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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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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車上有積雪, 車輪邊緣埋在泥濘的濕地上,應是等一陣了。

沈名姝走到車旁,那只拿煙的手下意識往回收, 而後又抽了一口,滅在車內。

寒霧陰沈,冷風輕襲, 一高一低的人影往小區內去,沈名姝微微低頭,看著偶爾相碰的大衣衣擺, 頭頂忽地飄來微沈的音調。

“看到我, 失望嗎?”

沈名姝心口一凝,側頭, 翟洵正垂眸望她,她剛才下了決心今天不跟他吵架的, 但他好似就是要逼她一句, 非要得到什麽回答一樣。

她淡了目光:“你別在外面不高興, 就來找我麻煩。”

不知是聽見哪個字,翟洵臉色反倒是松了些, 他拉過沈名姝的手,把人拉近身邊,沒什麽情緒笑道:“除了你,誰還能給我氣受?”

沈名姝遇弱則弱, 語氣和緩:“我哪有那本事?”

翟洵看她兩眼,也不知在想什麽, 沒作聲。

樓與樓的巷子裏穿堂風格外的冷, 沈名姝的大衣沒扣,剛要從翟洵手裏抽回手, 男人的身影停下。挺闊的身體擋在她面前,他彎了腰,伸手捏住紐扣扣上:“不嫌冷。”

這個時間點,實際沒有那麽安靜,周圍還有說話聲,車鳴聲,偶爾還有人路過。

但是沈名姝卻似乎聽見心跳,在逐漸地放縱。

她說剛才在出租車上司機開的不那麽穩,溫度高,又很悶。

“以後叫張琦送你。”

張琦是張達的侄子,叔侄一直為翟家工作。

扣到中間,指骨擦過衣料,沈名姝微覺發癢,她接替這工作,扣上胸口上最後一顆。“不用。”

翟洵低眉問:“怕人瞧見你跟我扯上關系?”

聽不出什麽態度。

這種問題只要提起來,他們之間的氣氛就不自覺緊繃。

沈名姝說:“不是說好的嗎?”他們的事不用讓別人知道。

“總不能又像上次一樣,又是人盡皆知,然後說我沈名姝不知好歹,一次兩次貼上你,連臉都不要了。”

翟洵蹙起眉,他不喜歡這話,凍紅的手去擡沈名姝下巴:“誰敢說?”

“總有人。”沈名姝擡頭,光線暗,她習慣性微瞇起眼:“你從來不用擔心別人議論,因為沒有人敢議論,可我不想聽了。翟洵,我不想聽了。”她的語氣竟如此鏗鏘有力。

翟洵沈著臉,緘默片刻:“你從沒跟我說過。”

他從來不知道沈名姝在背後聽過這些混賬話。

沈名姝吸口氣,有些事說出來是她矯情,翟洵是不會明白這些的。

她看著翟洵:“我只是一個在翟家寄住的人,我沒有資格那麽高調,時時刻刻,件件樁樁的委屈都靠你來撐腰。”

翟洵下顎線繃緊:“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會護你?沈名姝,我什麽時候不護著你?”

沈名姝輕聲說:“我當然知道你會護我,只是你也讓我知道……”

幾滴冰雨飄下來,落在沈名姝的眼上,霎時熔化成一點短暫的星辰,就如同這世上美好的期望,都是短暫的。

冷會讓人一下清醒,徹頭徹尾地清醒。

只是你也讓我知道——你不會一輩子護著我。



“四哥,你每天和沈名姝成雙成對進出,這是真好上了吧?”

“小沈在翟家這麽多年對四哥確實是沒得說,長得漂亮,性格也好,就是出身差了,可惜結婚不太合適。”

“結婚怎麽不合適?四哥喜歡就行。”

“我媽說生日那天,瞧著翟老爺子對周家那孫女還挺滿意的。”

“那四哥就要苦惱了,一個是身邊養了多年的寶貝,一個是老爺子看中的世家女。”

“我猜猜——四哥,你對沈名姝那麽好,得把人娶了吧?”

隔了好一會兒,偌大的客廳裏,響起年輕男人清淡地回應:“誰說我要娶她?”



“知道什麽?”

翟洵凝著她泛紅的眼,他抓住她的手腕。

沈名姝吸進冷氣,喉嚨裏涼得發疼,她道:“很冷,上去吧。”

一路到電梯也是無話,模糊的電梯鏡面,折出二人沈默的影子,手機的震動在電梯裏持續著。

沈名姝餘光幾次沒入男人的身影,她按捺著不去看,她知道,翟洵在看她。

上樓,開門。

翟洵看了眼腳邊的一次性拖鞋,直接換上,他在沙發坐下,去接震了半天的手機。

現在還不到五點,沈名姝中午沒怎麽吃,現下有點餓,她回頭想問,聽見男人接電話的聲音。

“明天沒時間。”

“五號。”

“知道了。”

都是極其簡短的回答,但從語氣緩和程度聽來,不是平日那些人。很短暫地結束了電話,沈名姝把一袋水餃拿出來,默了默,問:“我煮水餃,你吃嗎?”

翟洵轉頭,靜靜看著沈名姝,那是一種沈名姝很難解讀的眼神。

見人點頭,沈名姝便接水燒水,速食水餃沒費多少時間,鋪著莫蘭迪色桌布的餐桌上擺著兩盤水餃和蘸碟。

翟洵垂眸,他算不清自己都有多久沒吃過這東西了。

沈名姝其實也很少吃速食,外賣幾乎不點,今天情況特殊,正好冰箱裏也沒什麽菜,便這麽將就了。

兩個人都沒吃幾個,沈名姝打算剩下的用保鮮膜包上放冰箱。

翟洵看著她的動作:“還留著做什麽?”

沈名姝說:“早上做煎餃。”

“你在那兒也吃這些?”他說這話時身上的郁氣微重。

“這個沒什麽不好。”沈名姝說:“你不是也吃過。”

翟洵聞言,盯著沈名姝沈默下來。

沈名姝當然察覺到什麽,其實她說完也後悔,錯開那視線,轉身到廚房,記憶裏便浮現這樣一段畫面——

那時候沈名姝到翟家一年,翟洵勉強沒那麽抗拒她的存在了。

南方的七月,梅雨季橫行的日子,一大早就聽說翟洵去了醫院,外頭雖是陰雨綿綿,但這一天對她而言顯然是個輕松愉快的周日。

早起在廳內幫忙收拾,磨洋工似的度過整個上午,因為起得太早犯了困一覺睡到一點,阿姨們看沈名姝睡得香,沒把她喊起來,還給她留了飯,但她想到自己早上煮的水餃沒吃完,幹脆熱油簡單煎了幾個水餃。

翟洵是突然回來的,沒走正門。

沈名姝當時就坐在偏廳連接後院的臺階上,頭頂是玻璃,還有少許水珠在上頭斑駁停留。

她手裏捧著一盤煎餃,嘴裏正咬著一只,哼著歡快的歌,然後一擡眼對上翟洵堪稱充滿殺氣的臉,她直接楞住。

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沈名姝反應奇快地站起身,咬斷煎餃,嚼都沒嚼直接咽下,臉都快笑僵了:“你回來啦?吃過飯了嗎?”

廢話,這都一點了,肯定是吃過了。她只是沒話找話,打破當下的尷尬和窘迫,往日翟洵在的時候,她也沒這麽隨意,沒想到稍一放縱就被抓到正形。

沈名姝很緊張,因為他的心情很差,連跟在他身後的鐘平都對她暗自搖了搖頭。

胃裏的幾只煎餃也變得難以消化,一陣又一陣脹得想打嗝。

‘嗝——’

哦,不是想,是她已經打出聲來了。

沈名姝:“……”

全場寂靜,只有後院幾縷沈悶的風友好地吹過來,安撫她已經死了的心。

沈名姝看見翟洵快要掐死她的表情,怯怯抿住嘴,她想,她這次肯定是要完了,一年時間早早過去,李月沒有一點要接她的意思,翟洵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直接把她趕走?

她真的要完了。

少年語氣沈暗,眉眼陰霾:“心情不錯?吃得很飽?是嗎?”

“……不好,不飽。”她立馬回答說。

翟洵冷冰冰凝著她,輪椅不斷地靠近,雖然已經在翟家住了一年,但面對翟洵這個喜怒無常,陰翳難懂的少年,沈名姝內心還是怕的。

不斷靠近的輪椅,讓沈名姝想起前車之鑒,腳背的痛感仿佛至今還能感覺到,她惜命地往旁邊避了避,雙腳收得死死的,比軍姿還標準。就在她準備好迎接翟洵那雷霆之怒時,少年與輪椅從她身邊越過。

她頓在原地,眼睛深處好像還停留著翟洵那充滿諷刺的眼神,還有些什麽別的,那時候她辨別不出來,但是很熟悉。後來很久以後,她終於想到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是聽到學校裏新交的好朋友在背後歡天喜地評論她沒人要後,她站在鏡子前看見的眼神。

直到晚上,翟洵都沒再出現過。

晚飯的時間早就過去,沈名姝在房間裏很不定心,她出去了好幾次都沒見著人,到廚房發現廚師還沒敢下班,正與鐘平說著話。

鐘平見她走近,把她招過去……

十幾分鐘後,她端著一碗清燉的雞湯和小份米飯上了樓。

敲門,理所當然地沒人會應答她。

她極盡所能,所有哄人的話術,幾乎都用盡了。

“翟少爺,鐘叔說你中午也沒吃飯,不吃飯會難受的,這雞湯真的特別香,不然你稍微吃一點好嗎?”

“翟少爺,這雞湯可香了,我聞著都餓了。”

“翟少爺,你真的不試試嗎?一點油沫都沒有,還加了蔥花,我給你特別調了一個的醬汁,你搭上嫩嫩的雞肉,一口肉一口飯一口湯……”

“滾。”

沈名姝:“……”

沈名姝:“翟洵,你再不吃飯,就死啦!你死了就不能兇我了,別人也都不怕你了。”

當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哪裏來的膽量呢?

說完便打起退堂鼓。

可是裏面的人並沒有給她脫離戰場的準備。

門從內打開,露出那張驚為天人卻又蒼白冷漠的臉,沈名姝耳邊浮現的是鐘平的低聲交代——這幾天天氣不好,他的腿現在可能還在疼,但是他今天心情壞,不肯做理療了,你跟他多說會兒話,哄他稍微吃點也行,要是肯讓醫生來就更好了……

不吃飯身體怎麽會好呢?這是鐘平常說的一句。

往日她是不會多問的,因為鐘平警告過她,提也不要提。

她問:“今天的檢查結果是不是不太好?”

鐘平沒肯定回答,這在翟家是禁忌,他只說:“你們年紀小一點的,能有點話說,你又討喜,他看著對你兇,但你送過去的東西他說不定還能吃上兩口,我們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她討喜?先不說這話是不是真的,就算討喜,也討不了翟洵的喜。沈名姝心想。

看著門內那張病態的容貌,沈名姝抿了抿唇,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剛才喊的什麽。她吸口氣,用一種博弈的精神,端著東西往裏走,用盡解數:“翟少爺,三口行不行?或者你嘗一口,要是不好吃,我倒立給你看。”

“你剛喊我什麽?”

身後是翟洵陰惻惻的聲音,如果聲音也有影子,此刻那一定是鐮刀的形狀。

她硬著頭皮轉身,笑著微微遞過去,說:“翟少爺啊,你聞聞,真的特別香。”

翟洵垂眸睨了一眼:“沈名姝,我是不是最近對你太寬容了?”

沈名姝:“……”

“你媽還不把你這拖油瓶帶走?”翟洵笑得滲人。

沈名姝心口一刺,軟軟笑道:“快了吧,這湯涼了就不好吃了,你吃兩口好不好?”

翟洵臉上的笑霎時收起來,他望著沈名姝,一字一句惡狠狠說道:“別裝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是很開心嗎?我要是真死了,說不定這家人看你可憐還會繼續收留你,到時候你就能更開心。”

沈名姝是有一瞬間心虛的。

早上知道翟洵不在的時候,她的確有一種徹底放松的心態,就像一節自習課。但若說是因為這家裏沒有翟洵這個人,所以才多麽開心麽?倒也不是。

她想得很清楚。

“我為什麽要開心?”沈名姝也一字一字認真回答:“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會開心。”

翟洵沒說話,靜靜地,他又開始陰晴不定了,沈名姝看不懂他現在心裏在想什麽,是掐死她,還是明天再說。

片刻,翟洵毫無感情道:“出去。”

她嫌自己有些煩,也真的有些低落:“真的一點都不吃嗎?你晚上會難受。”

翟洵擰起眉心,突然間暴躁起來,他直接掀了餐盤:“天天都是這些,他們有什麽用?!”

沈名姝離得近,餐盤翻到她手上,這是她第一次正面且直接地迎接少年的怒火。

她心搏驟停,但所幸那雞湯放了半晌溫度已經沒那麽高了,就算澆在皮膚上也不至於太疼,是她能忍受的疼。

翟洵看她目光也有一瞬的停頓。

隔了好幾秒,他咬著後槽牙錯開目光:“還不滾。”

她楞了會兒,蹲下身,撿碗,在惶恐中細聲細語地:“我得先收拾吧?一屋子雞湯味兒,我怕你睡不著。”

翟洵:“……”

他再去看她,目光裏是審視,讓人捉摸不定的眼神,但更多的還是陰冷。就像一條惡蛇,見誰都像敵人,誰也不信。

沈名姝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幹凈,地毯只能等一會兒鐘平來弄,她本來是要端著東西走的,但視線又落在翟洵臉上,細汗密布,消瘦的五官也透著與平時不同的病氣。

她繞到那沙發上,拿起毯子,微微彎腰蓋上翟洵的腿。

然後動作隨著想法,她沒什麽猶豫地蹲下身。

小女生的手隔著厚厚的毯子僭越地落在少年的膝蓋上,很輕地揉了揉,就像安撫路邊淋雨的惡犬,她軟聲軟氣問:“是不是很疼?可是你要好好吃飯,吃了飯才能快點好起來,好起來就不疼了。”

她說:“等下次醫生來給你理療的時候,我要跟他學一學吧?以後就算他不在,我也能幫上你,我年紀小,學東西很快的。”

翟洵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不明白十歲的女生怎麽能有這麽多廢話說?她明明是那麽怕她,又怎麽敢接近他?

他眼睫下壓,漆黑的眼瞳裏,是一雙白皙的手,能被他輕易捏碎的手,但是……他的膝蓋卻真實地感覺到溫度,像夏日的雲朵躍入冰川那樣。

他的疼居然,竟然,緩和下來。

他冷笑:“你就這麽怕我把你趕出去?”

或許感覺到了翟洵氣壓的回升,她揉著膝蓋的動作沒有停下,回答說:“也不完全是。”

她很老實,翟洵是比那些大人更難應付的人。

“我是真的希望你好起來。”

“為什麽?你不是怕我?”怕,也就意味著厭惡。

沈名姝說:“怕啊,但我還是希望你好起來。”

很長時間,屋內都很安靜。

翟洵的臉色終於平淡下來,她問翟洵想吃什麽?她說,不是雞湯魚湯也不是鴿子烏龜湯,她問他,想吃什麽?

他睨著她,開了尊口:“你剛吃的什麽?”

那天她給翟洵做了一份一模一樣的煎餃,當然是現搟的皮,現包的餡料……但是看著他吃完最後一個,她忽然生起膽大包天的玩心,就那樣隨意自然地脫口。

她說:“對不起,有件事要跟你說……你剛才吃的煎餃其實,其實是我早上剩下的。”

翟洵:“……”

她開完玩笑,就立馬反應後悔起來。

可是奇怪的是,除了那一瞬間之外,翟洵臉上居然沒有任何生氣的影子。

他的劉海有一縷在額頭上,手搭著輪椅,眼神獵奇似的打量她半晌,而後瞇起眼說:“是嗎?明天就把你丟出去。”

懶洋洋的,不知是不是錯覺,嗓音裏她甚至聽出一點半點的笑。

後來她才想明白,翟洵其實早就看穿她的心思了。



水流是涼的,熱水啟動了幾秒,沈名姝低著頭,她不知道翟洵是不是也跟她一樣想起來。翟洵又接了一個電話,洗碗聲流淌在不算寬敞的客廳裏,接著把碗擦幹放到碗櫃,聽見身後拿衣服的響動。

她猜測,翟洵是要走了。

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好。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翟洵坐在沙發上,衣服在手邊,一支煙在手裏捏了幾分鐘,一直未點。

沈名姝緩緩轉身,聲色輕,很好聽,連喊他的名字都像貓的爪子撓在翟洵的心上:“翟洵,我們就這樣吧,不挺好?”

翟洵逼視著她的眼,緩緩吐字:“挺、好?”

好幾秒鐘,他拿衣服起身。

“走了。”

他的聲音似冰一樣,又透著一股沈沈的意味。

幾步便到門口,換了鞋,開門,然後‘砰’一聲,屋內恢覆寂靜。

沈名姝在原地沈默片刻,翟洵來時就情緒不好,現在恐怕是更差,最近應該不會來找她了吧。

翟洵離開後,沈名姝照常按計劃坐到桌邊,拿上了素描本,沒多久,筆尖停頓在白紙上,她看向窗外,霧蒙蒙又灰沈沈的,她分不清是雪還是雨,也許現在都有。

而潮濕正在占領這座城市。

聽著這雨聲,她心緒沈甸甸地,忽然想,他的腿,還會疼嗎?

許久,沈名姝才發現自己的眼睛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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