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關燈
小
中
大
35
殷宛音擡頭, 她的表情從剛開始的疑惑，到了現在卻趨於平靜。
明謙和不太能理解，見殷宛音忽閃著大眼睛看著自己, 不免反思是不是他的話說的太直白了？
他想要不要說些什麽緩和一下,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算了, 還說什麽啊, 再說什麽也都晚了。
“大半夜的開這種玩笑可沒什麽意思。”
殷宛音合上報告，滿是嫌棄地推到明謙和面前，感覺上再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沒開玩笑, 我是個醫生，我相信科學的檢測結果, 更堅持我自己的職業判斷。”
“什麽科學的檢測結果, 你怎麽會有我媽媽血型的, 你搞錯了，她根本就不是a型血。”
明謙和試著還想解釋, 可殷宛音根本就聽不進去。她拿起手機和房卡就起身，“太晚了，我先上去了, 什麽事明天再說。”
明謙和想叫住她，可她的背影看上去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
殷宛音回了房間，蔣丞屹還在睡著。
她在客廳先坐了一會兒, 室內安靜, 給了她充分思考的環境。她腦子裏反覆回想著剛剛的場景, 感覺上像是有什麽東西悄然被打破了, 原本平衡的境況被破壞, 很多事情正在發生實質性的改變。
還剩幾分鐘就到新的一天，殷宛音起身走進臥室, 從床頭櫃上拿起蔣丞屹的車鑰匙，那輛他常開的賓利。
“泊於？”
蔣丞屹皺眉，沒睜眼，手臂卻從被中伸出，精準摟住殷宛音的脖子，往下一壓，將她勾入自己頸間。
“不睡？”
貼著他的骨骼，殷宛音聽見了他的胸腔共鳴，那樣的厚重、深沈。她深深吸氣，恨不得將他身上所有味道吸進體內。
“怎麽了？”
她的動作幅度太大，呼出的熱氣打在蔣丞屹肌膚上，逐漸將他從夢中驚醒。殷宛音擡手移開他的胳膊，低頭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隨即起身離開。
……
賓利在淩晨的車道上疾馳，快且穩。
長這麽大第一次，她沒開車載廣播，任由寂靜將她淹沒。
殷宛音還是沒把蔣丞屹叫醒，是因為目前她實在沒有清晰的思路、理智的情緒和蔣丞屹解釋什麽。
她不知道黑夜褪去後會發生什麽，但是開走這輛車，應該就不算不辭而別吧。
下一個白晝，他一定會來找她。
抵達平城的時候剛好清晨，齊敏去早市買菜回來，見小區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賓利，奢華的很是顯眼，已經有幾人駐足圍觀，討論這大清早的是不是小區裏哪個姑娘的男朋友接上班的。
齊敏逢人打著招呼，從賓利車身邊路過的時候，車窗降下，一聲沙啞的“媽”，讓她停了下來。
在齊敏的指引下，殷宛音將車開走到離家附近較遠的一家早餐店前。屏風將一桌桌客人隔開，無論外面再怎麽喧嘩熱鬧，母女倆面對而坐，臉色都不太好看。
清粥小菜看上去很是寡淡，卻是殷宛音從小吃到大的。
“開了一夜車，先吃點。”
齊敏將粥端給殷宛音，又把筷子和勺子遞給她。
“你可以想想怎麽跟我說，但是要快點，太晚了沒回去我怕你爸亂想。”
殷宛音總覺得在她的原生家庭裏，獲得的父愛多過於母愛，或許是這個認知讓她忽略了，其實齊敏也是愛她的，只是她的愛太理智透徹，沒有感性疊加，就顯得冷冰冰的。
殷宛音拿起勺子，喝了口粥。
有事逃不過齊敏，想說什麽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是怎麽說？她想了一路也沒想清楚。
這家早餐店人很多，嘈雜中時不時傳來一兩道高分貝尖銳聲，難聽但卻極具煙火氣。
殷宛音吃著早餐，話就這麽隨意問了出來，“媽您血型是什麽啊。”
齊敏夾菜動作頓了一秒，後又流暢起來。
“不記得了，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就隨便問問。我爸這不是身體不好嗎，我想多了解你們一下。”
齊敏沒說話，連續喝了幾口粥後，放下勺子。
“你這孩子從小膽大，有想法，但是連夜開那輛車回來，又是這麽個精神狀態，你很難不讓我猜測，你知道什麽了是嗎？”
碗碟碰撞發出深沈一響，像是接受催眠治療的患者從夢境中清醒，殷宛音也放下筷子。
“所以您知道我要問什麽？所以我想問的是真的？”
“做決定的不是我，是真是假容不得我說。”
回來的路上殷宛音還在想，會不會是醫院搞錯了？不過是多年以前獻過一次血，記錄有差錯也是可能的吧。
可是她還沒說什麽，只是提了個血型，齊敏的反應就在告訴她，不用費力找補了，她的血型是正確的，但她的人生……是錯的。
殷宛音都不敢相信，更別提去接受。她的思緒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容不得她多想，也容不得她不想。手機鈴聲響起，殷宛音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早有預感會有今天，齊敏的反應比她平淡一點，她起身坐過去，看見電話屏幕上的名字，低聲詢問，“是他吧。”
沒說是誰，但也知道是誰。
殷宛音機械轉頭，只看著屏幕，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我以前總在想為什麽您不愛我，不像別的媽媽表現的那樣，但是後來我長大了，成熟了，也知道您其實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愛我。我苦於和您之間距離沒能拉的太近，但是現在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殷宛音自說自話，齊敏卻主動握住她的手，“什麽都不要說，也不要想，我們先回家，這事你要面對，我和你爸也要面對。”
-
一段時間沒回家，再進門依舊是一股濃烈的藥味，聞著就讓人覺得心揪。
殷正賢體力大不如從前，以往都是夫妻倆去早市買菜，可現在，直到齊敏回家，他都還沒醒。
“我去看看你爸，平時這個時候他都醒了。”
殷宛音站在原地點頭，待齊敏掛好衣服走進臥室才躊躇著也走回自己房間。
推開門，房間依舊整潔。
床頭櫃上擺著一整排她的毛絨玩具，是從小抱到大的，衣櫃裏衣物整齊掛著，顏色由淺到深。書桌上更是沒有一絲塵土，顯然是每天都在打掃。
殷宛音將包放下，從床下拉出一只密碼箱，打開後拿出裏面的東西。
她這人從來都是向前看，沒什麽回憶從前的習慣，只是知道自己從小到大的照片和一些東西都放在這裏，但從來沒打開看過。
她拿起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她五歲時的照片，再往後按年歲排序，直到十八歲為止。
殷宛音足足翻了兩遍，五歲之後每一年的照片都有，卻找不到一張嬰兒時期的。她放下相冊，又翻著其他東西。有她掉的乳牙，獲得的獎狀，各種疫苗接種記錄，但從時間上看，都是五歲之後的。
屋外有爭吵聲傳來，殷宛音開門出去，剛好見到殷正賢惱火著從臥室出來，那滿是抗拒的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
父女倆再次見面，各自的心態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殷正賢收起臉上的表情，眼神躲閃，直到身後跟出來齊敏，他像是被人堵到獨木橋上，前進不是，後退不是。
殷正賢並非是個沒有擔當的男人，他只是不想、不忍心戳破這個結界。
看出他的不適，殷宛音向前兩步，“爸您，您最近……身體怎麽樣？”
明明是感情極好的父女倆，再見面，卻如此尷尬地打著招呼。再堅固的關系只要撕開一個口子就再無轉圜的餘地，齊敏站在兩人身邊，做了那最後的決定，“早就該說了，正賢，別再拖了。”
……
茶香與煙氣融合，掩蓋著原本的藥味，殷正賢坐在沙發上，抽了他病後的第一支煙。
煙霧繚繞，他像是陷入回憶，而這樣的狀態殷宛音更不忍打破，因為她清楚，殷正賢再開口，這父女感情就要被切斷了。
“沒想過瞞你，最晚不超過你戀愛結婚，總要和你說的。前些日子我病危，醒來後想立馬把這件事告訴你，可那時候你知道我的病，又忙著工作，情緒上顯然不是個好時機。再之後我覺得身體恢覆不少，又有你找來的醫生，就想著等給你找到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就和你說。”
話音落，齊敏握住殷正賢的手，兩人十指緊握，互相打氣。
“音音啊，爸爸和媽媽都很喜歡你，做你的父母我們感覺很幸福。但是爸爸今天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另外的一對父母，是真正生育了你，給了你生命的親生父母。”
殷宛音雙手交握，她一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縱使心裏一再抗拒，但耳朵還是控制不住地聽見這一錘落地的聲音。
“當年我出差到平城，在路邊撿到的你，那天你發著高燒，人看著快不行了，就只能先把你送去醫院。你燒了三四天，非常嚴重，可就是這三四天，你抓著我的衣服不松手，等醒來也不肯從我身上下來，我們的父女緣分應該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回憶起以前的事，殷正賢臉上是許久未見的笑容。
“我們報了警，可那是條鄉村公路，人煙稀少也沒有監控，當年又沒什麽技術可言，找不到人，我就只能先帶著你。我和你媽結婚幾年一直沒有孩子，你又著實討人喜歡，我就和你媽商量著先把你留下，如果你家裏人來找，我們不強留，如果不來找，那你就是我殷正賢的女兒。我們等了一個多月也沒人來，問你什麽你也搖頭，我們三口之家的日子就這麽一直過著。”
殷宛音搖頭，一直搖頭，不知是不相信，還是不接受。她端起茶杯，溫熱直抵手心。她努力回想著這麽多年是否有跡可循，可沒有，都沒有，這麽多年她絲毫沒覺得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沒有一刻有這種感覺，直到……殷正賢生病。
“音音。”
見她低著頭不說話，殷正賢試探性地喊了她一聲。“對不起音音，如果要怪就怪我好了。”
怪？
她怪什麽？
她為什麽要怪？
怪他們當年救下她，給她一個家？還是怪他們毫無保留的給予她父愛母愛？
她哪裏會怪，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怎麽處理。
“因為我不是親生的，所以當時在醫院，您才那麽篤定我不會遺傳您的病？”
嘆氣聲響起，來自殷正賢。
殷宛音回過神，“那麽您那麽反對我和家世顯赫的人在一起也是因為這個？”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們愛我，從小都順著我，只有這件事，你們堅持的讓我覺得和記憶力那對父母不一樣，讓我覺得陌生。”
夫妻倆相視一眼，交握的手都在用力握緊對方。
“我們，撿到你的那天，你身上穿的衣服雖然臟了，但卻是當時國內非常著名的一個童裝品牌，很貴，不是一般家庭能負擔的。你生的漂亮，在後續對你的觀察中也能看出你的親生父母把你養的嬌貴。我們推測你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貴，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人來找你。我們想過千百個理由，最不可能的是因為沒錢養不起，最可能的是重男輕女，可能就因為這樣吧，我們私心不喜歡那種豪門貴胄，覺得他們毫無感情到冷血，覺得他們自私自利，是不會懂得怎麽愛人的。”
齊敏言辭懇切，殷宛音能感覺到她發自肺腑之感。殷正賢低了下頭，齊敏抽出紙巾遞給他，擦拭眼角。
殷正賢在流淚，殷宛音都沒註意到。
窗外喜鵲落於樹枝，是歡快的叫聲。像是鬧鐘響起，樓下開始變得嘈雜。鄰居說笑、孩子上學、吃過早飯下樓遛彎兒的大爺們湊活一起商量著下棋。
好像外界每處都是開心的，唯獨這一家三口。
殷宛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的樓，又是怎麽上的車，只待思緒回了神，看到面前的方向盤像是找到一處棲息地，頭枕在雙臂上，身心放松下來。
幾分鐘過後，齊敏拉開副駕駛的門，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陣鈴聲。
殷宛音坐起身，看著她遞過來的電話，還是蔣丞屹。
“手機在房間一直響，你爸怕有要緊事，讓我給你送來。”
殷宛音接過，機械且生硬地說了句，“謝謝。”
嘆氣聲響起，來自齊敏。她沒下去，待鈴聲停下同時開口，“這麽多年你感覺我對你不夠關愛，並非是因為你我不是親生關系，是因為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齊敏雙手緊握，像是下定很大的決心，擡頭又低下，低頭又擡起。
“我不喜歡你學播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反對一部分是因為我對這個行業的發展前景不是很看好，另一部分是因為你從小就很喜歡聽廣播，別的孩子看電視玩手機，可你只喜歡聽廣播，這應該是天賦，是骨子裏就帶著的，想必你的家人也有喜歡這個的。可是我太矛盾了，一方面想你找回家人，另一方面又不想你和他們牽扯太深。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所以我更想你完全是我的。”
電話又響了兩聲，卻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人。
一條來自殷正賢，他算準了齊敏會和她坦誠相待，於是編輯了一條微信給她。
【你媽媽很愛你，愛的也不比我少。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偷偷尋找你的親生父母，當年我本打算帶你回我們居住的城市，是她說的留在平城，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怕你父母來找，怕我們找不到你父母。】
殷宛音沒回覆，又點開另一條，是來自蔣丞屹。
【我在你家小區外，結束了聯系我。】
蔣丞屹的車都有定位系統，殷宛音就這麽連夜開走還不接電話，想必他查到就趕了過來。
齊敏沒能擁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丟失了自己本來的人生，但好在，她們未來的人生路上都不孤單。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殷宛音擡頭, 她的表情從剛開始的疑惑，到了現在卻趨於平靜。
明謙和不太能理解，見殷宛音忽閃著大眼睛看著自己, 不免反思是不是他的話說的太直白了？
他想要不要說些什麽緩和一下,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算了, 還說什麽啊, 再說什麽也都晚了。
“大半夜的開這種玩笑可沒什麽意思。”
殷宛音合上報告，滿是嫌棄地推到明謙和面前，感覺上再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沒開玩笑, 我是個醫生，我相信科學的檢測結果, 更堅持我自己的職業判斷。”
“什麽科學的檢測結果, 你怎麽會有我媽媽血型的, 你搞錯了，她根本就不是a型血。”
明謙和試著還想解釋, 可殷宛音根本就聽不進去。她拿起手機和房卡就起身，“太晚了，我先上去了, 什麽事明天再說。”
明謙和想叫住她，可她的背影看上去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
殷宛音回了房間，蔣丞屹還在睡著。
她在客廳先坐了一會兒, 室內安靜, 給了她充分思考的環境。她腦子裏反覆回想著剛剛的場景, 感覺上像是有什麽東西悄然被打破了, 原本平衡的境況被破壞, 很多事情正在發生實質性的改變。
還剩幾分鐘就到新的一天，殷宛音起身走進臥室, 從床頭櫃上拿起蔣丞屹的車鑰匙，那輛他常開的賓利。
“泊於？”
蔣丞屹皺眉，沒睜眼，手臂卻從被中伸出，精準摟住殷宛音的脖子，往下一壓，將她勾入自己頸間。
“不睡？”
貼著他的骨骼，殷宛音聽見了他的胸腔共鳴，那樣的厚重、深沈。她深深吸氣，恨不得將他身上所有味道吸進體內。
“怎麽了？”
她的動作幅度太大，呼出的熱氣打在蔣丞屹肌膚上，逐漸將他從夢中驚醒。殷宛音擡手移開他的胳膊，低頭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隨即起身離開。
……
賓利在淩晨的車道上疾馳，快且穩。
長這麽大第一次，她沒開車載廣播，任由寂靜將她淹沒。
殷宛音還是沒把蔣丞屹叫醒，是因為目前她實在沒有清晰的思路、理智的情緒和蔣丞屹解釋什麽。
她不知道黑夜褪去後會發生什麽，但是開走這輛車，應該就不算不辭而別吧。
下一個白晝，他一定會來找她。
抵達平城的時候剛好清晨，齊敏去早市買菜回來，見小區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賓利，奢華的很是顯眼，已經有幾人駐足圍觀，討論這大清早的是不是小區裏哪個姑娘的男朋友接上班的。
齊敏逢人打著招呼，從賓利車身邊路過的時候，車窗降下，一聲沙啞的“媽”，讓她停了下來。
在齊敏的指引下，殷宛音將車開走到離家附近較遠的一家早餐店前。屏風將一桌桌客人隔開，無論外面再怎麽喧嘩熱鬧，母女倆面對而坐，臉色都不太好看。
清粥小菜看上去很是寡淡，卻是殷宛音從小吃到大的。
“開了一夜車，先吃點。”
齊敏將粥端給殷宛音，又把筷子和勺子遞給她。
“你可以想想怎麽跟我說，但是要快點，太晚了沒回去我怕你爸亂想。”
殷宛音總覺得在她的原生家庭裏，獲得的父愛多過於母愛，或許是這個認知讓她忽略了，其實齊敏也是愛她的，只是她的愛太理智透徹，沒有感性疊加，就顯得冷冰冰的。
殷宛音拿起勺子，喝了口粥。
有事逃不過齊敏，想說什麽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是怎麽說？她想了一路也沒想清楚。
這家早餐店人很多，嘈雜中時不時傳來一兩道高分貝尖銳聲，難聽但卻極具煙火氣。
殷宛音吃著早餐，話就這麽隨意問了出來，“媽您血型是什麽啊。”
齊敏夾菜動作頓了一秒，後又流暢起來。
“不記得了，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就隨便問問。我爸這不是身體不好嗎，我想多了解你們一下。”
齊敏沒說話，連續喝了幾口粥後，放下勺子。
“你這孩子從小膽大，有想法，但是連夜開那輛車回來，又是這麽個精神狀態，你很難不讓我猜測，你知道什麽了是嗎？”
碗碟碰撞發出深沈一響，像是接受催眠治療的患者從夢境中清醒，殷宛音也放下筷子。
“所以您知道我要問什麽？所以我想問的是真的？”
“做決定的不是我，是真是假容不得我說。”
回來的路上殷宛音還在想，會不會是醫院搞錯了？不過是多年以前獻過一次血，記錄有差錯也是可能的吧。
可是她還沒說什麽，只是提了個血型，齊敏的反應就在告訴她，不用費力找補了，她的血型是正確的，但她的人生……是錯的。
殷宛音都不敢相信，更別提去接受。她的思緒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容不得她多想，也容不得她不想。手機鈴聲響起，殷宛音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早有預感會有今天，齊敏的反應比她平淡一點，她起身坐過去，看見電話屏幕上的名字，低聲詢問，“是他吧。”
沒說是誰，但也知道是誰。
殷宛音機械轉頭，只看著屏幕，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我以前總在想為什麽您不愛我，不像別的媽媽表現的那樣，但是後來我長大了，成熟了，也知道您其實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愛我。我苦於和您之間距離沒能拉的太近，但是現在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殷宛音自說自話，齊敏卻主動握住她的手，“什麽都不要說，也不要想，我們先回家，這事你要面對，我和你爸也要面對。”
-
一段時間沒回家，再進門依舊是一股濃烈的藥味，聞著就讓人覺得心揪。
殷正賢體力大不如從前，以往都是夫妻倆去早市買菜，可現在，直到齊敏回家，他都還沒醒。
“我去看看你爸，平時這個時候他都醒了。”
殷宛音站在原地點頭，待齊敏掛好衣服走進臥室才躊躇著也走回自己房間。
推開門，房間依舊整潔。
床頭櫃上擺著一整排她的毛絨玩具，是從小抱到大的，衣櫃裏衣物整齊掛著，顏色由淺到深。書桌上更是沒有一絲塵土，顯然是每天都在打掃。
殷宛音將包放下，從床下拉出一只密碼箱，打開後拿出裏面的東西。
她這人從來都是向前看，沒什麽回憶從前的習慣，只是知道自己從小到大的照片和一些東西都放在這裏，但從來沒打開看過。
她拿起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她五歲時的照片，再往後按年歲排序，直到十八歲為止。
殷宛音足足翻了兩遍，五歲之後每一年的照片都有，卻找不到一張嬰兒時期的。她放下相冊，又翻著其他東西。有她掉的乳牙，獲得的獎狀，各種疫苗接種記錄，但從時間上看，都是五歲之後的。
屋外有爭吵聲傳來，殷宛音開門出去，剛好見到殷正賢惱火著從臥室出來，那滿是抗拒的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
父女倆再次見面，各自的心態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殷正賢收起臉上的表情，眼神躲閃，直到身後跟出來齊敏，他像是被人堵到獨木橋上，前進不是，後退不是。
殷正賢並非是個沒有擔當的男人，他只是不想、不忍心戳破這個結界。
看出他的不適，殷宛音向前兩步，“爸您，您最近……身體怎麽樣？”
明明是感情極好的父女倆，再見面，卻如此尷尬地打著招呼。再堅固的關系只要撕開一個口子就再無轉圜的餘地，齊敏站在兩人身邊，做了那最後的決定，“早就該說了，正賢，別再拖了。”
……
茶香與煙氣融合，掩蓋著原本的藥味，殷正賢坐在沙發上，抽了他病後的第一支煙。
煙霧繚繞，他像是陷入回憶，而這樣的狀態殷宛音更不忍打破，因為她清楚，殷正賢再開口，這父女感情就要被切斷了。
“沒想過瞞你，最晚不超過你戀愛結婚，總要和你說的。前些日子我病危，醒來後想立馬把這件事告訴你，可那時候你知道我的病，又忙著工作，情緒上顯然不是個好時機。再之後我覺得身體恢覆不少，又有你找來的醫生，就想著等給你找到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就和你說。”
話音落，齊敏握住殷正賢的手，兩人十指緊握，互相打氣。
“音音啊，爸爸和媽媽都很喜歡你，做你的父母我們感覺很幸福。但是爸爸今天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另外的一對父母，是真正生育了你，給了你生命的親生父母。”
殷宛音雙手交握，她一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縱使心裏一再抗拒，但耳朵還是控制不住地聽見這一錘落地的聲音。
“當年我出差到平城，在路邊撿到的你，那天你發著高燒，人看著快不行了，就只能先把你送去醫院。你燒了三四天，非常嚴重，可就是這三四天，你抓著我的衣服不松手，等醒來也不肯從我身上下來，我們的父女緣分應該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回憶起以前的事，殷正賢臉上是許久未見的笑容。
“我們報了警，可那是條鄉村公路，人煙稀少也沒有監控，當年又沒什麽技術可言，找不到人，我就只能先帶著你。我和你媽結婚幾年一直沒有孩子，你又著實討人喜歡，我就和你媽商量著先把你留下，如果你家裏人來找，我們不強留，如果不來找，那你就是我殷正賢的女兒。我們等了一個多月也沒人來，問你什麽你也搖頭，我們三口之家的日子就這麽一直過著。”
殷宛音搖頭，一直搖頭，不知是不相信，還是不接受。她端起茶杯，溫熱直抵手心。她努力回想著這麽多年是否有跡可循，可沒有，都沒有，這麽多年她絲毫沒覺得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沒有一刻有這種感覺，直到……殷正賢生病。
“音音。”
見她低著頭不說話，殷正賢試探性地喊了她一聲。“對不起音音，如果要怪就怪我好了。”
怪？
她怪什麽？
她為什麽要怪？
怪他們當年救下她，給她一個家？還是怪他們毫無保留的給予她父愛母愛？
她哪裏會怪，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怎麽處理。
“因為我不是親生的，所以當時在醫院，您才那麽篤定我不會遺傳您的病？”
嘆氣聲響起，來自殷正賢。
殷宛音回過神，“那麽您那麽反對我和家世顯赫的人在一起也是因為這個？”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們愛我，從小都順著我，只有這件事，你們堅持的讓我覺得和記憶力那對父母不一樣，讓我覺得陌生。”
夫妻倆相視一眼，交握的手都在用力握緊對方。
“我們，撿到你的那天，你身上穿的衣服雖然臟了，但卻是當時國內非常著名的一個童裝品牌，很貴，不是一般家庭能負擔的。你生的漂亮，在後續對你的觀察中也能看出你的親生父母把你養的嬌貴。我們推測你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貴，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人來找你。我們想過千百個理由，最不可能的是因為沒錢養不起，最可能的是重男輕女，可能就因為這樣吧，我們私心不喜歡那種豪門貴胄，覺得他們毫無感情到冷血，覺得他們自私自利，是不會懂得怎麽愛人的。”
齊敏言辭懇切，殷宛音能感覺到她發自肺腑之感。殷正賢低了下頭，齊敏抽出紙巾遞給他，擦拭眼角。
殷正賢在流淚，殷宛音都沒註意到。
窗外喜鵲落於樹枝，是歡快的叫聲。像是鬧鐘響起，樓下開始變得嘈雜。鄰居說笑、孩子上學、吃過早飯下樓遛彎兒的大爺們湊活一起商量著下棋。
好像外界每處都是開心的，唯獨這一家三口。
殷宛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的樓，又是怎麽上的車，只待思緒回了神，看到面前的方向盤像是找到一處棲息地，頭枕在雙臂上，身心放松下來。
幾分鐘過後，齊敏拉開副駕駛的門，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陣鈴聲。
殷宛音坐起身，看著她遞過來的電話，還是蔣丞屹。
“手機在房間一直響，你爸怕有要緊事，讓我給你送來。”
殷宛音接過，機械且生硬地說了句，“謝謝。”
嘆氣聲響起，來自齊敏。她沒下去，待鈴聲停下同時開口，“這麽多年你感覺我對你不夠關愛，並非是因為你我不是親生關系，是因為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齊敏雙手緊握，像是下定很大的決心，擡頭又低下，低頭又擡起。
“我不喜歡你學播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反對一部分是因為我對這個行業的發展前景不是很看好，另一部分是因為你從小就很喜歡聽廣播，別的孩子看電視玩手機，可你只喜歡聽廣播，這應該是天賦，是骨子裏就帶著的，想必你的家人也有喜歡這個的。可是我太矛盾了，一方面想你找回家人，另一方面又不想你和他們牽扯太深。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所以我更想你完全是我的。”
電話又響了兩聲，卻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人。
一條來自殷正賢，他算準了齊敏會和她坦誠相待，於是編輯了一條微信給她。
【你媽媽很愛你，愛的也不比我少。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偷偷尋找你的親生父母，當年我本打算帶你回我們居住的城市，是她說的留在平城，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怕你父母來找，怕我們找不到你父母。】
殷宛音沒回覆，又點開另一條，是來自蔣丞屹。
【我在你家小區外，結束了聯系我。】
蔣丞屹的車都有定位系統，殷宛音就這麽連夜開走還不接電話，想必他查到就趕了過來。
齊敏沒能擁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丟失了自己本來的人生，但好在，她們未來的人生路上都不孤單。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