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掌櫃（二）

按說錢掌櫃這樣的出身，很難長成個老實人，應該像棵歪脖子樹，越長越歪，越長越歪，歪到沒得救才對。

可他偏是個老實人，雖時不時有點壞心眼，可心眼全裝在兜裏，一點不敢往外洩露。

從小見慣了長輩的行事，說他傻是不可能的。一家子的狐貍，養不出一只兔子。

錢掌櫃小時候經歷過一件事，從那件事開始，他從滑不溜手的泥鰍，變成縮頭縮腦的鵪鶉。用他奶奶的話說，渾身精氣神都被堵著了。

小男孩頑皮，在街上到處亂竄是常有的事。

錢家有錢，錢掌櫃兒時算是個小霸王，做孩子們的頭頭，帶領大家玩游戲。

臨江多木材，碼頭上的工人忙忙碌碌，他們時常看見工人們搬著粗大的木頭走來走去。

每當孩子們跑到工人中間去的時候，難免會被呵斥幾句。扛著這麽大根的木頭，一個不註意掉下來，可就糟了。

越是被大人禁止的事情，他們越是愛做。

碼頭不是好玩鬧的地方，那時的孩子們，偏偏最愛去碼頭。

碼頭卸貨裝貨的地方總是有斜坡，一塊木板搭起來，斜斜擺著。孩子們喜歡爬到上面去，再滑下來，特別有意思。

或是學著工人們的模樣，跑一樣的走著，生怕耽誤了活計。

那是很普通的一個日子，和往常一般無二。他們照舊不聽大人的話，照舊跑去碼頭玩耍。

那天，年幼的錢掌櫃哈哈大笑著跑在前頭，躲避後面小夥伴的追趕。正前方還跑著個孩子，迎面走來個扛著木頭的工人。

前頭的孩子突然剎住腳不跑了，氣喘籲籲的甚至想要往後退幾步。錢掌櫃跑的太急，停不下來，直突突沖了過去，把孩子往前推了一下。

這一下，撞到迎面而來的工人，狠狠撞到工人腰上。當時他肩上扛了根好粗的木材，撞擊之後，手上一滑，木材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楞住了。

錢掌櫃沖過去後，出於慣性後退了幾步，前頭的孩子正好擋在木材下。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嘴巴不止能用來吃飯，還能用來吐血。

好多血……

從嘴巴裏不停湧出來，像是有人新挖了一口井，井水從地下噴湧而來。

血在地面鋪開一大片痕跡，蜿蜒成一道不寬不窄的溪流。

這是錢掌櫃第一次直面死亡，離他如此之近。

明明一個成年人能扛的動的木材，怎麽就會把人壓死呢？錢掌櫃百思不得其解。

在眾人驚嚇的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他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不是他把人害死的，是扛木頭的那人害死的人。

他只是輕輕的推了一下，怪木頭沒有抗住砸死了人，怪不到他頭上。

後來的事情錢掌櫃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渾渾噩噩的，他好像被人帶回了家。

他大喊著告訴爹娘，根本不是他的錯，要怪就去怪扛木頭的人！

貌似有人找上了他家，鬧哄哄的吵得他腦子疼。

有人跪在門前大哭大鬧，有人對他張牙舞爪，有人看他的眼神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還有他爹娘，憂心忡忡又氣恨非常。

錢掌櫃不記得了。

他記得的只有這件事情被很簡單的了解，畢竟錢老爹是個有錢有勢的人，他是錢家唯一的兒子，總不能真給人賠命。

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一點愧疚的感覺。麻木的仿佛全然感知不到這件事的存在。

但這之後，錢掌櫃變得膽小。

每次心裏升起一點不好的念頭，眼前就會出現猩紅的血色，整個眼前全是猩紅的顏色，嚇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錢老爹死後，別人欺負他，他根本不敢還手。

他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能收拾那些人，也知道怎麽交好江湖上的所謂俠客。

可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人一輩子，就這麽摳摳搜搜的過去吧。何必汲汲營營？他沒多大追求，安安穩穩的，只求財就好。

下一次，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他活的很謹慎，在街上走一步要回望一步，生怕又把人撞到。害怕撞到人，他深居簡出，非必要不出門，誰都撞不上。

不愛郊游，不愛踏青，閑暇的日子躲在房間裏算賬。除非生意往來，否則很難把他叫出門去。

而且，就算再發生這種事，他不是錢老爹，解決不了這天大的故事，權且讓他賠命罷了。

如此活著，也有了一股子灑脫的意味。

可惜之於錢財實在難以放手，跟個貔貅似的，只進不出。

是以言無計當年強征稅目，狠狠把錢掌櫃給得罪了。

他覺得這輩子活著都沒什麽意思，只剩掙錢這點子娛樂項目。雖然錢還掙的不好，差點敗光祖宗基業。但他敗家總在不動聲色的敗，言無計橫征暴斂是當著他的面拿走真金白銀，刺激不可謂不大。

直到淩霄酒樓被洗劫一空的那日，錢掌櫃徹底沒法子坐視不管。

往日敗家，心安理得，因為他知道，家業怎麽著都還有剩，窮不了。

這次，搶劫搶上門來，要是再當甩手掌櫃，繼續唯唯諾諾下去，他五十歲的時候，估計也得和門口坐的叫花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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