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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府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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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府往事(二)

楊清雨扶著呂排歌從後門離開,遠離了唱戲的院子,才沒走出去多久,名伶的歌聲就已徹底聽不到了。

呂排歌只以為這是夢境的荒誕之處,沒放在心上,一邊半閉著眼睛靠在楊清雨身上,一邊借著「無力」的晃動觀察四周。

大半重量都靠楊清雨支撐,所幸楊清雨體術練得不錯,抱起來也不費力。

這是一間被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院子,正中央還有一汪人工挖出來的湖,湖周圍極寬的草叢中有各色花團錦簇,盛開著各色秋日的花卉。

每種顏色都清楚地分開,按照漸變排列,風一吹過,便漾起變換的浪。

夢裏是秋天。呂排歌想。

「井井有條」的不止包括植物,還包括丫鬟與小侍。

她們各自做著各自的活,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交流,這讓呂排歌與楊清雨的腳步聲都顯得突兀起來。

呂排歌想起姚聽的聽林院,兩間院子很像,設計精致、構思巧妙,一間是小橋流水,一間是無邊花海,但她仍覺得哪裏不太對。

嗯……總覺得這裏的院子,連布局都與聽林院差不多。

是因為姚聽只見過自己的院子嗎?

楊清雨扶著呂排歌繞過內院門口的隔墻走了進去,搬來一張躺椅和一張薄毯,讓呂排歌躺上去,但呂排歌沒要毯子。

於是楊清雨把毯子卷吧卷吧抱在懷裏,問她道:“你在這兒躺會兒,要是冷了和我說,對了,你要喝水嗎?”

呂排歌搖搖頭,裝作頭痛欲裂的樣子閉上眼睛靠在躺椅上。

楊清雨便湊近她,用氣聲道:“府中府醫告假回鄉,我去把二叔叫來,你別怕,他平時只是不愛出門,醫術很精湛的!”

說時,她不斷地擡眼看向那大門緊閉的正房,半張的嘴唇微微發抖,好似裏面有什麽恐怖的魔物。

話音落下,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是欲言又止半晌,也許是看著呂排歌的模樣實在不像還有精力能四處亂跑,於是沒有再說話,轉身躡手躡腳地跑開了。

聽到楊清雨遠去的聲音,呂排歌才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方才楊清雨顧慮的正房。

裏頭有人。

呂排歌只能隱約感覺到那人的呼吸,這並不是她十四五歲時應有的水平。

大約因為是在「夢中」吧,她想,她的感官被削弱了許多,因此她無法確定裏面人的數量和狀態。

她推測是楊家的長輩,不然楊清雨不會有所顧慮,還如此害怕。

但若是長輩,楊清雨不聲不響地把自己放在院子裏不去知會一聲,從頭到尾也沒有丫鬟進去正房,未免不合規矩。

呂排歌隱約有印象,楊家是最講這些規矩的地方。

四周寂靜,最適宜沈下心來冥想。

她閉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有三縷亮線相繼出現生長,在她身前纏繞,其中兩縷挨得很近,其中一縷卻在中途拐彎離開,繼而剩下兩縷湊近了去。

不知何處來的茶香彌漫,那線忽然像是推開了堵塞記憶的巨石,呂排歌腦海中驟然出現無數記憶,撞得她太陽穴悶痛。

她想起來一點了。

楊家最初只是籍籍無名之輩,從一開始,就是由這位老祖宗一手打下的名聲。

準確來說,楊家並不是男人掌權,真正的權力仍然掌握在老祖宗手裏。

對,應該就是方才坐在她身前的那位滿頭銀發的老祖宗。

沒見到她的臉,不過應當大差不差,因為老祖宗過去的正夫側夫早就死幹凈了,府中只有她一個老年人。

這位老祖宗是位心狠手辣的,正夫早死,後來納了許多側夫,每一個都在她懷上孩子以後被她殺死扔進亂葬崗。

只可惜生下的每一個孩子都是男孩,許多孩子半途夭折,最後只有三個長大成人。

沒生出一個女兒成了她的心結,尤其是這時的姚家、呂家的後輩傑出。

雖然她們兩家的女兒都沒有修習體術,姚家的女兒讀書考學,二十歲時高中狀元,進入仕途;呂家的女兒被仙門看中,上山修醫,救濟天下。

再看自己家,一灘爛泥。

老祖宗是要強的,否則她也不能僅憑一人之力就與呂姚百年基業相提並論。

可是只有男兒,怎麽辦?

若她還有姊妹兄弟,那抱一個過來也不是不行,可問題就在於……

她當初覺得那些人不求上進會拖後腿,未來若是自己打下家業還要為她們做嫁衣,因此那些人全被她一個有一個地殺完了。

她真真正正是孤家一人。

好在楊家的名聲響亮,有些地位低下又不願意努力的家庭,會特意將每個孩子訓練成上位者喜愛的樣子,然後把她們獻給上位者做侍君或妾室。

在這種家庭裏,哪怕生出來的是女兒,也無法避免這樣的命運。

老祖宗希望娶來的女人能生出一個女兒,最好是像她的女兒。

為了激勵孫輩努力,她不再讓孩子出生就排上字輩,而是只有她認可的孩子才能排上。

也許是有點用的吧,至少呂排歌在十歲以前,楊家這個老祖宗都專註於自家孩子的養育,呂排歌沒有對她有什麽特別的印象。

楊府難道是什麽旺她的地方嗎?怎麽在這裏竟能想起這麽多事?

雖然都不是什麽要緊事。

就她想起來的這一點前情提要,房中若是一個令人懼怕長輩,那只可能是這個老祖宗。

可老祖宗方才分明在院子裏聽戲!

她煩躁地沖虛空錘了兩拳。

你說你想起這些有什麽用?

她喘了兩口氣,很快收斂好脾氣,小心翼翼地起身。

這裏像聽林院,下人都不被允許進入內院,這倒方便了她。

呂排歌踮著腳想要尋找窗戶,從耳房旁邊繞到正房後側才看到一扇,窗戶被支開了一點縫隙,從裏面飄出一股濃郁的藥味,還有桃花香。

呂排歌吸吸鼻子,四周看了看,確信方才她躺在內院中、甚至往這走來時都沒有這個味道,而這夢中正是秋季,怎麽會有桃花香?

她不敢扒著窗戶邊沿往裏看,只能貼著墻壁聽裏面的動靜。

她聽到了艱難的呼吸聲,好像肺中堵著石頭,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吊著嗓子的哮喘音,抓撓竹席的聲音,還有人在扇扇子,和煮茶時茶水沸騰的聲音。

楊清雨在害怕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還是在害怕那個煮茶的人?

“呃……”

裏面的人說話了!

呂排歌屏氣凝神,想要聽清那人在說什麽。

只是不知是呂排歌的聽力被弱化太多,還是那好似是害了肺病的人已經說不出話,她聽了許久,只聽到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您說慢點兒。”

另外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是幹凈清澈的少女,還有些熟悉。

很好,又一個她有印象卻不記得的人。

隨之,是將茶倒入茶杯中的聲音。

“呼……啊……”病人每說一個字,就要用盡身上的力氣似的,得拆成幾個音節才能順下來。

“花?您說院子裏的花嗎?”

“啊……”

少女似乎是聽懂了,而後也許是病人沖她比劃了什麽,她道:“花盆裏的花?”

“嗯、嗯。”

聽到這些,呂排歌直覺不對。

走進來這一路上,所有的花都栽種在土地裏、水池中,她未曾見過一個花盆。

想到自己待過的這麽多山寨,每個山寨都有不同的黑話,但內裏的邏輯是一樣的。

這內院門口有一道隔墻,呂排歌先前沒想那麽多,只以為主人不願意外面的人能直接看到內院裏人在做什麽。

現在想想,這種隔墻一般只用在整座府邸的正門後,叫做照壁,作為屏障以別內外。但照壁一般都會修葺得華麗一些,也算代表著府邸一半的臉面。

這內院前的隔墻卻顯得簡陋得多,仿佛只是起著屏風的作用,而也正因為這道隔墻,內院構造像極了花盆。

這院子是花盆,那什麽是花,自然昭然若揭。

屋子裏響起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少女腳步聲幾乎聽不見。

她在往門那兒走!

呂排歌什麽都不想了,按原路小跑回去,甚至顧不上壓低自己的腳步聲。剛躺到躺椅上,正房的門就被打開了。

呂排歌連忙閉眼。

裏面的人沒有走出來,只看了一眼就關上了門。

呂排歌松了口氣,眼睛睜開一條縫,確認門確實合上了,還沒有什麽別的動作,楊清雨就跑了進來。

她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臉色比他衣服還蒼白,嘴巴青紫,臉頰癟下去,該是眼睛的地方,眼珠子卻被整個生挖出來,叫他臉上只剩兩個黑洞洞的深淵。

看著楊清雨跑進內院,他卻站在照壁邊沒動,仔細看去,他放在身側的手在微微顫抖,也不敢扶著墻壁站。

楊清雨這二叔看著像剛從冰窖中撈出來一樣,也不知道他額頭上的水珠是冷汗還是冰窖中融化的冰。

楊清雨發現二叔沒跟上,便跑回去拉他,神色焦急,說話時壓低了聲音:“二叔,你快過來呀!”

二叔卻死死地站在原地不肯動,低著頭,下巴緊緊抵著胸口的衣料,身體向著門外。

他正害怕著,仿佛這院子裏有什麽吃人的猛獸。

比楊清雨先前更甚。

他哆哆嗦嗦地說:“我不進去了,被……被她發現要被罰的。我在這看、看看就好,你把這根線繞在她手腕上,我、我把個脈。”

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哪一個人,是那病入膏肓的,還是那少女。

楊清雨聽了這話也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兒,臉色瞬間白了,連連點頭,跑進來把紅線繞在呂排歌手腕上,又回去看著她二叔。

楊清雨二叔把完脈後,那只手只是輕輕一抖就把紅線收了回來。

他的臉面對李琢光「看」了許久,好像是發現了她裝病,也好像想說些別的什麽,喏喏半天,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我回去給她開一服藥,喝了就好。”

楊清雨便小小地歡呼一聲:“小排骨,我跟著二叔去拿藥,你再躺一會兒。”

呂排歌點點頭,她沒去詢問為何不讓丫鬟去拿、以及這房中究竟有什麽洪水猛獸。

她在等。

默數心跳聲,在數到第四百下時,一股難以遏制的困意湧了上來,擁擠著闔上了呂排歌的眼睛。

她剛閉上眼,先前那種霧蒙蒙的感覺又冒出來了,仿佛進入了最悶熱的盛夏,呼吸也變得黏膩。

原本寂靜無聲的周圍忽因那感覺而吵鬧了,就好像院子裏一直有人說話,只是「清醒」時的她聽不到。

茶香躥進了她的鼻尖,一把劈開海海人聲包裹住她,如同撈起掉入湖泊的溺水者,呂排歌猛地清醒過來。

那些聲音消失不見,院子裏再一次死一般寂靜。

呂排歌睜開眼,她意識到這有可能是時間回溯的標志,只是楊清雨沒有因回溯而回到她身邊,不知道具體回到了哪一刻,於是只能靜靜地等著。

沒讓她等太久,就有腳步聲傳進了她耳朵中,她動了動身體,換了個舒服一點、能更快做出反應的姿勢。

從門口走進兩個丫鬟打扮的人——可她並沒有見過這兩個人!

那兩個丫鬟低著頭走進來,在正房門口放了兩個蓋著布頭的竹籃,又低著頭走出去。

她們很守規矩,一直沒有擡頭,眼睛沒有亂瞟,壓根沒有發現院子裏多了個呂排歌。

呂排歌看著那兩人的背影,心中思忖著大約她在院子裏舞劍,這兩人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這是回到了整個夢境的最初麽?

那戲子現在應當開口重覆唱著第一句。

若她回到了最初……是不是意味著她在這夢境裏徹底自由了?!

那就先去看一眼籃子裏是什麽東西!

她摩拳擦掌,從躺椅上翻下,矮著身子慢慢摸過去,躲在臺階下,那竹籃就在她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了。

呂排歌支起身子,小心地掀起布頭的一角,還未看清是什麽,那正房的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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