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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下掃地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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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下掃地僧

康泰宮。

魏晗遠進來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給母妃請安。”

賢太妃看見是他,自然是十分歡喜的,“遠兒來了,快坐吧。”

采碧捧來一個龍泉窯青瓷點彩蓋碗,笑盈盈道,“小王爺最愛喝的牛乳茶,娘娘一早就著人備下了,一直擱在暖爐邊用火煨著,王爺快趁熱用吧。”

“謝謝采碧姐姐。”

采碧抿嘴一樂,“都是要成親的人了,還滿口姐姐姐姐的,也不怕新娘子笑話。”

魏晗遠有些不好意思,“我……”

賢太妃聽采碧說起此事,面上十分欣慰,也笑道,“聽說是你哥哥覺得你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去求皇上給你指婚,皇上就給你定了蘇家的女兒,還讓你們開春就把事兒辦了。”

“是。”

賢太妃絮絮嘆了口氣,“唉,安兒對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倒是一直惦記著你。”

魏晗遠忙道,“大哥心在沙場,功在社稷,自然不願意沈溺兒女私情,不像我,就是個百無聊賴的閑散王爺罷了。”

“罷了,由他去吧,我也管不了這許多了。遠兒,這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我們必得照辦,只是這時間上終歸是有些倉促了。”賢太妃不知道這樁婚事其實是魏晗遠自己求來的,所以還擔心他不樂意,“聽說新娘子是蘇方的女兒,原本是太後娘娘打算指給皇上的人,只可惜,皇上沒看中這丫頭,這才指給了你,也不曉得這孩子的性情稟賦如何,和你能不能處得來。”

魏晗燁為免魏太後對肅安王起疑,所以對外只說,肅安王請求他為魏晗遠指一樁婚事,而他正好急於擺脫魏太後塞給他的人,索性就把蘇蕙菁丟給了魏晗遠。

因此,賢太妃很擔心是不是這丫頭有什麽隱疾,又或者模樣上有什麽缺陷,這才讓魏晗燁如此不喜。

魏晗遠當然不敢說他們之前其實是見過的,否則一旦傳揚開來,流言紛紛,即便他們倆清清白白,那日在賢樂宮只不過是在一塊兒聽聽琴,品品茶,聊聊天,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說出去總歸不大好聽,於是,魏晗遠扯了個謊,信口道,“兒臣相信緣分,既然上蒼讓我們結成夫妻,便說明我們是彼此的有緣人,想來緣分是不會有錯的。”

“緣分?”賢太妃楞了楞,隨即又笑起來,“你怎麽也信起這個來了?”

魏晗遠並非全然胡說,自從那日他遇到了蘇蕙菁,他便對緣分一說深信不疑,這天底下有那麽多人,茫茫人海,他們卻能在時空的荒野中相遇,這怎麽能說不是緣分使然呢。

“從前不懂事,如今漸漸發覺,其實很多事情都是人算不如天算,信了,便自在了。”

賢太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能這樣想,倒也不錯。”

“母妃,兒臣以為雖然時間略微倉促了些,我們還是要悉心籌備著,別委屈了人家姑娘。”

“這個自然,畢竟是蘇家的女兒,也不算是高攀了我們,若是薄待了他們,指不定前朝又要有多少長舌頭的老匹夫議論紛紛,我才和采碧說,要從我的嫁妝裏挑一件送給蘇姑娘,正巧你來了,你幫我選選,哪一樣送給她合適?”

采碧招了招手,幾個丫鬟便一人捧了一樣東西過來。

魏晗遠的目光在幾樣東西上依次掃過,最後停留在一塊流光溢彩的翡翠上,他拿起翡翠仔細端詳,只見黃白綠三色有如細膩的春水,在溫潤清和的陽光下逸散縱橫,潺湲流淌。

他摩挲著這塊翡翠,一時有些愛不釋手,賢太妃見狀笑了笑,“你眼光不錯,這塊翡翠啊,是你太爺爺送給我的,他說這翡翠上的黃白綠三色象征著福祿壽,是個難得的好意頭。”

“既然是太爺爺送給母妃的禮物,母妃還是自己留著作個念想吧。”

賢太妃微笑著搖了搖頭,她伸出手,指尖在三彩翡翠上輕輕滑過,“無妨,母妃的念想可太多了,若是都要留,又哪裏留得完呢,由它去吧。如今啊,母妃心裏最大的念想就是你和你哥哥了,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呀,一晃眼的功夫,我的遠兒都長大了,都要娶妻生子了,母妃高興,母妃是真高興,只要你們小夫妻倆以後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就比什麽都強。”

魏晗遠紅了眼眶,他用力點點頭,“母妃的話,兒臣都記住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軟軟的,小小的聲音,“皇祖母呢……我要皇祖母……”

緊跟著便是一個丫鬟的聲音,“好啦,小殿下,奴婢抱你去園子裏逛吧,好不好。”

魏晗遠好奇地問,“這是……皇上的孩子?”

賢太妃搖頭道,“不是,這孩子前段時間一直放在隆壽宮養著來著,這幾日太後娘娘說自己頭痛,就讓我幫忙照看兩天。”

魏晗遠更奇怪了,“太後娘娘宮裏怎麽會有小孩子呢?”

賢太妃給采碧使了一個眼色,采碧會意,立刻領了丫鬟們下去,賢太妃這才慢悠悠地說,“他呀,是住在西山的那位太皇太後的侄子的兒子。”

魏晗遠對朝堂上的事情不怎麽清楚,此刻聽賢太妃如此說,楞是繞了半天也沒繞過來,“皇祖母的……侄子的……兒子?”

“哈哈哈,就是方承鶴方仰山呀。”

這下魏晗遠總算有點印象了,“啊?他都有兒子了?”

“嗯。”

“可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宮裏來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顧不是更好嗎?”

賢太妃笑而不語,魏晗遠這才反應過來,“難道他並不是自願的?可皇上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難道……難道方承鶴有謀反之心?!”

“行了,小點聲,生怕別人聽不見嗎。”

魏晗遠連忙掩了掩嘴,又低聲問道,“真的是這樣嗎?”

“我猜皇上應該只是懷疑吧,還沒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方承鶴確有謀反之心,所以皇上現在只是扣下了他的孩子,並沒有對方承鶴本人動手。”

魏晗遠默了半晌,突然長嘆一口氣,“何苦啊,何苦啊,我如今才算明白,那日,她為什麽說我是沒事兒閑的了。”

“誰說的?”

“哦,沒什麽,就是一個朋友,我之前找她訴苦來著。”

“什麽朋友?”賢太妃的神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遠兒,你沒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魏晗遠連忙擺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就是說自己每天有點無聊,然後她隨便開解了我兩句,母妃你放心,我就算再不懂事,禍從口出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

“那就好。”賢太妃稍微松了口氣,繼續說道,“遠兒,你別怪母妃管得多,只因我們身為皇室中人,許多事情便不得不多一重顧慮,這樣才能保自己萬全。前車之鑒已然太多,母妃不能讓你還有你哥哥再冒一丁點風險,遠兒,你明白嗎。”

“嗯,我明白的母妃,你放心好啦。”魏晗遠有些心虛,他起身欲走,“母妃,那個,兒臣還有幾本琴譜沒有看完,兒臣就先回去了。”

賢太妃點頭道,“練琴可以修身養性,只是你也不要太過辛苦了,隨便玩玩就好。”

“兒臣只是想給自己找個事兒做罷了,談不上辛苦的。”

魏晗遠行了個禮,“兒臣告退。”

“去吧,晚上記得過來陪母妃一塊兒用膳。”

魏晗遠略微遲疑了一下,末了應聲道,“好。”

西山。

紛揚而落的飛花裹在寂靜的山石之上,天地間,盡是一片銀白。

蘇蕙菁仰頭望了眼聳立在雲端的六凈寺,隨即單手提起裙擺,三步並作兩步,跑得飛快。

後面的青兒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著,“小姐你能不能慢點啊,等等我。”

蘇蕙菁回身拽了她一把,哄道,“好青兒,你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要到了,我回去給你多翻一倍的月例銀子,如何?”

青兒一聽有銀子拿,高興得兩眼直冒光,她渾身不知哪來的力氣,也不用蘇蕙菁拉了,沒一會兒功夫就跑到蘇蕙菁前面去了。

蘇蕙菁看著青兒矯捷的步伐,楞了楞,隨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二人到時,六凈寺的僧人正在誦經,蘇蕙菁不便打擾,便帶著青兒在寺中四處閑逛起來。

六凈寺依山而建,草木繁盛,蘇蕙菁賞玩著六凈寺中的如畫風光,嘖嘖稱奇,“不愧是鐘靈毓秀之地,此時已然入冬,寺中卻還有這麽多世間罕見的花花草草,真是太神奇了。”

青兒湊到一串小白花跟前,“哇,小姐你快瞧,這串花好像在發光欸。”

蘇蕙菁凝眸細看,認出這花便是佛家的仙間極品之花優曇華,連忙雙手合十,念了聲佛。

青兒疑惑道,“這花有什麽說法嗎?”

“此花名喚優曇華,《法華經》上說,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傳說此花三千年一開,極是難得,我從前也只是聽說罷了,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親眼看見此花的盛放。”[1]

青兒聞說,也連忙學著蘇蕙菁的樣子拜了幾拜,“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一名掃地僧聽見二人的對話,上前念佛道,“阿彌陀佛。”

蘇蕙菁還禮,“大師好。”

掃地僧眉寬眼方,一舉一動間頗有幾分英氣,“施主莫要誤會,我只是寺中的一個掃地之人罷了,並不是什麽大師。”

蘇蕙菁笑道,“佛經上說,世法平等,便是這寺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都是有靈氣的,大師又何必自謙呢。”

“施主所言也有一番道理,不知二位施主來此有何貴幹?”

“不瞞大師,我最近有一件事情拿不定主意,希望能得到三乘大師的幾句真言。”

“施主來得不巧,師傅三日前就已經雲游去了。”

蘇蕙菁有些失望,“大師可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回來?”

“師傅的行蹤一向飄忽不定,短則六七日,長則三五年,總歸是沒有定數的。”

“什麽?三五年?這也太長了吧!”青兒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姑娘馬上就要嫁過去了,三五年如何等得?只怕到時候連孩子都生出來了。”

掃地僧聞言眉頭微皺,他的臉往蘇蕙菁的方向側了側,“施主莫不是姓蘇?”

蘇蕙菁詫異道,“你怎知——”

“我怎知你是蘇方的女兒?”

“啊?你連這都知道?”蘇蕙菁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這也太神了吧,你不會是神仙吧?”

“哈哈哈哈,我是神仙?我要真是神仙就好嘍。”掃地僧的語氣中摻著一絲悵意,他笑了笑,“皇上諭旨,讓你同哲遠王擇日成婚,這樣的大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蘇蕙菁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她追問道,“就算是這樣,你又怎知我就是聖旨裏的那個蘇方之女呢,難道除了她和哲遠王,這天底下就沒有別人嫁娶了不成?”

“施主有所不知,除了容貌衣著,每個人身上還有一樣東西彰顯著主人的身份。”

“那是何物?”

“氣。”

“氣?”

“不錯,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氣,施主身上的便是貴氣,所以施主必定是高門貴女,只是誰家的高門貴女出門,身邊會只帶一個丫鬟呢,想來也便只有那位不遵世俗禮法的蘇家大小姐了。”

蘇蕙菁讚嘆不已,“想不到嘛,大師竟還有這份本領,佩服,實在是佩服。”

掃地僧苦笑兩聲,“施主不必羨慕我,不過是生活所迫罷了,眼睛瞎了,總得想個別的法子,否則萬一再得罪了什麽不該得罪的人,豈不是又要挨一頓好打?”

蘇蕙菁微微一怔,她這時候這才發現掃地僧的雙眼空洞無神,而且他們說了這麽久的話,他的眼睛卻一直都沒有眨過,她心中一驚,小心翼翼地問,“大師,你的眼睛——”

掃地僧淡淡道,“早就瞎了。”

青兒忍不住驚呼起來,“啊?為什麽啊!”

蘇蕙菁趕緊朝青兒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掃地僧倒是並不介意,“我年輕的時候會點武功,最愛和人爭強鬥狠,有一次,我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人,那個人罵我有眼無珠,提出要和我比試比試,若是我贏了,他便立刻死在我眼前,可若他是贏了,他便要取走我的兩只眼珠,我那時候自大狂妄,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結果,他贏了,我輸了,願賭服輸,我從此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掃地僧說這話時,臉上並無多少恨意,他的語氣平和,仿佛在說著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後來我不小心掉進了一條湍急的河流之中,河底藏著無數的暗礁怪石,把我刮得渾身是傷,動彈不得,當我以為我必死無疑的時候,正在附近雲游的三乘大師救了我,師傅把我帶回了六凈寺,讓我留在寺裏掃掃地,念念經,拜拜佛。一開始,我滿心想的都是報仇雪恨,我把掃帚當作武器,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苦練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當我照例拿著掃帚,朝一棵樹狠狠刺過去的時候,我突然聽見了一陣十分悅耳的鳥鳴聲,我不自覺停下手中動作,仔細聽著一聲又一聲的天籟。空山新雨,房櫳寂靜,天地間只能聽見鳥兒的鳴叫聲,掃帚從我手中滑落的同時,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執念,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麽叫立地成佛。”

蘇蕙菁癡癡聽著,她從掃地僧平緩無波的敘述中感受到了被時間淡去的那抹滄桑,不由嘆了口氣,“正所謂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大師是有慧根之人。”[2]

“師傅也這樣說。”掃地僧微微一笑,“施主既然明白這個道理,又何必求助於外物呢,遇事只管問自己的心便是了。”

蘇蕙菁一楞,原來掃地僧提起這些陳年往事,竟是為了勸慰她,她一時不禁有些感動,誠心誠意地沖他拜了拜,“多謝大師指點。”

掃地僧擺擺手,“別介,我說過,我不是什麽大師,不過是凡塵一庸碌罷了,施主莫要這樣擡舉我。”

“我也說過,世法平等,庸碌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呢,所以在我的眼中,你就是大師。”

一場機鋒對答,說得二人都笑了起來。

“雖然看不見施主的容貌,但我想,施主笑起來一定是極好看的。”話才出口,掃地僧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也不等蘇蕙菁答言,他合掌道,“山那頭還有積雪沒有清掃,我先去幹活了,雪天路滑,兩位施主慢行。”

蘇蕙菁和青兒都念了聲佛,她們目送掃地僧的背影漸次隱入一片蒼茫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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