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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命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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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命居士

昨日在姚聽用那樣強裝鎮定的神情說出幾乎懇求的話語時,呂排歌就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她了。

她留下來吃了晚飯。

因為她主動留下,姚聽顯得很開心,緩過來以後就拉著她在院子轉,給她介紹聽林院的每一株花花草草。

這些東西在呂排歌眼裏沒什麽不同,可姚聽就能講出花兒來。

在她口中,每一朵植物都有各自的名字和故事,有她們自己的情緒,甚至會在姚聽面前表達出來。

只是後來講到一半時她又咳起來,不得不回到內間休息。

晚飯是儀瑞做的,普通的家常菜,並沒有讓呂排歌眼前一亮的出挑,只能算是平常。

三個丫鬟站在後面,姚聽不喜歡別人幫忙布菜,因此她們只需註意姚聽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姚聽的吩咐,呂排歌碗裏的米飯堆成了小山,儀瑞端上來的時候還特地說了一句不夠還有,與姚聽碗裏凹下去的量形成鮮明對比。

呂排歌不禁說道:“吃這麽點能飽嗎?”

姚聽嚴格恪守食不言寢不語,自拿起飯碗後便沒說一句話,聽此也只是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抱歉。”呂排歌連忙低頭,專心致志地對付這座米山。

吃到最後,姚聽很早就放下碗筷擦幹凈嘴了,呂排歌秉著不能浪費糧食的念頭,把每一盤菜都吃幹凈了,看得儀瑞嘖嘖稱奇。

頂著儀瑞幽幽的目光,姚聽嘆了口氣,很無奈地說:“好,我會向呂大俠學習,以後多吃飯的。”

呂排歌毫無形象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她正打算打第二個時,對面四個人同時看向她,氣氛忽然跌到冰點。

面對幾乎一模一樣的四雙目光,呂排歌只以為自己打嗝的樣子太驚天地,嚇到了這些見慣了端正禮儀的人,於是她啪地一下捂住嘴,把第二個飽嗝咽了下去。

這四人見她捂住了嘴,氣氛才松動了,儀瑞與儀朗上前收拾碗筷,儀璟出去拿了塊抹布進來擦桌子。

呂排歌看著她們進進出出,心底忽然有些害怕接下去因沒有話題而面面相覷的尷尬。

雖說她總有種曾經認識姚聽的感覺,但畢竟自己已無記憶,也不知道能與姚聽聊什麽了。

姚聽記得一切,知道什麽話題呂排歌喜歡,什麽話題能打開呂排歌的話匣子。

姚聽熟稔地與她聊起天來:“武林大會結束了,我許久未出門,儀瑞外出采買回來後告訴我說你拔得頭籌了,今年還有逃命居士參加吧?你是怎麽打敗逃命居士的呀?”

逃命居士名字像個懦婦,天資在那仙門眾多修仙者中並無凸出,但她勝在命中有仙緣,被蔔修看中收入門中,得以上山做仙人的徒妹。

她看上去就是個儀表堂堂的秀才,換套衣服塞入殿試都不突兀,怎麽都與逃命這種狼狽的詞匯搭不上邊。

明明是蔔修,卻有顆刀修的心。

一徒不拜二師,她只能自己私底下利用每日修煉以外的空閑時間,偷偷琢磨如何用刀,最後倒真讓她琢磨出一點東西來。

她用刀極穩,自己獨創了一門武功,沒取名字,仙門中也無她人知道她自己還有獨門刀法。

再後來,便是她說覺得日子無聊,辟谷時忍不下口腹之欲,才「逃」了回來。

按照她自己的話說——可惜好巧不巧,那時正好碰上仙魔大戰,這才讓她私自下山的舉動變得像逃命。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仙門山邊受庇佑的村子都害了災。

無論她自己如何辯解下山不是為了逃命,到家時活像脫了水般的樣子是騙不了人的。

那時候她活像餓死鬼附身,幾天幾夜為了找口吃的合不上眼。

於是周圍人都嘲笑她這不是過厭了神仙日子,是打不過妖魔,只想逃命,還把她的武功就此叫做「逃命功」。

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沒有直接承認是不是為了逃命,只說打不過就跑,她的命很貴的,拼不起。

過了一段時間,有自稱是逃命居士師妹的人找上門來,據說二人沒說幾句話便大打出手。

逃命居士的仙脈在她離開仙門時就被師祖封了。

即使如此,師祖仍舊挽留她說,該脈未斷,僅是封印,倘若有日她回心轉意回到仙門,屆時仙脈自然也會為她解封,她照樣是仙師座下最得意的徒兒。

蓋因她離開仙脈也是體術天才,仙師不願放棄這樣一個好苗子。

這是她自己說的,之前村民們都不知真假,在見了逃命居士與那師妹比武後才終於相信。

那師妹會禦劍飛行,會騰空輕功,身上背著的一把重劍往地上一放,多少個幹慣農活的強壯農婦都擡不起一絲一毫。

而逃命居士卻只能在地上被迫持刀防禦。

師妹浮在空中,衣袂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她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直喘粗氣的逃命居士,擲地有聲:“師姐,為何要因賊人誣陷,就把自己前途都放棄?”

逃命居士一屁股坐到地上,像是放棄與師妹抗衡,若是對方願意,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也沒事。

她道:“你不懂。”

師妹冷笑一聲,身體緩緩下落,直到腳踏實地:“我如何不懂?她要做的事是錯的,她這是在造殺孽,憑什麽讓步的人是你?”

她只是一再重覆:“你不懂。”

“要我說——”那師妹彎腰撿起自己的重劍杵在身側,“要我說,你師娘也是個孬貨,親傳做什麽破事都包庇,她道心遲早破碎。”

逃命居士轉了個身,有氣無力:“借你吉言。”

在那之後,師妹未曾再出現過,而逃命居士則開始用自己的刀法叱咤武林。

如今武林中幾乎所有高手都挑戰過她,且皆敗於她手。

對方被殺得狼狽不堪,她卻好整以暇,仿佛是好友邀她赴宴,連發髻都不曾歪一寸,呼吸也不曾亂一息。

這樣的人敗在了呂排歌手裏,她自然每每說起,都恨不得把鼻子翹到天上去。

她道:“她用刀,我也用刀,我倆武器一樣,但路數卻不同。我先前就研究過她的招式,她的刀法非常溫柔。

“她一直在用刀背攻擊防禦,給人感覺她不希望自己的對手因此受傷,也不知道她面對真正會置他她於死地的敵人會不會這樣。

“扯遠了。總之,她的刀法很會鉆空子,以守為主,找到對手漏洞再一擊必殺。可惜,我的劍法本就克她,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姚聽捧著臉,燭火映在她的眼睛裏,仿佛是她的眼睛在發光。

她相當了解呂排歌的刀法,脫口而出接道:“一力降十會?”

呂排歌露出驚訝之色:“對,就是這個!

“不過也是奇怪,與我比武時,她好似集中不了註意力,她比武當天穿得嚴嚴實實,現在想起來,她那時候身體好像不太好,反而讓我占了便宜。”

姚聽笑得眼睛彎彎:“雖然你說得這麽輕松,但即使是生病的逃命居士,打敗她還是只有你一個人做到了,你真的好厲害。”

呂排歌臉上寫著再多說點再多說點,嘴上卻謙虛道:“其實也還好啦……”

姚聽道:“你從小就這麽厲害,小時候我還未研習心術時連大一些的聲音都聽不得,有調皮搗蛋的孩子欺負我,你就會第一時間站出來把她們都打跑。”

順著她的話,呂排歌好像真的回憶起了那段日子。

“哪怕我成了心術武者……”姚聽看著桌面上映著的搖曳的燭火,“雖然那時候你不見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想逃離我,一定是有別的什麽事絆住了你,讓你沒來得及同我說就走了,對吧?”

呂排歌一頓。

她沒有底氣說對,也不想對姚聽說不對。

因為她知道按照她這自私的性子,發現友人走了邪魔外道後的第一反應不是包庇或保護,而是棄她而去。

她要永遠都把自己放在最正義的立場,才能給自己做過的所有壞事都找到合適的理由。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她下意識地覺得這一想法十分奇怪,可細想去,又想不出反駁的例子。

姚聽到底為什麽要把有關於她自己的記憶盡數抹去?

呂排歌平生最恨被掌控,無法想起自己記憶的失控感讓她無比煩躁。

姚聽仿佛看不見呂排歌的沈默,說:“這次是我把你拉入夢裏的,我只是太想見你了,你會怪我嗎?”

姚聽側過頭,露出她脆弱的、一劍就能輕易刺穿的脖頸,和她恰好的悲傷、欲落未落的眼淚。

那一滴眼淚仿佛落在呂排歌的心頭,將她剛剛升起的煩躁撫平。

該拿她怎麽辦好?

想到她的身體狀況,呂排歌不可遏制地心軟,甚至忽略了與先前話中的矛盾。

“我不怪你。”呂排歌道,幾乎有些不認識自己的聲音了,“是我的錯,若我沒有……我該一直陪著你的。”

姚聽聽此,立刻又笑了起來,仿佛剛才快哭的人不是她:“你真好,今晚就住這兒吧,我為你準備好房間了!”

“今晚……”呂排歌猶疑不決,心裏不祥的預感快要沖破她的胸膛,就連姚聽裝可憐都來不及思索,“今晚是不是又要入夢了?”

姚聽握住呂排歌的手,那冰冷的觸覺讓呂排歌渾身一顫,她道:“是的,但是你放心,你在姚府,我會保護好你的。”

回看姚聽的眼眸,呂排歌焦躁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她慢慢地回答道:“好。”

是夜。

四日來做了兩次夢,這還是呂排歌第一次主動想要做夢。

分明幾天前的自己還想殺死姚聽……為什麽只是在夢裏見了她一面就不再有想殺死她的念頭呢?

……不,倒不如說,其實她一開始就不想殺死姚聽。

這幾日她的思想總是在變,剛覺得自己不想殺生,過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恨姚聽入骨。

還有方才,她明明是因對姚聽心軟而留下陪她用晚膳,卻突然升起對她掌控自己的煩躁。

是姚聽這麽影響她嗎?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叫自己恨她?甚至欲殺之而後快?

呂排歌躺在床上翻了個身,目光投向精致的絲綢床帳頂端,四只狻猊合分東南西北,在床帳正中央組成一個方形。

她想,莫不是姚聽太痛苦,想要尋求解脫?

可……若自己真與姚聽關系親密,讓自己殺死她,就不怕自己未來某日想起,痛苦得輾轉反側?

呂排歌說不清那種感受,朦朦朧朧的,仿佛本就應該如此。

出錯的不是她的感受、也不是姚聽,而是她本身。

她應當是想殺死姚聽的。

然而事到如今,她甚至分不清當初突生殺意是因為自己真的想殺死姚聽一了百了,還是被許紅慈蠱惑出來的念頭,還是姚聽讓她如此覺得的。

……對呀,儀璟說她與姚聽是舊識,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如今這些丫鬟也記得自己,那她倆的關系一定很好吧。

一定很好吧,她怎麽能對這樣的姚聽起殺心呢?她怎麽能對自己僅有的朋友起殺心呢?

她為什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悶雷。

雖是悶雷,聲響卻極大,這聲重響敲得呂排歌頭腦立刻清明。

但那清明只維持了一瞬,很快,她腦子裏又亂成一團,剛想完沒多久的念頭迅速被其它的所代替,再過不久又會回來。

她大喘著氣,想要平覆呼吸,清空大腦。

但她的腦海並不如她的意,反而眼前景象越來越雜亂,耳邊縈繞的聲音急切又嘈雜,她使勁想要逃離,那些東西卻緊緊跟隨著她。

姚聽被儀瑞攙扶過來,她替躺著的呂排歌掖好被角,她的嘴唇蒼白,手發著抖,冷得像永遠捂不熱的冰。

她輕聲細語地說:“這次你是主動入夢,你會記得你自己是誰的。”頓了頓,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她想做的事是什麽呢?

呂排歌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就在茶與檀香中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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