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端木府

關燈
端木府

冬日臨江的夜晚格外長,早早天黑,卻總也見不到亮。

歸去來過了聞雞起舞的年紀,又不在王都,俗務不多,索性躺到天光大亮再起來。

成婚半月有餘,柔娘的狀態令人擔憂。

言無計總發愁,說柔娘這個女鬼會不會從此賴上歸去來,打定主意要和他過一生一世。畢竟直到現在,柔娘都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放下心結的意思。

歸去來與她成婚是為了圓她一場荒唐夢境,遲遲不見動靜,莫非她的執念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果真如此,那就要了命了。

簡儀奚非得沖到臨江來,把他大卸八塊不可。不過是來查個案子,結果把自己人給搭進去,還一搭一輩子。

尋了機會,言無計問歸去來,“你這樁婚事到底多久才能了結?”

歸去來聞言好笑,“我既成婚,斷沒有輕易了結的道理。婚姻並非兒戲,哪能說斷就斷?何況成婚是為了柔娘夙願,她執念不消,我與她的婚姻就會一直持續。”

怕他不理解,歸去來還認真解釋,“柔娘是個女鬼,她執念若消,便會投胎轉世去,屆時我做了鰥夫,再潛心修道去。”

言無計很為他操心,“你還知道她是個女鬼?日日和一個女鬼在一處,你不害怕?”

歸去來淺淺笑道,“我不害怕,眾生平等,柔娘也是眾生中的一個。她不會害我,我又有何可害怕的?”

言無計苦笑連連,“你跟著我的時候,給自己結了一樁讓人瞠目結舌的親事,等回到王都,我還不知該如何給王都諸位交代。”

歸去來笑著寬慰他道,“你不用給他們交代,若要交代,我自會交代。王都無人能管我,端木府我當家已久,府內諸人不敢置喙我的舉措。至於師傅……他會理解我的。”

事已至此,言無計只能說,“還望你盡快解開她的心結,再耽擱下去,我非得愁白頭不可。”

歸去來失聲大笑。

言無計問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柔娘的執念是無人娶她,可他已經娶了她,為何她依然一副怨念頗深的模樣?

莫非……

想到那種可能,歸去來臉色稍變。

臉上依舊是風輕雲淡的從容笑意,只是笑意逐漸不達眼底,冷意漸漸漫了上來。

成婚可以,若要洞房花燭,只能恕他無能為力。

不是真情實感,躺在一張床上,也是同床異夢。他不認為這能幫到柔娘。

思量之間,已慢慢走到了柔娘的住處。

行至窗前,歸去來往屋子裏隨意掃了一眼,看到了屋內的異樣。

柔娘不像從前一般坐在鏡子前梳頭,她往日最愛梳妝打扮,歸去來給她尋了許多好看的首飾,她一天換三套都換不夠,很愛收拾自己。

今日,她枯坐在床邊,頭低低垂下去,像一個死了很久的人。

歸去來心念一動,走了過去。

伸手探了探鼻息,還活著。

這是為何?

忽而,柔娘睜開了眼睛,眼中不見黑白,唯有一片猩紅血色充斥。

她身上的死氣和怨氣四溢,如同當初從水底把她救上來的那日,恨意難消。

歸去來緩緩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細語,“柔娘,不要想過去,你既決定要放下,就只想著現在。人一生短暫,投胎轉世,一碗孟婆湯便可散盡前塵。我帶你重新出水,這已是你第二次的人生。過去不要追憶,看看你的現在。你是我的妻子,是端木府的宗婦,是大相師弟子此生唯一的妻。你得到了所有女人都想要的榮華富貴……”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嫉妒我?!”柔娘失聲尖叫,眼裏流出血淚,臉上掛著鮮血,看著極為駭人。

嫉妒她?

原來如此,歸去來大概明白了。

柔娘的執念,並不是一次次被人拋棄,也不是嫁不出去。而是日覆一日的壓迫,出身在青樓,誰都可以踩她一腳,把她踐踏到塵埃裏。她所執念的,是要將所有傷害過,或者不曾傷害過她的人踩在腳下。讓眾人嫉妒她,羨慕她,怨念她,恨她恨的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

她想要活在萬眾矚目中,活在被人高高捧著的雲端裏。

又因為她一生都待在青樓,所以嫁個好郎君便是她執念具體的展現。不用建功立業,無需權勢滔天,只要嫁的人是人人艷羨的,讓所有人嫉妒,就足夠了。

說到底,也是另一種可悲的貪念。

像是感受到歸去來的憐憫,柔娘忽然崩潰。

她站起來,赤腳在屋內團團打轉,因為雙目充血,看不清方向,神似癲狂的捂著腦袋喃喃自語,時不時發出一聲尖利的大喊。

“她們憑什麽不嫉妒我啊?我嫁了一個這麽好的男人,她們就該羨慕我,羨慕得咬牙切齒,沒日沒夜的咒罵我!”

“她們該暗自垂淚,看見我的時候,一語不發,不,要日日上門來找我的茬,每日陰陽怪氣,說些酸話。”

“她們的母親,她們的家族都該嫉恨我,罵我又能如何?她們該無能為力,該恨我恨得咬碎銀牙卻只能和血吞!”

“怎麽就沒人嫉妒我?為什麽會沒人嫉妒我呢?!為什麽?!”

“為什麽?!”她咆哮出聲,一下子將屋內的擺件通通橫掃在地。

歸去來冷眼看她將屋子折騰的亂七八糟,等到渾身大汗,粗喘著氣,眼底的血霧逐漸消散,這才上前。

“想要和我一起回王都嗎?”

“回王都幹什麽?”柔娘身體瑟縮了一下。她眼睛恢覆如常,方才惡鬼的戾氣已經再次壓制下去。王都是天子腳下,處處是達官顯貴,她不免有些害怕。

歸去來安撫她,給她講道理。

“我並非長住臨江,只為輔佐言無計,才暫居此地。既然此間事了,自然要回家。”

“二來,你是我新娶的夫人,家中尚有族老,還要告知他們一二。何況大相師是我師父,總要帶你拜見他。”

“再有,”歸去來思及剛才聽到的話,一擊擊中了柔娘的心底,“王都中的女眷們對我執念頗深,曾經追著我漫山遍野的跑,想嫁給我的千金們數不勝數,你就不想回到王都炫耀一二?我可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好相公,那些小姐們哪怕倒貼錢,都恨不得能連夜嫁給我。共事一夫的話在姑娘們的姐妹圈裏說來說去,總也等不到我娶她們任何人。你若回王都,足夠令所有人艷羨不已。”

“說句不算自誇的話,在下可是廟裏供奉的菩薩,她們連看都不敢看,只敢在夜裏偷偷做夢夢一夢,現在這尊菩薩屬於你,你不歡喜,不想在人前顯擺顯擺?哪怕是氣一氣她們也好,橫豎我性子惡劣,最喜歡看那些儀態端方的大小姐們氣的跳腳。”

見柔娘神色松動,卻又升起了些自卑之態,歸去來找補道:

“倒也不是說女子必須依附男子,只不過世道如此,非一人之力能改。”

“我們收拾一番,即日動身。”

歸去來是個行動派,說走就走,簡單通知路蘊和言無計一聲,帶著大包小包的土產便回去了。

行李是不大需要的,畢竟以端木府巨富,一切皆可重新采買。

土產是言無計給他收拾的,說是就算不給端木府的族人,好歹給大相師送點東西。弟子出門在外,哪兒能空手回去見師傅?

大相師雖說游歷過天下,但自己見過的東西,和徒兒送他的東西,心境到底不同。這也是盡孝。

臨別之際,路蘊悄悄對歸去來說,“紅河底若有異動,我定會告知於你。”

歸去來笑道,“無需如此,柔娘就在我身邊。我好歹是大相師的弟子,對命運一事頗為熟稔,做不到像你一般逆天改命,但柔娘心結是否消除,這點小事我還是能看出來的。只要她執念一散,我即刻歸臨江。河底的事情尚未解決,我時刻牽掛。”

“告辭。”

**

歸去來本名喚作端木丹曦,丹曦二字取自太陽之意,自他出生,家族寄予厚望。

端木府莊嚴肅穆,歷經三百年,王朝初開之時,端木族人便在王都建府。歷經數代修繕,端木府威嚴更甚,同時又沈澱著歲月的沈穩。走進府邸中,質樸與威嚴的氣派撲面而來,讓人感受到世家大族的氣場,溫柔典雅之下,蘊含著烈火烹油的富貴奢華。

剛歸家,歸去來便被召喚,說老族長傳他見面。

他知道今日這遭躲不過去,淡淡回了聲知道後,馬不停蹄的安頓柔娘。

進府一路走來,多少族人開始暗暗打探他新娶的妻子。也怪他當年說話做事太絕,是以娶妻一事,連路過的螞蟻都忍不住要來踩一腳,一探究竟。

他們只知他娶了個煙花女子,卻不知柔娘是個女鬼。

若不把人安頓好,在端木府內鬧出事端,才是大大的不妙。

端木府內規矩甚嚴,尤其他發跡早,在大相師身邊待了數年,在府內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是以只要把柔娘帶到他的內院去,無人敢前去打擾。

當年永寧郡主追他追的緊,橫沖直撞進端木府後,也只敢在正廳處徘徊一二。府內的仆婢們深知歸去來秉性,上門皆是客,可若走到了他私人的領地,事情便不能善了。

當時歸去來狠狠落過永寧的面子,也懲處過尋釁鬧事的族人,更是打發了一大批不守規矩的下人,威勢甚高。事件之後,府內幾乎無人敢招惹他。有時連打聽他的近況都不敢,生怕惹他不高興,尋了法子處置人。

安頓好柔娘之後,歸去來前去尋老族長。

老族長隱居避世,近年來更是一心修道,早已將府內庶務盡數交付出去。這一次,若非聽到歸去來娶一個煙花女子如此荒唐的消息,端木族人怕是想要見他一面都難。

端木丹曦出生時,府內供養的先生曾有預言,此子必成大器,鼎盛端木氏族至少三百年。故而老族長一直以來親自教養,生怕出一點錯,祖孫之情深厚。

後來端木丹曦果然不負所托,成為大相師的徒弟,聲名大噪,又是國家肱骨之臣,也算應了算命的話。

等歸去來見到老族長時,他拄著拐杖,身板筆直的站在祖宗牌位前,渾身散發出一種肅殺之感。

歸去來知道,他很生氣,恨鐵不成鋼,豎子敗壞家風,令祖先不得安寧。

“祖父。”歸去來臉上沒了笑意,掛上了同樣莊重的面具。

老族長身體硬朗,拄拐落地有聲,一步一步,逼近歸去來。

“理由。為什麽?”老邁的臉龐歷經風霜,眼底清明無比,飽經風雨,不見滄桑。他榮華了一生,饒是王朝更疊,兵臨城下,也不曾慌亂。和皇帝鬥智鬥勇一輩子,還能全身而退,在朝堂上德高望重,門生無數。端木家的老族長,從來是個冷靜的人。

歸去來反問他,“祖父,您可信任我?”

“我自然信任你,我給你取名丹曦,希望你能澤披天下,希望你自身便可有萬丈光芒,天高海闊,任你翺翔。但你的妻子,愧對了你丹曦君的名號。”他眸色沈沈,面色難看。

歸去來說,“祖父,不妨信任我,可否?”

沒有破口大罵,老族長深深凝望著他。眼神像大海,海下波濤洶湧,海上風平浪靜。他寬容遼遠,自在廣大,能包容一切不堪,迎接所有風雨,只待烈日再次升起,重新迎得一場燦爛。

於歸去來而言,老族長像是一棵經年的松柏,為端木氏族遮風擋雨,越發挺拔。

他垂下眸子,不再多言,“就如此吧,既然你不願告訴我,那便等到能言明之時再說。”

老族長信任歸去來,他一手帶大的孫兒,誰能比他更了解?

他不會沈迷女色,朝野的故事,誰能說清?天下處處是秘密,哪怕是最親近的孫兒,也總有不能告訴他的事。

不止是提防,更是為了保全。

為官數十載,老族長深知此理。

他這個孫兒,為了出家,連姓氏名字都可以不要的人,怎會為了區區一個姑娘,離開道場?

他願意相信歸去來有更深的算計,絕不認可世人口中的不堪。

送走老族長,歸去來並未松一口氣。

這件事情沒完,祖父手段了得,不是個願意坐以待斃,事事等著別人送上門的人。

他不說,祖父自會去查,不管用什麽辦法,都要查到。尤其祖父對他偏愛頗深,更不會容許自己有事瞞著他。

偏愛,有時亦是一種負擔。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