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有冤無處伸

關燈
有冤無處伸

銀蹄飛濺,劃開了天邊的血色殘陽。

席容煙依偎在寒星的胸膛裏,微仰著頭,打量著這個闊別已久的男人。

他沒有帶冠,頭發半束半披,傾灑在纖纖月色中,蒼藍色的勁裝領口繡了一圈銀絲暗紋,仿佛踏雪玉獅的浪鬃流光,隨風逸散。

寒星低下頭,冰藍眸子裏的繁星便都落了下來,他吻了一下她的眉心,“阿煙想什麽呢?”

那一瞬間,席容煙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她的臉有些燙,信口道,“我在想,你瘦了。”

寒星微一挑眉,“怎麽說?”

“因為——”,席容煙換了個姿勢,“硬硬的,硌的我有些不舒服。”

寒星楞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回頭沖沙吾提使了個眼色,“遠遠跟著就好。”

沙吾提會意,勒馬慢行。

寒星俯下身,在席容煙耳邊用極輕極柔的聲音說道,“阿煙,你知道,我哪裏最硬嗎?”

席容煙不解地搖了搖頭,“哪裏?”

寒星促狹一笑,“難道成親之前,宰相府的嬤嬤們沒有教過阿煙周公之禮嗎?”

席容煙怔了一怔,擡眼看見他眼底的壞笑,不由重重捶了他一下,“好呀,你敢調戲我!”

“哈哈,我的阿煙惱了,調戲別人固然不對,可若是調戲自己的妻子,誰也挑不出錯來。”

“胡說!誰是你的妻子?娶妻要三書六禮,八擡大轎,你倒是說說,你做到了哪一樣兒?”

寒星一手松松牽著韁繩,一手撩起她鳳嘴長纓下的流蘇步搖,含笑吟道,“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千年長命花。怎麽,阿煙自己說過的話,如今竟想抵賴了嗎?”[1]

席容煙別過頭,“有人看著呢,別這樣。”

“怕什麽,他是我的人,看到也不敢亂說話的,再說,阿煙,我肯定是要娶你的,我也不怕別人知道。”

席容煙不放心,又回頭看了眼跟在後面的沙吾提,忽然正色道,“對了,我還沒問你,他是什麽人,瞧這打扮,不像是大魏的裝束。”

“他叫沙吾提,西域人,他是我麾下的一員大將。”

“啊?”席容煙目瞪口呆,“那你——”

寒星難掩得意之色,“阿煙,我就是西域的新王,尤裏吐孜汗。”

“你真的是——”席容煙直起身子,險些滑落馬背,幸虧寒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你真的是——西域的可汗——”

寒星歪頭瞧著她眼底的波瀾起伏,“阿煙,我記得你曾說過,你不介意我是西域人的。”

席容煙額前的步搖亂晃,“可是——”

“可是什麽?”

“寒星,你知道鎮西大將軍陳玄赫嗎?”

寒星臉上的笑容一僵,“你問這個做什麽?”

“席容炎臨死前說我是陳家的遺孤,還說我是陳玄赫的女兒陳蘭旌——”

“他,還說了什麽?”

席容煙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再沒有了。”

寒星懸著的心緩緩落定,他伸臂攬住她的肩,“阿煙,別瞎想了,陳家的人全都死光了,你不可能是陳玄赫的女兒的。”

“為什麽不可能,你怎麽知道,陳家的人都死光了?”

“因為我了解席容炎,他如果想殺一個人,就絕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患,陳玄赫是席容炎當年決意殺死的人,陳府的人全都死在了那場大火中,為保萬全,他後來還派人照著名冊,一一核對了屍身,絕不可能有人活下來,更何況是一個小女孩了。”

席容煙微微蹙眉,“不,你不明白,我從前做過許多夢,夢裏,便有人這麽喚我,旌兒。而且,在我的記憶深處,也有大火漫天,血流成河的場景,我仿佛是記得這件事的。”

寒星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從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從前——”席容煙自嘲地笑笑,“從前我能不能活著都是個問題,自然沒有心思再去管這件事。可是現在,我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誰家的孩子。寒星,當年,我流落街頭,是你救了我,如今,我九死一生,又是你救了我,這份情誼,我謝過你。你要娶我,我也是願意的,可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席容煙說至此處,不由得落下淚來,寒星心中酸楚,用拇指輕輕為她抹去淚痕,“阿煙,別哭,你哭的我的心都碎了。”

“阿星,我知道你在宰相府做了多年暗衛,當年的事,你一定知道,你幫我查查好不好。”

“好,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查清楚的。”

“嗯——”她的淚打濕了他的胸口,灼灼的,燙燙的,仿佛燒出了一個通往心臟的洞。

寒星環住席容煙,擡眼看向前方,他眸中的溫柔一點點散去,取而代之的春風吹不開的冷冽,他揚起鞭子,策馬狂奔。

申府。

申無憂在廊下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子,瞧見小廝跨進院門,便連忙上去問他,“如何了?”

小廝氣喘籲籲的搖頭,“回,回大少爺,宮裏頭兒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啊。”

申無憂捶胸頓足,“皇上和太子明明知道,此事和小妹沒有關系,為何他們還不放人?!”

“少爺莫急,眼下皇上和太子正忙著清理朝中的席容一黨,一時半刻顧不上也是有的。”

“可這都一個多月了,小妹還是不明不白的被關在大牢裏,她一個女孩子家,從小又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如何受得住啊!下毒之事本來就是她配合皇上演的一場戲,為什麽——”

急促的喊聲打斷了他的話,“大少爺,不好了,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你這是?”申無憂看見跑過來的小廝滿身汙穢,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是出什麽事了?”

“一群老百姓堵在咱們府的門口,嚷嚷著說要給陳玄赫大將軍報仇!小人才把門撥開了一條縫兒,迎面就飛過來一顆臭雞蛋,險些砸進小人的嘴裏。”

申無憂提袍下階,趕著往外跑了兩步,果然聽見錯錯雜雜的叫嚷聲,“申遠,你個狗官,你偽造書信,害死了陳將軍,你怎還有臉面活在世上!出來啊,別他媽做縮頭烏龜!”

先前的那個小廝跟著咬牙,“這幾日一直有人在外頭罵咱們,可是動手打人還是第一次!”

“這幫蠢貨欺人太甚!我去找他們理論!”

“無憂不可。”

申無憂回頭,見是申遠扶門立著,“父親,您怎麽出來了?”

申遠半闔著眼,側耳聽了一陣外面的罵聲,苦笑道,“有人找我呢,我怎麽能不出來。”

“父親,那些人都是辨不清是非曲直的糊塗蟲,您別和他們一般見識,您放心,我明兒一早就去找太子殿下,求他為咱們申家做主。”

“糊塗蟲——”申遠仰起頭,瞧著檐下懸著的碎玉片子在風中叮當作響,“糊塗好啊,人生難得糊塗,無憂,你隨我進來,我有話同你說。”

申無憂吩咐小廝,“你們兩個要留神聽著外面的動靜,若是鬧出了什麽事兒,立刻來報。”

“是,小的明白。”

申無憂跟著申遠掀簾而入,屋內沒有點燈,四處都是黑漆漆的,申無憂一時適應不了,只能伸手摸索著前行,申遠卻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他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又拍了拍身側的小幾,“無憂,坐。”

申無憂尋了一支蠟燭,用火折子點了,擱在兩人的中間,“父親,您想和兒子說什麽?”

燭影搖紅,豆粒大小的微光忽明忽暗,在混沌間苦苦掙紮著,仿佛下一瞬就要熄滅了。

申遠的目光透過燭影,顯得格外深邃,“無憂,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想我這輩子宦海浮沈,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沒經過,可最後,還是在大理寺幹了一輩子的差事。眼下,太子殿下讓你接替我的位子,我少不得要叮囑你幾句話。”

“父親盡管說,兒子洗耳恭聽。”

“第一句,人情賤恩舊,世義逐衰興。前朝時候的四大家何等顯赫,可如今呢,陳家的人都死光了,寧家只剩下寧凱風一根獨苗,偏是個不中用的貨色,楚家子弟充了軍,也不知道現下還有幾個是活著的,趙家舍出了女兒,才沒有落到滿門抄斬的地步,卻也成不了什麽氣候了。皇上在登基之初,想借助外戚勢力打壓朝中的一些舊臣,魏家、方家因此相繼崛起。”[2]

申無憂重覆了一遍,“魏家?魏皇後的母族?”

申遠微微嘆了口氣,“你是沒見過那個時候的魏家啊,父親是宰相,女兒是皇後,兒子是將軍,真可謂滿門榮耀,我記得當時坊間流傳著一句話,寧作魏家犬,不為朝上臣,你便知道這魏家到了何等地步。後來,皇上坐穩了江山,便不能忍受這權柄旁落他人之手,先後啟用了出身寒門草莽的席容炎,處世圓滑謹小慎微的李茂,還有行事狠厲擅用酷刑的張悍。這三個人,皇上用的好呀,席容炎是一劑毒藥,皇上指哪裏,就下在哪裏,李茂呢,是一根繩子,能拴住人也能勒死人,張悍則是一把赤裸裸的尖刀,皇上用它告訴別人,不想死就少說話。可到最後,這席容一族的結局,你也瞧見了,唉,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

申無憂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父親跟兒子說這些,是不想兒子步了他們的後塵,可這些事,不是兒子自己能決定的了的呀,正所謂君心難測,皇上的心意豈是兒子能夠揣測的?皇上若要重用兒子,兒子怎敢推脫,皇上若要處置兒子,兒子又如何能逃脫的了呢?”

“這就是我要同你講的第二句話,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咱們申家就像是詩中的艨艟巨艦,外人瞧著威風的很,只是,你得時時刻刻記住,掌舵的人其實並不是你,而是皇上。無憂啊,你但凡明白了這一點,咱們申家的船就絕對翻不了。”[3]

“父親放心,我記在心裏了。”

“那就好。”申遠以手撐頭,神色略顯疲憊,申無憂勸道,“父親,我瞧您精神不大好,咱們還是先歇息吧,有什麽話,明兒再說也是一樣的。”

申遠搖了搖頭,“不,這些話,我今日都得講完,要不以後就沒機會了。無憂,你去給為父沏杯茶來,那邊螺鈿小櫃子的第一個格子裏擱著皇上賞的貢茶,我一直存著沒舍得喝,今日,正好你在這兒,咱們爺倆邊喝邊聊,非要盡興方罷。”

申無憂原本也有些困了,一聽貢茶,又來了精神,興沖沖去沏了兩盞,一面喝一面咂嘴,“果然是貢茶,還真是和我平日裏喝的茶大不相同呢。”

申遠飲盡了最後一口茶,掏出帕子擦拭幹凈嘴角,說道,“第三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申無憂見他神情凝重,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父親請說,兒子一定謹記在心,永世不忘。”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無憂,我知道你熟讀聖賢書,本性自然是不壞的,只是我擔心你意氣用事,所以,你要知道,宇宙無窮,盈虛有數,我這一輩子,唉,不提也罷,我落到今日這般受萬人唾罵的下場,怨不得旁人,怨不得自己,更怨不得命數。無憂,我走之後,你不要為我傷心——”[4]

“父親,您胡說什麽呢!”

“哈哈哈,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孩子,你別著急。”

申遠伸出手,揉了揉申無憂的腦袋,“傻孩子,哭什麽,生生死死都是尋常事啊。孩子,你知道嗎,當年,我聽說你母親懷上了你,我心裏有多高興,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讀書上進,我高興,我真是高興——”

申遠蒼老的眼睛裏泛起了疊疊淚花,申無憂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似的,一下子抓住了申遠的手,“父親!您別再說了!”

申遠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好孩子,你母親去的早,只給我留下了你們兄妹二人,如黛的事兒,你不用擔心,她會沒事的,等如黛出來了,你們一個宮裏,一個宮外,要互相扶持,互相照應。申家子嗣單薄,你也該娶妻了,為父為你擇了一門好親,她是國子監祭酒陸成江的女兒,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就連皇上皇後也是誇過的,聽說學問、模樣、性情也是極好的。這件事,我已經求了皇上,皇上也有七八分允了,到時候就讓皇上替你們作主,又體面又尊貴。等以後你們有了孩子,也讓為父過一把含飴弄孫的癮。”

申無憂用力點頭,“好啊,若是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讓他在您膝下承歡,日日來您跟前孝敬,有了您的教導,我也就不擔心他將來會走岔路了。”

“哈哈哈哈,為父只怕他和你小時候一樣頑皮,我說什麽也是不管用的。”

“才不會呢,其實,我小時候看著不聽話,但您和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哦?真的嗎?”

“當然了!我記得,有一回,您給我講《論語·裏仁》裏面的話,說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我說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我以後一定在您身邊侍奉,不會到處亂跑的。您那個時候就笑,笑夠了才和我說,其實不是這個意思的。什麽是遠,什麽是近,誰能說的分明。真正的孝,不是事事以父母為先,而是以父母之心為心,而您的心願,就是希望我這一生,都能隨著自己的心走。”

申遠一笑,臉上的皺紋就蕩了起來,像是晚風掠過湖面,恬淡清和,“那時候你還小,那時候我也還年輕,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如今想來,有幾個人是能真正隨自己的心意走的,造化弄人的事兒多了去了。但是為父還是希望,我的無憂是個例外,無憂無憂,一輩子都要無憂無慮才好。”

燭火越來越微弱,申無憂偷偷抹了把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啦,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好孩子,去睡吧。”

申無憂掀袍跪下,磕了三個頭,“兒子,多謝父親教誨,父親今日所言,兒子一定謹記在心,只字也不敢忘。”

申遠伸臂扶住他,只說,“去罷。”

木門開合之際,漏進來的風吹滅了燭火,申遠負手立著,由那夜色裹挾。

這一夜,申無憂睡得並不穩當,約莫寅時三刻,他從夢中驚醒,一骨碌跌落床下,口中直呼,“不好不好!”

申無憂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父親!”

枝葉在風中輕擺,投下一地闌珊,申無憂跑過的地方,空餘參差的碎影,那是光遺落的痕跡。

他一腳踹開了門,梁上懸著慘白的月色,仿佛為這黑夜撕開了一道口子,申無憂無力地癱倒在地,他呆呆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悲痛萬分,卻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父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