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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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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欲晚

“你猜得不錯。”呂排歌承認道。

——事實上,是猜得太準了。

這下更讓她確信,白家、姚家、楊家和那仙門,肯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

然而下一瞬,大概是呂排歌太著相,白玨疑惑地擰眉:“這很好猜啊,少俠此次進京,不就是為萬和姚收拾後事嗎?”

呂排歌:“……我怎麽不知道?”

白玨雙手扶在呂排歌的膝蓋上,神態天真道:“難道不是麽?您與姚聽向來交好,如今姚聽又……您難道不是為了給姚聽收屍而來?”

呂排歌臉上的表情越發驚駭,連呼吸都停滯下來。

見她這副神情,白鈺似乎惡作劇得逞,噗嗤一聲笑出來:“好了,不逗你了。”

她抿了抿唇,眼神有些躲閃,似乎對接下來想說的話感到羞恥,卻又不得不說:“呂大俠,您可以帶我逃出去嗎?”

“逃出去?”呂排歌重覆一遍,“從……哪兒逃出去?”

從這夢境中逃出去?白鈺也知道自己在夢境之中?

“從白家!”說起這個,白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堅定,她想了想,伸手想將自己的衣領往下脫,“大俠,求您了,我會把所有事都告訴你,我也願意為您做任何——”

她話沒說完,呂排歌就如臨大敵地抓住她的手,將她的衣領拽回去,把她的身體牢牢裹住。

呂排歌:“不必!你、你,呃——”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人向她投懷送抱,可是在意外之後,便是一股沖破頭頂的無名火。

她是不是……是不是……為了在那種家庭裏活下去,也要對別人……

想到這裏,呂排歌恨不得將白興株手刃而後快。

——哈,怪不得叫「興株」,怪不得有了他以後,就再沒有妹妹弟弟了。

也不看看自己男兒是顆什麽狗屎,白家想通過一個男兒振興家族,連她這關都過不去。

她想將白鈺救出去,可是她又怕白鈺在姚聽的事情裏也助推過一把力,若是如此,她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白鈺了。

……不過她既然願意主動告知,應當是無辜的……吧?

呂排歌不敢肯定,只先拉著白鈺起來,讓她坐到椅子上,好與自己平視。

白鈺似是想打破她的猶豫,主動說:“大俠,我先從姚聽八歲時說起吧?”

這句話忽然點通了呂排歌,她腦海中瞬間湧現出無數往事。

那一樁樁一件件,俱是重新變得鮮活的,姚聽的八歲。

她的十歲。

*

京中武林,數姚、楊、呂三家鼎足而立。

呂家唯呂排歌一人,卻是不甘於人後之輩;楊家人丁興旺,天賦卓絕者更是不勝枚舉;姚家姚看無心武功,腦子倒很好使,一心研究星象占蔔倒也小有成就,只是在楊家那些拼了命要為家族爭第一的後輩中,姚看這點腦子根本不夠用。

——而姚聽,是他們之中無一能與之並肩的天才。

*

宣明十二年,楊府賞花宴。

今年賞花宴本不由楊府承辦,但楊家老祖宗今年好像有什麽特殊的心思,搶在姚家前面就給江湖各家發了請帖。

一開始,那個小姑娘只是個躲在姚看腿後,怯生生看著陌生人群的小女孩。

她的兄長溫潤如玉、毫無威脅,她都還沒姚看的大腿一半高,呂排歌也很快略過她。

卻是沒想到,在演武場上,拿到武器的姚聽周身氣勢陡然一變,初初對上她的呂排歌都險些武器脫手。

呂排歌只以為是太久沒遇到如此有氣勢的對手,來了興趣,先是試探幾招,姚聽在她極快速的攻擊中,不僅很快就能學會她的招式,並能找到制衡方法。

眼看就要落至下風,呂排歌眼神一肅,認真起來。

手腕一翻,手中重劍撞上姚聽扔過來的銀光,暗器悉數落了一地。呂排歌踩著那些暗器騰空跳起,不由分說將劍壓下,其勢猶如泰山壓頂。

呂排歌所用之劍極重,常人僅被劍背壓迫便無力站穩,而姚聽面不改色,手中長戟借力避退,如同太極拳式,只是一推一撫間就將重劍之力卸得一幹二凈。

她微微擡起下巴,趁著呂排歌後退半步、還未來得及收劍空隙,足尖點地身體前傾,輕功快得如同瞬移,那柄鋒利的長戟直指呂排歌的眼睛。

呂排歌只來得及用另外一只手側擋一番。幸而她有在袖中藏袖劍的習慣,衣料被刺破,只聽「叮」的一聲,戟尖正好撞上袖劍,震得呂排歌手腕發麻。

沒想到她的力氣竟也這麽大。

好!好啊!今日終於能打個盡興!

呂排歌趣味愈濃,暗道一聲不錯,手上速度也快了起來。

她重劍橫劈,姚聽便舉戟格擋。

砍、挑、削、掄、斬、破。

呂排歌一招接一招,姚聽盡數接下,一息之間兩人已過數招,武器碰撞之聲不絕於耳,於看官眼中,臺上兩人只餘殘影。

外人應接不暇,呂排歌卻覺得這比武越打越怪,姚聽的動作不是越來越快,而是越來越慢。

她起先以為是這小姑娘力竭,又過幾招她驀然發現,是周圍一切都變慢了。

——這是領悟了,她的武功又要精進!

明白了這點,呂排歌更起勁了,心裏對姚聽的印象好上加好,一柄重劍都幾乎給她挽出了劍花。

姚聽依舊無甚表情,呂排歌愈快,她也愈猛,仿佛一個在與後輩玩耍的長輩,正將就著後輩的速度。

呂排歌眉頭一皺,意識到這點後怒氣從心頭升騰——到底還年輕,她心態還不是那麽好,於是便全然甩開了膀子攻擊,完全放棄防禦,這也給了姚聽劃破她衣角的機會。

自然,在如此猛烈的攻勢下,姚聽也沒占到多少便宜,對方力氣太大,仿佛都永遠用不完。而她已無力維持與呂排歌的正面對抗,只能尋找對方的空檔攻擊。

“當啷——”

一聲清脆的武器落地的聲音,往上看去,是呂排歌重劍橫於姚聽脖頸,姚聽微微喘息,兩人額頭皆已一層薄汗。

場內靜了許久,所有人都在消化這個結果——甚至包括呂排歌本人,隨後,爆發出掀翻天際的歡呼聲。

呂排歌將將反應過來她這是贏了,後退半步拱拳,說著謙虛的話臉上卻是止不住的笑容:“姚妹妹前途無量。”

姚聽冷哼一聲,拾起長戟,把雙手背在身後遮掩顫抖,沖臺下楊家人大聲道:“還有別人呢?再來!”

呂排歌哼著小曲兒跳到臺下,又陸續有楊家子弟見姚聽已敗於呂排歌之手,便大剌剌地上前挑戰。

只是呂排歌的神色自她遠離人群後便落了下去,她遠遠望向比武臺,一個又一個被打敗的楊府人黯然失魂,他們在姚聽手下皆未過十招,而她這個剛贏了姚聽的人心情也仍舊沈重。

與她比武剛結束時,這小姑娘還略有些手抖,武器都握不住。可後面這幾場打下來,因為這些人的水平都差呂排歌太遠,非但沒有讓她體力透支,反而是給姚聽餵招了。

這眼看著幾場比武下來,姚聽領悟精進的次數驚人。呂排歌暗自心驚。

這太可怕了,假以時日,呂排歌也無法篤定,她到底還能不能如今日一般贏過姚聽。

八歲,是一個人展現出所有天賦的年紀,大約是姚看的「平庸」讓楊家人松懈,以為姚看都只如此,再有姐妹兄弟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才讓姚聽的驚世絕艷愈發神化。

相比起普通人對武功的領悟要無數次的練習還不一定成功,這些招式對於姚聽而言,都如呼吸一般自然。

那場賞花宴,姚聽在比武中接連使用十數種武器,驕傲地表示,任何武器,只要她看過一次就能學會。

楊家人不信邪,又平白讓她學會兩種。

比武結束後,楊家人灰頭土臉地獨自占了一桌吃飯,人數少的呂家與姚家被安排在了一桌。

呂排歌就挨著姚聽坐,另一邊的姚看一直給姚聽夾菜,這樣也能替姚聽遮掩一下她力氣透支的雙手。

從姚聽身上傳來的,是一股淺淡而香甜的桃花味,呂排歌忍不住問她道:“你抹香膏了嗎?你一個女的還抹香膏?怎麽跟個爺們似的。”

姚看打圓場:“誒呀,小孩嘛,母親也是好玩。”

姚聽翻了個白眼:“你離我遠點,我不想和你說話。”

呂排歌自是知道這是因為被自己打敗而心有怨氣,過來人般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被姚聽閃開了,她也不尷尬,順勢把手擱在椅背上。

姚看反而尷尬了,他用手肘戳了戳姚聽,小姑娘正在氣頭上,兄長說什麽也不好使。姚看只好無奈地說道:“呂妹妹,抱歉,家妹頑劣,我替她向你道個歉。”

姚聽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一腳姚看,大約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踩得姚看表情都有一瞬間無法維持體面:“你和她道什麽歉!”

呂排歌擺擺手,並不在意:“沒事,我理解她。”

姚聽轉頭,惡狠狠道:“你理解個屁!”

呂排歌也來勁兒了,說不準是不是因為贏了姚聽心裏高興而人來瘋:“我就是理解!”

“屁!”

“我就是理解!”

“你方才贏了我只是運氣好,你那些破銅爛鐵招式我全都記住了,再來一次我肯定能贏你!”

“比就比,我還怕你?”

這其中,還有姚看諸如「小孩子怎麽能說臟話」、「好妹妹歇歇吧」、「先吃口飯吧」等無力的勸說,盡數被淹沒在兩人的爭論中。

到最後,本來只是玩心大起的呂排歌被成功激將,在姚看「今晚不回去吃飯母親要擔心的」最後的掙紮中,各退一步和姚聽約定好,下次見面勢必要打個你死我活。

一直到離別前,姚聽都瞪著呂排歌,直想把眼睛都瞪出來,要不是姚看好說歹說,姚聽估計就想跳到呂排歌身上起手揍她。

姚看努力地壓著姚聽,對呂排歌抱歉一笑,告別時經過呂排歌身旁,姚聽便掙紮得厲害,姚看險些拉不住。

他們上了馬車,那馬車車窗邊貼著一個姚字,不知道被誰用顏料在「姚」那鉤上花了一朵小桃花。車夫一甩韁繩,馬車慢慢悠悠地走起來。

呂排歌低頭,她手裏有一張紙條,是方才姚看塞給她的,才寫完沒多久,墨跡都尚未幹透。

上書:“坤卦,初六,履霜,堅冰至。”

呂排歌當時看不懂,便帶回家去給自己的母親看。

母親接過那紙條,登時瞪大雙眼:“這是誰給你的?”

呂排歌不明白母親為何反應突然這麽大,還是乖乖答道:“就姚看啊,阿娘我和你說,我今日見到姚看的妹妹了,我和她約好要——”

呂覓欽並沒有聽呂排歌要說什麽,而是匆匆點了點腳尖,身影直接飛出府邸。

“阿娘!阿娘!”年幼的呂排歌徒勞地在地上跑了幾步,追不上呂覓欽的身影,憤憤踢了一腳石頭,失落地喃喃自語,“阿娘怎麽不聽我說完……”

“來來,阿爹聽你說。”呂排歌的父親笑嘻嘻地從另一邊走過來。

而呂排歌轉身就跑:“我才不要和你說!我要阿娘!”

*

想起這些,呂排歌不自覺地漫上笑意,又幾乎同時壓了下去,她努力平靜地看向白玨,道:“那天能有什麽事?”

白玨卻是一楞:“你忘了嗎?”隨後,她似是意會到什麽,嘆了口氣,看向了床榻上滿面痛苦的白興株,意有所指道,“大俠,人死如燈滅,活人還得往前看。”

“……”呂排歌低頭,沒有應答,心底駭然。

白鈺為何一直在重覆這句話?若剛剛是在開玩笑,那麽現在她認真的神情不似作偽。

姚聽真的死了?可是、可是明明自己不久前還見過姚聽啊!

再者,這夢境本就是姚聽創造的,她要是死了,自己現在在哪?地府嗎?

恰時屋內的窗戶被風吹動,一股比凜冬臘月還冷的風吹來,凍得呂排歌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黃梅天……會有這麽冷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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