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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外家的事歷歷在目,關九鬥是極害怕的,所以三令五申,甚至是嚴厲禁止關大牛讀書習字



他偷著學,一旦被發現,首先一個,學堂裏的先生那兒就說不過去,畢竟他沒交錢。

更要命的是關九鬥。

打他一頓倒是罷了,最可怕的是從此丟了讀書的這條路。

可惜事情到底還是宣揚開了,關九鬥一家全趕了過來。

本來男兒好讀書是件好事,但在偏遠的村鎮,百姓家裏處處節省只為填飽肚子的地方,讀書這等風花雪月的事情,不是他們等閑人能夠肖想的。

饒是再出息的男兒,家裏無錢,也得丟了書本去幹農活。

如關大牛的身份,想讀點書無異於天方夜譚。

換做別人,在書院門口偷聽也是件出息、願意上進的事。偏在關九鬥家裏,前頭還聽說了員外全家遭殃的故事。

關大牛挨的打比趙氏嚴重的多,關九鬥下了死手。

他哪怕是活活打死家裏的一個勞力,也不要弄個白眼狼出來折騰自己。

被暴打後,沒等傷勢恢覆,關九鬥著急忙慌的給關大牛找了份殺豬的活計,徹底把人趕到養豬場。

那時候開始,關大牛就一直在殺豬。

思緒回籠,言無計眼角微微濕潤。不知在悲傷些什麽,或是哭他苦盡甘來,或是哭他慘痛的前生。

歸去來死的那天他沒有哭,今天想要認認真真的為他哭一場。

他記得遇見歸去來的那日,渾身惡臭的豬屎豬血糊了他一身,嘴巴裏還要倔強的回憶一點當初在學堂外偷聽到的詩書。

歸去來把他叫了過去,問他,你一個殺豬的漢子,也是讀過書的?

彼時的關大牛說,我想讀書,被家裏人狠狠打了一頓,打發來殺豬了。

歸去來問,你還想讀書嗎?

關大牛想都沒想,他說他想讀書,這輩子一直在想。

歸去來什麽都沒說,他很不動聲色的把人帶走,供他讀書,讓他做了一方尊長。

曾經他也問過歸去來,問他為什麽一眼相中他,毫無理由的就把他帶走。世間受苦受難的人那麽多,他救不過來,總不見得是遇見一個便要就一個這般俗套的橋段。

歸去來笑意清淺,他說,他從未見過一雙如此清亮的渴望讀書的眼睛,他是個道士,相信命中註定,是老天爺安排他們遇見。

當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

可惜,死的也幹脆。

——言無計,往事成灰,言可無計,從此,你喚作言無計如何?

他把目光放到走來的路蘊身上,“你說,真能救回歸去來嗎?”

“能救回來,我說能,一定能。”路蘊說的像在胡扯,根本不能讓人信任的模樣。

言無計說,“你說行就行,怎麽你現在這麽落魄?”

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飾的嘲諷路蘊。若她真有這麽大本事,早攪個天翻地覆。言無計不喜歡所謂的臥薪嘗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仇人痛痛快快的活了幾十年,他倒過的如豬如狗,這到底報覆的是誰?

“路蘊,我總覺得你和我是一類人。自私冷漠,黑心爛肺,隨時都能犧牲別人為自己。我打量過你很多次,越看你,越看不懂。”

“你知道怎麽過窮日子,說明是窮過的人。可你過好日子過的也自在,過窮日子過的也像是高門顯貴般端著架子。你說,你到底是窮人,還是富人?是我言無計看走了眼嗎?”

路蘊說,“你沒有看走眼,我就是這麽個人。我窮過,可不是世道逼著我窮,是我自己想要窮。我難受,痛恨,想過一過窮日子,想看看底下的人,到底是怎麽努力,怎麽難受的一天天熬下去。我的出身好,極好極好,但我討厭他們,我討厭家裏的每一個人。你說我和你像,我是和你很像啊。你不也討厭你的家裏人?”

她繼續說,“簡儀奚告訴我,你當上官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你的岳父家。就算那家人再不堪,那也是在你年幼時給了你一口飯,讓你能夠活下來的人。言無計,他們對你,是救命之恩哪。哪怕再惡毒,你欠了人一條命,不還回去,沒有道理的。可你呢?別人讓你活下來,你倒當真把他全家害死人。都說你鄉裏人議論你為人刻薄,在他們眼裏,難道錯了嗎?吃別人家的米,害人家的命,說一句忘恩負義都輕了。”

“是啊,我和你一樣。你害了收養你的一家人,我也不喜歡他們。只不過你動手了,我卻還得為我的家族拼命。”

言無計又看門前忙碌的人們,他覺得好笑極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文弱斯文的書生,誰能猜到,他在碼頭扛過包,甚至還給殺豬匠當過三年的小工。

比起力氣,衙門裏沒幾個能比得過他。

笑完別人,他又笑自己,“他們給我一口飯,我就一定要感恩戴德才行?那不是救命之恩,我吃的飯,靠在他家幹活早就抵幹凈了。”

“實話告訴你,我這人出身低,可我桀驁,別人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們。一群爛貨,什麽玩意兒!成天見想要占別人便宜,也不看看自己算個什麽東西!關九鬥,打人罵人,拿我當牛馬使喚。我就算是上輩子欠他,這輩子都還清了。知道他幹過什麽事嗎?天寒地凍,他不舍得給我取暖,沒有衣裳,沒有火爐,都沒有,只有稻草當我的被子。冷的發慌的時候,他讓我背著磨,學驢的樣子拉磨。省下了借驢的錢,省下了飯錢,花費的,只是一條賤命的我。”

“我深深的厭惡他們,他們不讓我讀書,我偏要讀給他們看,我要出人頭地,要讓他們都知道,什麽叫做個高低貴賤。我才是貴人,他們是一群賤人!關九鬥還想要賴貼我,門兒都沒有!歸去來帶我讀書識字,出錢出力,他一張紙就想綁住我一輩子,我當然要讓他去死!那樣的人家,我若沒遇見歸去來,哪怕我有往上爬的法子,也絕不會和他們扯上半點關系。”

“我就想看著他們痛苦的在貧困中掙紮,羨慕著、嫉妒著他人的人生。”

說到這裏,言無計臉上閃現出一抹瘋狂的神色,“知道當年的我有多恨關九鬥嗎?我恨他恨的只希望自己能殺了他。舉刀的時候,我想過無數次手下躺的那人是關九鬥,是趙氏,是關月娘。”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愛上了刀子劃破皮肉的感覺,每次殺豬,都往脖子上用力一刀,豬血濺的我滿頭滿臉,可那時候的我暢快無比,就是我要的感覺。從那時起,我便明白,我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正常人,對鮮血與死亡有超乎尋常的快意。所以那段日子,我日覆一日的殺豬,因為我不知道,也不敢去賭,如果停下殺豬之後,我會變成什麽樣子。我想殺關九鬥他們,可我也怕啊,怕我殺人之後,這輩子真就沒指望了。他們死不足惜,但不值得把自己搭進去。”

“等到後來,做一件事做多了,殺豬殺的也摸到規律,慢慢成了翹楚,我開始順著脈絡下刀。到如今,我已能夠將一頭豬完美切割。一刀從頭到腳,如綢緞般絲滑,切出整齊的切口。瞧瞧,一個書生的三年,若像我一般刻苦,早該發跡了吧?可我呢?我耗費整整三年的光陰,只在一頭豬上。難道我不該恨嗎?世道多麽不公。”

“路蘊,我知道你想要說的意思,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世上的道理,我太明白了。可我再明白,我也要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人,能只為了道理活著,一點不顧自己。我做不到,那是聖人,我願做小人。”

“我最想做的,是個人人喊打的狗官。”

“你看天下這麽多人,這麽多官,多的是不得人心欺男霸女之徒,我做那其中一個,不信偏我倒黴,被朝廷抓著,丟了性命。”

“說我是賭徒也好,惡棍也罷,無所謂。我就是這麽個人。”

他神色越發癲狂,一副拼命想要說服自己的樣子格外可憐。

路蘊憐憫的深深地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

只是言無計腦海裏忽然湧進來很多東西,沖的他腦子鈍鈍的,麻麻的,痛的下意識捂住腦袋蹲了下去。

這一次,他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猛地出現許多他不曾見過的畫面。

不,不是不曾見到,是現在的臨江正在經歷的事情。

他看見昨日與他說笑,尚在辛苦修建堤壩的老漢被洪水卷走,老漢再也笑不了了,等不到洪水退卻,他重新執掌大局的那天。

老漢笑的滿臉褶子,對他說,“大人,咱好好修堤,大水一兩個月就會退,等水退了,朝廷那裏您去說,我們大家夥還跟著您。我知道您是個好官,瞧瞧臨江的街面被您管的多好。我等水退,還要給我在外地幹活的兒子帶孫子嘞,去年剛生的小子,正是肥胖胖好玩耍的時候。”

他看見滿地的屍身,那些人大刺刺躺在地上,跟醉倒的人一樣,一動不動。可是身體早已冰涼,橫七豎八列在那裏,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大水一卷,連個屍體都找不到。

街上炸油果子的阿婆前段日子還在和別人宣揚,說她家兒子女兒都孝順,出門擺攤就圖個開心。如今兒女整齊擺在了她跟前,一雙眼睛流出鮮紅的血淚。

言無計不敢閉上眼睛,但是睜開眼,看到的依然是震動的山河,慘痛的人間。

他抱頭,死命捶打著腦袋,想要把眼前的畫面推開。他摳起他的眼珠子,想要生生摳出來,不敢再讓自己看見。

這太可笑了,死的都是和他不相幹的人,憑什麽要讓他去鎮河?就因為他該死的跳出了命運輪回,就要為了天下赴死,簡直可笑!

他看到個孩子被壓在被水沖塌的樹幹下,下一半被大樹徹底壓爛,痛的沒力氣哭,只能小口小口的喘氣。

睜著眼睛咽氣的時候,守在旁邊使勁扒拉的祖父伏在他的身子上嚎啕大哭。

他,眼睜睜看著小孫子喘完了最後一口氣,都沒能等到他把人救出來。

那一瞬,仿佛有什麽沖擊到言無計的腦子裏,讓他腦海中灰蒙蒙一片,一股感同身受的悲慟湧上心頭。

王禁、程忽、淩鉞,帶著大批大批的手下往河裏填去,他們拼盡全力要保護生長他們的地方。

他還看見錢掌櫃忙上忙下,終於大方了一回,願意舍了他的錢買米買糧,躲在街角擦眼淚,難過時時刻刻都存在的被餓死病死的人。

言無計的臉上不經意間,已是冰涼一片。

不知道什麽原因,只是眼睛冷不防的變得酸澀,然後有東西從裏頭流了出來。

他從不想當個俠客,也不願執筆記錄什麽,只想過上有錢有命的好日子,數著日頭過完一日又一日。

白天在街上溜達,累了就歇腳。

他也想要大富大貴,可他不想擔著大富大貴的責任,所以過好小日子也無妨。

日升日落,平淡的不帶一絲起伏的日頭,正是所有人和他一樣,都夢想的好日頭。

言無計想,其實,他沒有那麽恨這個世界,也想要做一次點亮人間的光,很多人能做到的事,他也想盡他所能做一次。

總得留點人去過一過他想過的日子。

路蘊贏了,直到最後,他選擇做個好人,願意去鎮那該死的山河圖,鎮這條河。

濤濤河水中,從底下躍出幾條水龍,百姓目瞪口呆的看著淩空而來的水龍,抓住不絕的洪水,將其摁回河道。

天空日月同時升起,無數星辰點亮。

即將隕落的點點星光再次發出微弱不起眼的光芒,補齊這片天空。

王都的方向,一顆耀眼的星辰劃過,那個角落再無星光。

夜半皇宮的大門被敲響,大相師以身祭祀,就此隕落。

路府,藏在鬥篷下的路淩絕感知到有人鎮河,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跳出輪回的命,總算被他鎮住了。

是個好人,好官啊。

路蘊看到言無計鎮河,也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一縷金色的命線悄然出現,被她握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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