃色的絡子,做工粗糙。

她足尖輕點,踏著紛繁花瓣起舞,手中軟劍挽出劍花,劍氣裹挾著下落的花瓣,吹出一陣又一陣浪,就好像她劍上生出了桃花。

呂排歌看得入了迷,心跳都隨她的舞步震顫。

“咱們進去看。”楊清雨往裏走了兩步,回頭看到呂排歌呆楞在原地,又跑回來拉起她的手臂。

“進去幹嘛?”呂排歌回過神,站在原地不動,她力氣大,楊清雨也拉不動她,“我們是來給姚聽準備及笄禮的,看什麽跳舞。”

楊清雨跺跺腳:“這就是姚聽在跳啊!”

呂排歌目瞪口呆,抖了抖肩膀,好像抖下去了滿身的雞皮疙瘩:“這家夥還會跳舞?那你還不如說旱鴨子會游泳。”

“快走啦!”楊清雨拖不動呂排歌,便只能拖長音撒嬌,“是婉兒姐教她的,我看過,可好看了。”

呂排歌不情不願地跟著楊清雨往裏走,楊清雨為了讓她走快點,用力得人都快後仰到躺下,像拔河一般,呂排歌仍一步一步走得穩重。

她懶洋洋道:“楊清婉跳舞跳得好,我可不信她能把姚聽也教得好,姚聽幾斤幾兩我心裏可是清楚得很。”

“井底之蛙!”臺上的姑娘停下動作,叉著腰陰陽怪氣,“我可不像某些人,除了打架什麽都不會!”

“你又皮癢了是吧!”呂排歌看清了人臉,正是姚聽,又聽到她嘲諷自己只會打架,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擼起袖子就要幹。

楊清雨嚇得一張臉表情變形,連忙抱住呂排歌的胳膊,嘴中連連討饒:“我的祖宗,你們都是我的祖宗,別打了別打了。”

這時,臺下的楊清婉與她身邊的姑娘們也轉過頭來,仿佛在看熱鬧。

楊清婉身邊盡是些陌生面孔,年紀小的搭著高個子的肩膀,幾雙烏溜溜的眼睛或好奇或怯懦地看向那炮仗般的來人。

都不是體術武者,呂排歌看了一圈便得出結論。

如此瘦弱,大概是習文的吧?

年輕女子圍著中央的幾個婦人,與楊清婉最像的女人坐在正中央,一雙明亮清澈的荔枝眼中盈滿笑意,她張口說話時,聲音猶如和風細雨,讓人不自覺地放慢呼吸,害怕驚擾了她。

“這位便是呂千金吧?”

上一次被稱為千金已是八歲以前的模糊記憶了,她靠打架在萬和打出名號來後,對她的稱呼都變成了呂大俠。

比如,呂大俠饒命,我真的打不過你,可別找我切磋了。

面對這樣溫柔的長輩,哪怕是對自家母父都無法無天的呂排歌頭一回安靜下來,甚至稱得上是局促地站在那兒,乖乖地點頭,聲音甜得不像話:“姨母好,晚輩呂排歌。”

剩下三人都活像見了鬼,楊清婉更是扯了扯婦人的衣袖,小聲問道:“阿娘以前是闖蕩江湖的玉面羅剎嗎?怎麽呂排歌見了你這麽怕。”

“……楊清婉,你還能再大點兒聲。”

“好吧好吧。”楊清婉舉起雙手投降,“你們快過來,挑一挑廿二時瑤臺該用的裝飾吧。”

呂排歌同手同腳地走過去,與楊清雨各站一邊,那些姑娘便烏拉拉地往旁邊讓開,呂排歌正好站在那位婦人旁邊,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的香膏味。

姚聽也從兩人高的瑤臺上跳了下來,走上前來,抱怨的話中帶著一股隱秘的歡喜:

“我娘與我爹愛大動幹戈就算了,就連我哥和嫂嫂這次也緊張得跟什麽似的。”她調整了一下玉帶,似乎想強裝鎮定,但好像也沒有看起來那麽閑適自在,“我已經篩去了一萬個預案了,看得眼睛都痛了。”

“我覺得就不要再用花了吧。”楊清雨道,“這成片的桃花樹,再用花便與這背景融為一體了,膩得慌。”

楊清婉點頭道:“這雲雀就不錯,可愛伶俐,還能做成花燈樣式懸掛在樹枝上,夜裏點起燈,一定很好看。”

那陌生女子裏看上去年紀最小的一個舉手說:“再抓幾只真雲雀混在裏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人知道下一個見到的是真是假?”

“好主意!”姚聽讚賞地點頭,“你是不是畫畫很好?可以幫我畫張圖示嗎?”

“當然!”那小姑娘雙眼亮亮,一口答應。

“誰能把花燈做得這麽像真的啊?”呂排歌開口反駁道,“萬和城中如今有這等手藝的只有七皇子,你有那個臉請她來,皇上還不同意呢。”

“我能做呀!”那陌生的小姑娘裏又接連舉起兩只手,“我們都能做。”

“你們?”呂排歌楞了一下,愕然道,“你們怎麽會——誒喲!”

她沒說完,就被楊清婉重重戳了一下腰窩被迫停下,扭頭質問:“你幹嘛!”

楊清婉瞥了她一眼,咬牙輕聲說:“你少說幾句吧。”

呂排歌委屈巴巴地揉著腰窩:“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麽啊……”

楊清婉覷了呂排歌好幾眼,似乎是在確定她是否真的想不起來。

“那你說說,你覺得該用什麽呢?”為了讓呂排歌不再提起這個話題,楊清婉主動挑了個話頭。

呂排歌思索片刻:“要我說,就在樹枝上掛滿各色各樣的刀槍劍戟,布下奇門遁甲,來者都要破解迷題才能看到咱們姚千金的劍舞。哎,要我說,姚家品味不行啊,連這等預案都沒有。”

“因為那預案我頭一個就否決了。”姚聽冷冷開口,“可別妄圖在我這兒實現你及笄禮的遺憾。”

呂排歌扁嘴嘴硬:“我的及笄禮才沒有遺憾呢。”

姚聽最終敲定:“那便用雲雀吧。”

“嗚嗚嗚我的劍,我的陣法……”呂排歌走到最近的樹下,抱住樹幹假哭。

她邊哭邊搖晃身體,一時不察,搖下了許多花瓣,落了她一身,有兩瓣還掉進了她的嘴裏。

那群女孩都善意地哄笑起來,其中一個上前來一一拿走呂排歌頭頂與肩膀的花瓣。

呂排歌順從地轉了一圈,隨後後撤兩步,呸呸吐出花瓣,把落在身上的盡抖落在地:“多謝啊,我要怎麽稱呼你?”

那小姑娘有一雙靈動如小鹿般的眼睛,她似乎還不太習慣於與陌生人交談,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眼神躲閃。

“我叫陳應瀾,呂大俠叫我瀾兒就好。”

姓陳?呂排歌心頭劃過一絲奇怪,好像本來不是這樣的。但那名字與這女孩實在相配,她便也沒有深究這一絲奇怪。

她目光在那些姑娘與婦人身上轉了一圈,年輕姑娘的長相都有三四分像,婦人倒是完全不一樣。

記憶中似乎有一根弦被觸動,在那片寂靜的識海中蕩漾出波紋,呂排歌收在袖管中的手快速地曲了曲,隨即快速捏住自己的手心,強迫那波紋逐漸平靜下來。

“我說姚千金啊。”呂排歌喘了一口氣,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到姚聽身邊,繞著她轉了一圈,“你家的這桃花花瓣怎麽與其它花瓣不一樣,格外甜呢?”

姚聽縮在袖中的手蜷起,不動聲色道:“我家的肥料都是加了糖的,你不知道吧?”

“我雖容易被激將,可我也不是傻的。”呂排歌滿臉寫著不信,轉頭又討好地湊到姚聽面前道,“您大人有大量,告訴小的,回頭呂家的桃花樹種好了,第一個請您來嘗。”

“我有病啊,不吃糕點來你家吃花!”姚聽回嗆,“再說了,我真想吃花,家裏這麽多桃花樹我自己能吃飽,謝謝你。”

楊清雨那些人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整片桃花林中只剩下呂排歌與姚聽二人,靜謐得能透過對方的胸膛聽清對方的心跳聲。

呂排歌虛虛抱著姚聽,藏在姚聽後背的手珍惜地摸著她的長發,忽然直起身擡頭,這動作差點撞上姚聽的下巴,湊得太近了,直把姚聽嚇了一跳。

她一臉奇異地問:“你幹嘛呢?想媽媽了自己回家去。”

“沒有……”呂排歌輕聲說,低頭看著手心烏黑柔軟的長發,如捧無物,她沒有用力握緊,因此那柔順的頭發便順著她的指縫流下去,“忽然覺得你黑發挺好看的。”

“什麽黑發?”姚聽不明所以,“你魔怔了嗎?我頭發一直是黑的啊。”

呂排歌笑起來搪塞過去:“再過個十幾天你就要及笄了,屆時有嬤嬤為你絞面開脈,從此往後,你的體術會愈發精進。”

“那是自然,姚家人哪兒有屈居人後的?”姚聽得意道,“我的及笄禮,定然是全萬和最好的!”

呂排歌沒有第一時間應答,她凝望著姚聽的側臉,只覺得這張圓潤福氣的臉無論如何都看不厭。

她忽而覺得鼻頭一酸,心頭往事不受控制地湧上來,她慌忙垂眸掩蓋自己的失態,掐著手心想要將那些記憶再塞回山洞裏用石頭堵住,可是那翩翩飛鳥卻以無法阻擋的勢態將她試圖壓抑的動作輕而易舉地壓下去。

她感受到體內的力量從未如此充盈,四肢無比輕盈,隨時都能踮腳點地飛起來。

可她的心卻沈沈地墜了下去。

“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呂排歌直起身,偏過頭。

她都分不清自己要掉眼淚是因為往事心酸,還是因為看到了無法改變的結局。

姚聽點頭,似是沒有發現她的異樣:“哦,回去路上小心別被馬車撞了。”

“這事兒你還要翻來覆去說多久。”呂排歌不滿地嘀咕,“我又不是故意砍壞車軸,後來也賠錢了……”她狠狠瞪了一眼姚聽,轉身離開。

呂排歌剛出院門便看到候在一邊的竹瀝,她順口說道:“辛苦你了。”

竹瀝微躬行禮後擡頭,略微訝異地指著呂排歌的馬尾:“小姐,您的頭發上……”

呂排歌擡手摸了摸,沒摸到點子上:“還有花瓣沒拍幹凈嗎?”

也不知道竹瀝想到了什麽,彎著眼睛笑了起來點頭道:“這花瓣比屬下給小姐戴的簪子都好看,實乃畫龍點睛之筆。”

呂排歌這回終於摸到了,她無視竹瀝一番文縐縐的誇讚,一把將花瓣扯下,放在眼前看了許久,仿佛透過這單薄的花瓣在看別的什麽,看著看著,又忽然笑了。

“——小桃花,我好像還真沒用這個名字叫過她。為什麽要起這麽個名字呢?”

因為她出生於桃月,或許因為她誕生時恰好有一樹桃花開了,或許是因為姚聽的母親希望姚聽能伴著初生春水安穩長大。

可是桃花啊,桃花活不過一個春天。

聽林院的桃花,嘗起來其實一點兒沒比其他地方的甜。

竹瀝乖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麽也聽不見。

“先回府。”呂排歌道,將那花瓣別進佩劍劍穗中,“我想回家了。”

要是這個春天,能再長一些就好了。

這命運真已既定,無法改變麽?

呂排歌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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