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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泣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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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泣哀音

永和宮。

裴怡歡手執羽扇,輕歌曼舞,一曲畢,她屈膝行禮,“讓陛下見笑了。”

魏帝笑著鼓掌,“怡歡啊,來,坐朕身邊。”

裴怡歡溫婉一笑,將扇子交給木槿,“下去吧。”

魏帝把她攬入懷中,“記得朕第一次在賞花宴上見到你的時候,你跳的也是這支扇子舞,只是那時,你的舞中悠揚有餘,情致不足,比不得今日這般明媚動人。”

“陛下喜歡就好。”

“美人在懷,朕自然是喜歡的。”

魏帝說著,突然嘆了口氣,“怡歡,你知道朕這幾日為什麽總來永和宮嗎?”

裴怡歡點了點頭,卻又馬上搖了搖頭。

“怎麽說?”

“陛下聖心,臣妾不敢妄言。”

“哈哈,是了,這就是你的好處了,朕喜歡的也正是你這點。怡歡啊,朕的後宮裏有那麽多嬪妃,可是她們對朕都是有所求的,只有你沒有,朕知道,你不在乎恩寵,也不在乎生死,你肯留在朕的身邊,無非是為了你的裴家。”

裴怡歡神情有些緊張,“陛下,臣妾——”

“你不要狡辯,也用不著狡辯,朕九死一生,打下了這個天下,這點心思,朕還是看得出來的。怡歡,朕早已過了為情所困的年紀,朕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很平靜,這就足夠了。”

“陛下這樣說,臣妾倒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了。”

魏帝笑笑,才要說話,就見魏風漪抱著琵琶闖了進來,李義跟著跌跪在地,“陛下,是奴才沒用,奴才沒能攔住漪公主。”

魏帝揮揮手,“算了算了,你一會兒自己出去領罰。”

“是。”

魏風漪哭著跪倒在地,“父皇!”

她的衣襟擦過琵琶的四弦,伴著她的哭聲,入耳甚是悲涼。

魏帝嘆了口氣,“漪兒,你若是為了你母妃的事兒,便不必再開口了。”

魏風漪涕泗交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雙手高舉琵琶,“父皇若是心意已決,兒臣自知無法轉圜,兒臣只有一個請求,求您看一眼母妃的血書吧,就一眼,全當是兒臣求您了!”

魏帝挪開目光,冷道,“漪兒,朕雖然寵你,你也不能這麽胡鬧,私自去看望禁足妃嬪已是大錯,如今擅闖永和宮更是不成體統!還不趕緊給朕滾出去!”

魏風漪哽咽著看向裴怡歡,“怡娘娘,同是女子,您幫我母妃求求情吧,她真的很可憐。”

裴怡歡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魏帝,又看了眼神色悲戚的魏風漪,輕聲道,“陛下,漪公主也是一片孝心,您成全她吧。”

“怡歡,她不懂事,難道你也跟著糊塗了不成!”

裴怡歡低下頭,不再說話。

“罷了,李義。”

李義小心接過魏風漪手中的琵琶,恭敬捧給了魏帝,“陛下,這上頭寫的仿佛是兩句詩,奴才看不大懂。”

魏帝瞥了一眼,闔眼嘆道,“這是李易安的詞,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她寫這個,是在怨朕。”[1]

“嗐,皇貴妃怎麽敢埋怨陛下呢。”

“哼,這天底下就沒有她不敢的事兒。”

魏帝說話間,嘴角竟然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李義看得分明,在心底默默盤算了一番。

“陛下,您要不要去儀鸞宮瞧瞧席容皇貴妃。”

魏帝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李義,你如今的差事是當得越發好了。”

李義慌忙跪下,“奴才不敢,是奴才失言了,奴才知錯,奴才這就下去領罰。”

魏風漪又急又氣,“父皇!母妃對您一片癡心啊,您怎能如此涼薄!”

“放肆,妄議君父,朕真是慣壞你了!”

李義拉著魏風漪往外走,“漪公主,快走吧,別惹陛下不痛快了。快,你們兩個,還不趕緊送公主殿下回去。”

魏風漪掙紮不過,只能大聲喊道,“父皇!你不能這麽對母妃!她是無辜的呀!”

大殿一時鴉雀無聲,裴怡歡大著膽子去扶魏帝,“陛下,夜深了,早些安寢吧。”

“嗯,不了,朕想去禦花園逛逛,你歇著吧。”

魏帝說著,便起身離開了。

裴怡歡屈膝,“臣妾恭送皇上。”

木槿看著魏帝的背影,不解道,“娘娘,您同席容皇貴妃素無往來,同漪公主也沒有什麽情份,您說您幹嘛為她們求情呀,到頭來還惹了皇上不高興,何苦呢。”

“你以為皇上真的生我的氣了嗎?”

“皇上面有不快,的確就是生氣的樣子呀。”

裴怡歡微微搖頭,“木槿,你不明白近鄉情更怯的道理,皇上連琵琶上的字都不忍去看,更何況是去見席容皇貴妃本人了。他越是刻意躲避,便越是在意的緣故。本宮哪裏是替席容皇貴妃說話,不過是替皇上說出他心裏的話罷了。你瞧李義,平日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方才怎麽也為席容皇貴妃求情了呢?可見,明眼人都知道,皇上的心裏還是放不下她。”

“娘娘這麽一說還真是,皇上雖然斥責了李公公,還讓他下去領罰,卻並沒有真正罰他。如此說來,席容皇貴妃大有死灰覆燃之勢,娘娘今日替她求了情,待她來日重獲聖心,想來,她必會投桃報李,以答謝娘娘今日之恩的。”

裴怡歡抿嘴一笑,也懶得再和她解釋,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好了,今日皇上不在,本宮可以睡個好覺了,你把安息香點上,本宮等下就要歇息了。”

“是,奴婢這就去。”

禦花園。

月色婆娑,花影朦朧,魏帝撥開雜亂無章的枝杈,腳步急促,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李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陛下,您把伺候的人都給打發走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朕要找一架秋千,李義,朕記得這兒從前有一架秋千的。”

“秋千?奴才從來沒聽說這兒有秋千,陛下是不是記錯了。”

“不可能,朕不會記錯,哎呀——”

李義連忙沖了上去,“陛下沒事吧,要不奴才還是在前面走吧,還能替您擋一擋,奴才實在是怕這些樹杈子劃傷了您的龍體。”

“不用,朕能找到,你抱好琵琶就行,後頭去。”

李義不敢自作主張,只得小心抱著琵琶,跟在魏帝身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瞧見一架褪了色的秋千斜倚在一株梅樹旁邊。

他驚喜道,“欸,真讓您說著了,這兒果然有一架秋千。”

魏帝放緩步子,繞著秋千走了一圈,眼中幾多感慨,末了,他坐在秋千上,向李義伸出了一只手,李義會意,立即將琵琶遞了上去。

魏帝撥了兩下琴弦,嘴角逸開一抹蒼老的笑,“十六年了,朕依稀記得,朕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是在這兒。”他說著,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李義,“你知道,朕說的是誰嗎?”

李義垂著眼,“陛下想讓奴才知道,奴才就知道,陛下不想讓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

“你倒乖覺。”

魏帝坐了半晌,擡手將琵琶翻了個個,盯著琵琶背面的字出神,“朕記得第一次見面,她說她喜歡李易安的詞,尤其喜歡那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2]

“奴才……奴才不懂這個……”

魏帝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著,“那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穿著一襲淡粉色宮裝,趁著沒人註意,偷偷摸摸一個人躲在這兒練琵琶。那天晚上,朕為著朝中的幾股勢力煩心,覺也睡不好,索性遣散眾人,循著琴聲,信步走到了這裏。她那晚彈的曲子叫《月兒高》,真真是好聽極了。晚風拂動,那首曲子,還有她的音容笑貌,就全都刻在了朕的腦海中。朕摟著她,仿佛把天上的月亮摟在了懷裏。李義,你知道嗎,朕這輩子還從未有過那種心動的感覺,朕一開始是真的喜歡她,真的真的很喜歡她。朕也是人啊,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可是君王是不能有情的,尤其是一個篡權奪位的君王。”

李義聽得心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奴才該死。”

魏帝擡了擡手,“李義,有些心事,朕憋了太久,總得找個人說一說,你別怕,你只要記住,今夜你是個聾子,過了今夜,你是個啞巴,這就夠了。”

李義心有餘悸,連頭也不敢擡,磕頭道,“是,奴才明白了。”

“可惜呀,她有個好父親,有手腕,有能力,有野心,有膽量,這麽好的人選,朕怎麽能不用呢。但,朕用了她的父親,就註定要辜負她的情誼了。朕從前也曾想過,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了這一步,朕會怎麽對她,又會怎麽對她的骨肉至親,可每一次,朕都沒有答案,直到這一天真的到來,朕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唉,李義,朕是不是太刻薄寡恩了?”

“陛下是明主,是仁君,有些人存了不該有的念頭,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怨不了旁人。”

魏帝苦笑,“明主?仁君?你不用勸朕,朕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風吹落,半點紅,魏帝撚起弦上薄如蟬翼的花瓣,訝然道,“這個時節竟有梅花嗎?”

李義恭敬回道,“陛下,這是禦花園東南角的杏花,估計是被風吹過來的。”

魏帝長長“哦”了一聲,“是了,朕心裏想著梅花,便以為是梅花了,殊不知,春日裏盛開的梅花總是不合時宜的,咳咳——”

“哎呦,陛下您這是怎麽了?”

“無妨。”魏帝用袖子掩著,咳了半日才止住,他覺得喉頭有些鹹腥,借著月色一瞧,只見袖口血跡斑駁,不由笑道,“哈哈,這倒真成了梅花了。”

李義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敢問,只是勸道,“陛下,夜裏風大,您這幾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周太醫囑咐奴才一定要仔細,您的身子眼下經不得吹啊,奴才還是扶您回去吧。”

“也罷。”魏帝扶著李義的手緩緩起身,他一動,弦上的花瓣在寂靜的夜裏擦出了一道哀音,隨之飄落無蹤。

魏帝才走了幾步,忽又站住,“李義,朕處置席容一族的旨意下了嗎?”

李義揣度著魏帝的心思,“還沒,陛下要再看看嗎?”

“不必了。”魏帝回頭註視著那架秋千,良久方道,“馬上就要入夏了,許多事,也該有個了結了,明兒一早就頒旨吧。”

“是。”李義埋著頭,風從領口潛入,他只覺渾身都寒津津的,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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