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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府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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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府往事(一)

“快快快,都起來了!”

呂排歌是被喊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正罵罵咧咧地一個一個拽著床上人的頭發將人拖下床。

床上的人被拽醒,又因疼痛而高聲短促地尖叫。

“姚府買下你們可不是讓你們來睡大覺吃幹飯的,今日隨我去給姚二小姐挑人,再不起來,全部家法伺候!”

為了避免自己的頭發遭到蹂躪,呂排歌用力扭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在婆子拽到自己之前便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婆子要拽她的手就這麽停留在原地,楞怔一下,冷笑著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哼,你倒是識時務。”然後略過她,去拽下一個人的頭發。

呂排歌剛醒過來的思緒還不清晰,又被尖叫和哭聲吵得頭疼,這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一些東西來。

她是家中老大,底下還有五個妹妹弟弟。

父親半年前打獵摔斷了腿,又不肯躺在床上養傷燒錢,因此整天撐著瘸腿給人做重活搬工,那腿的傷勢更是惡化。

母親日日夜夜給人縫衣服,為了賺幾個銅板瞎了眼睛,兩個身位以外就看不清了。

晴山向來以實力為尊,無論女男,只要有能力,就能讀書學武。

作為老大的她有點武功天賦,每次隨母親上鎮趕集賣繡品時,都會偷看鎮上武館中師傅的招數,自學了一些簡單的防身術。

她的身體比同齡人好得多,在家中分擔的農活也更多。

只是分擔農活並不能為家中減輕銀兩負擔,反而要因此多吃一碗飯。

也是恰好,當時她正急得發愁,便逢牙婆來村中看人,看她長得板正,還會些武功,便說可以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鬟。

牙婆說了個數,她掰著手指算了半天也算不清能買多少種子、能做多少件衣服、又能給家裏添幾次肉菜。

賣了她的錢是整個家日夜連軸轉,賺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

於是她自己一個人瞞著家裏所有人偷偷跑到牙婆那裏簽了賣身契,按了手印,送了十兩銀子回家。

反正她也快二十歲,有這個權力決定自己要幹什麽。

現在,她被用五十兩銀子買下,送到了萬和姚府當丫鬟。

這可是晴山京城裏都算一等一的大人家啊!

來的路上,呂排歌聽其她見識廣的女孩兒說,姚府還是什麽江什麽湖的第一世家。

那兒大概是什麽厲害地方吧,她暗自想道。

不愧是第一世家,自進府以來,她見到的稀奇東西應接不暇,光是從府門口走到丫鬟集中休息的屋子,就感覺比從村門口走到家裏還遠。

她越發覺得自己簽了賣身契是正確的。

婆子把房間裏的女孩都拽起來,呂排歌也清醒了,跟在其她人後面匆匆用水池漱了口水,聽到大家都在低聲抱怨這婆子來得太早,這個時間點小姐怎麽可能醒。

呂排歌深以為然,排著隊領到自己的衣服,換上了姚府下人的布衣。

盡管說是粗布,可穿在呂排歌身上,她還是覺得比自己以前的衣服都要舒服百倍。

連下人都穿這麽好的布料,主子得穿雲織成的衣裳吧。

呂排歌心中感嘆著,又聽婆子說每個人的手臂上繡著的姚府家紋,婆子說那叫蒜泥。

真有意思,大戶人家怎麽會用蒜泥做家紋呢?更何況這圖案看起來,應當是只兇獸啊。

呂排歌實在摸不著頭腦,只想道,這第一世家吃的蒜泥都與她們不同,真厲害!

都穿好了衣服,便排著隊要去給主人家挑選。

按理說本應昨日買下時就該分好,但姚二小姐姚聽身體不適,便由她母親做主先買了十個,等她身體好些了,再讓婆子帶人去親自選。

姚二小姐身體不好,什麽時候醒來洗漱都是未知數,沒有讓小姐等丫鬟的道理。

婆子昨日定了個時間,今早醒來想想還是不保險,於是親自來把人都喊起來。

呂排歌在等待時,聽到旁邊的小姑娘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她才知道這大戶人家的丫鬟分成三等,月銀也不同。

心思活絡的早就和婆子打好關系,知道了姚聽身邊還缺一個大丫鬟,正鉚足精神要搶那唯一一個位置。

呂排歌看了一眼圍在中間的幾人,要麽是長相清麗,要麽是身材魁梧,要麽說自己的繡工出神入化,要麽說自己武藝高超。

她低下頭,默默地撥弄衣角。

她沒有一技之長,反正,能做個三等丫鬟就知足了。

婆子讓準備好的姑娘們排好隊,一行人浩浩湯湯地往姚聽的院子走去。

姚聽的院子在最安靜的地方,雖偏僻卻不簡陋,那樹啊草啊花啊都精心修剪,就好像那個什麽……世外桃子園。

院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三個字。呂排歌不認識,聽周圍人說,叫聽林院。

林子怎麽聽?就聽風吹上去呼哧呼哧的響聲?那有什麽好聽的,吵也吵死了。

大戶人家的雅興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呂排歌暗自琢磨著,跟隨著隊伍走進院子的大門。

小橋流水與假山花林看得她應接不暇,宛如名家傾盡心血的畫作,不知覺間落了隊。

前面婆子回頭把她狠狠一拉,壓低聲音罵道:“別看了,以後有的是時間給你看,快走。”

呂排歌回神,跟上隊伍,暗地裏揉了揉被拉疼的手腕。

婆子在前邊帶路,一邊在說話,但她的聲音太低,呂排歌得凝十二分的神才聽得清。

她說:“二小姐要了你們,你們便生是聽林院的人,死是聽林院的鬼。”

見姑娘們忙不疊地點頭,又道:“二小姐身子弱,喜靜,切莫大聲喧嘩,聲音稍大些,二小姐便會頭疼眼花。”

知道婆子是在教她們與二小姐的相處之道,前頭幾人都聽得認真,頻頻點頭。

呂排歌並不在意這些,她想著只在這院子裏灑掃做些粗活就滿足了。

因為聽林院的三等丫鬟的月銀也很足,足夠寄回家,給家裏添口菜,或是給妹妹弟弟交上束脩。

她往周圍看,不論是做什麽活的丫鬟或是婆子,都能夠保持自己的動作幾乎不發出聲響。

但她們臉上並無小心翼翼的拘謹,與其她院子裏的丫鬟差不多神色,這讓呂排歌更好奇這位姚二小姐了。

待到姚聽閨房門口,那兒坐著一個與她們一般大的姑娘,正低著頭繡荷包。

見她們一行人來了,連忙站起身,笑意盈盈地給婆子塞了一個繡好的荷包,輕聲說:“馮婆婆辛苦了,我這就去叫小姐。”

馮婆子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接過荷包塞進懷裏,連聲應了。

那姑娘轉身進門,馮婆子轉過來,大概是荷包分量夠重,她說話都和藹多了:“剛才那是二小姐的大丫鬟,儀朗。還有兩位大丫鬟,你們一會兒就能見到。”

原來那是大丫鬟啊。

她長得真好看,身上的衣裳好看,走路的姿態也好看,就連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也好看極了。

呂排歌幾乎以為她就是姚二小姐。

片刻後,儀朗推門走了出來,並把門敞開了,對著眾人說:“小姐讓你們進來。”

於是眾人跟在馮婆子之後魚貫而入,在拉著簾子的床前排成兩橫排。

儀朗走到床邊,一俯身,裏頭的人就知道一切就緒,伸手撩起了乳白色的床簾。

姑娘們屏氣凝神,逐漸看清那床簾的縫隙後,露出的那張蒼白的面容。

她有一雙眼尾彎彎的桃花眼,短小圓潤的峨眉,嘴唇塗著銀朱口脂,妝容讓她並不顯得病態,反而叫人覺得精神爍爍,只是她的眼神實在疲憊,讓這一切都似強裝起的鎮定。

呂排歌與那雙清澈的眼睛對上目光後,忽然覺得太陽穴刺痛,身體搖搖欲墜,還好旁邊的姑娘扶住了她。

她醒神,後怕地朝扶住她的姑娘投去感激的眼神。

還好還好,要是自己摔到地上,好活計就沒了。

姚聽的目光在前面五人身上慢慢滾了一個來回,看完以後,儀朗及時上前讓她們調換位置。

姚聽只多看了兩眼呂排歌,呂排歌卻低著頭,心跳砰砰,好像姚聽的視線裏有什麽銳利的光芒,叫她不敢與之對上視線。

看完了,姚聽放下了撩著簾子的手。

姑娘們正面面相覷著,儀朗便讓馮婆子帶她們出去,自己則留在了房間內。

過了一會兒,儀朗走了出來。

她輕輕關上門說:“小姐說沒有問題。前五個做二等,後五個做三等,能不能做大丫鬟,得看大家的表現。”

本來排在前面的就是給婆子打好過關系,或是婆子覺得條件好的姑娘,給她們都排了二等丫鬟是最公平的方法,沒有人有怨言。

說完這些,儀朗又塞給馮婆子一個荷包,瞧著比之前那個還要大。馮婆子滿心歡喜地接下,用盡好聽的話感謝了一番,才轉身離開。

馮婆子走遠了,房門再次被打開,走出一個陌生的大丫鬟,儀朗見她出來,便自覺地進去頂替她的位置。

大丫鬟帶著十個人走到一處假山下,這處假山離姚聽的房間遠,因此聲音也能稍大些。

“我叫儀瑞,還有一位大丫鬟叫儀詢。小姐平日裏需要兩個大丫鬟貼身伺候,還有一個在門口看門,你們以後若有事找小姐,找看門的就好。

“表現好的,小姐都有賞,但如若膽敢串通外人害小姐,自然也會讓你知道,我們幾個大丫鬟不是吃素的。”

她眼神狠厲,隨地撿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哢嚓一下就把木棍折成兩半,周圍的姑娘哪見過這麽直截了當的威脅,都被嚇了一跳,兩兩之間擠作一團。

唯有呂排歌探頭探腦地看著被儀瑞扔下的木棍,心說,這是不是她提前準備好的?不然這麽幹凈的院子,上哪兒去找這麽大根棍子。

她能清楚感受到儀瑞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告訴在場的每個人——她不是紙上談兵的武侍,她是認真的。

儀瑞目光掃過眾人,在呂排歌身上停頓片刻。

見姑娘們都被她嚇得瑟瑟發抖,她滿意地點頭,舉起手,大家這才看到她手上拿了一串牌子。

她一人給分了一個牌子,呂排歌分到的,是洗衣。

轉眼間,呂排歌已在聽林院做了一月的活了。

她力氣大,大多數洗衣的活都交給她。同是洗衣幾個的小丫鬟也不讓她吃虧,大部分姚聽賞下來的點心和剩菜都進了她的肚子。

真好啊,她想。

來前聽其她人閑談,都在說大戶人家的丫鬟也要勾心鬥角,什麽比主子之間的競爭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惴惴不安,怕自己被當成犧牲品推出去背鍋。

姚府真好啊。

第一個月的月銀發下來,那碎銀子的數量是呂排歌生平未見,她心頭火熱,便要給家裏寄去。

想著二妹如今應當讀了書,能識字,便托院子裏識字的丫鬟寫了一封信。

然後她換上了一套幹凈的衣服,重新梳了頭發,拿著錢與信,來到了姚聽的內院門口。

呂排歌不知為何有些緊張,總覺得自己的辮子梳歪了,她第十次調整馬尾,捏緊了手中的紙張,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今日在看門的仍是儀朗,她正在繡手帕,呂排歌走到跟前了才發現她。

儀朗被嚇得一激靈,捂著心口:“你怎麽和儀瑞一樣嚇人,真討厭……”她緩了緩神,問道,“你找小姐有什麽事嗎?”

呂排歌遞出手中的東西:“我想給家裏人寄點銀兩,還有一封信。”

儀朗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繡品:“你識字?”

呂排歌搖搖頭,抓著信封的手指縮緊:“是小寧寫的。”

只有大丫鬟能被姚聽賜名,未被賜名的只能用原本的姓氏稱呼彼此。

“哦……”儀朗的表情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她接過東西,“稍等,我去和小姐說。”

她轉身進了門。

呂排歌看著慢慢闔上的紅木門,在這安靜的院子裏,忽然感到一股窺視的目光。

但她四下看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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