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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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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

“風急,鬼厲,船傾,無人生還。”

元初山瞠目欲裂,他看見了,鬥篷下的金卷閃閃發光,朱筆寫斷了他們元家一船人的命。

河水變得渾濁不堪,河底的淤泥不斷上湧,潛藏多年的白骨浮上水面。他看見一根根的骨頭順著同一個方向流去,心霎時沈到了谷底。

那個地方,是個漩渦。

船隨著漩渦的方向,開始往中心去。此時船身已然顛倒,元家人紛紛落水,元定雲一直伴在元初山身側,這才被拉住,沒掉下去。

泥沙裹挾人的身體,不多時,便讓水中的元家人沈沈墜落。河底腐爛發臭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從身體的每個毛孔鉆進去,讓人頭暈目眩,幾欲作嘔。

船順著弧線滑去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遠處的臭蝦,和那個詭異的鬥篷下的女人,那條船,巍然不動。

他們仿佛和元家不在同一個河面上,可明明,不過近在咫尺的距離。

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元初山滿頭大汗,狼狽不堪,被以為勝券在握,不曾想,卻是被逼入絕境。

“人的命,豈是誰人說改就改?除了路家,除了我路蘊,你當誰都可以逆天改命?”輕飄飄的一句話被風吹來,鬥篷下的女人在嘲諷他。

路家。

是個怎樣的家族?

他們手中,到底有著什麽力量?

元初山沒有時間多想,已是千鈞一發之際,船只即將進入漩渦中心。

現在要做的,是活下去!

掙紮中,撥動命線,發現根本無法帶走現下元家所有人。他手中的命線繁多,但命運好似被人牢牢刻在石頭上,任他如何撥動,都無法改變。

那一刻,元初山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遇見路蘊之前,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而易舉地更改他人命數。那時的他便想,饒是世間修為最深的術士,也不及他能力的一毫。

尤其當年和大相師爭命,他驚喜的發現,一國之大相師,不過爾爾,在他面前,毫無反手之力。他改了帝王之命,順天而行,大相師無論如何救不了天下。是他元初山讓江山易了主,改了姓。

曾經所有的驕傲,在路蘊面前不值一提,在這個拿著命書全卷的女人眼中,他們元家,不過螻蟻。

元初山的眼神敗落下去,一抹絕望籠罩著他。

等到船只進入漩渦中心,他們元家人會被卷到河底最深處淤泥覆蓋之地,被水下的蟲魚啃噬殆盡,不得全屍。

及至船頭伸到中心的一瞬,元初山心頭猛然爆發出一股怒火。

憑什麽?!

不過是先來後到!若是一開始得到命書的是元家,如今的他們,也該站在世間最高的位置!

路蘊勝的,只是時間先後罷了!

不對!他要逃出去!

他要帶著元定雲逃出去!

至少他要逃走,元家不能沒有他。沒了拓本,也學不會改命的元家人,只有他是最後的希望。

元定雲也不能死!

他是家主,一旦身死,元家那群蠢貨須得他親自出山才能壓服。

這種瑣事,要讓元定雲去幹。

思及此處,元初山將所有的命線整合,用盡平生所學,將他們二人抽離此地。

天邊一道金光閃耀,所有人下意識閉上眼睛。

睜眼,已是風評狼藉,元家的船只深深陷落河底。

“跑了兩個。”路蘊淡淡道。

臭蝦聽的一驚,“那該如何是好?!”

路蘊從船舷處轉身回去,語氣平淡的不帶一絲起伏,“跑就跑了,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何必趕盡殺絕?隨他們去吧。”

臭蝦不滿。若不能斬草除根,豈不是後患無窮?

像是讀懂了仇蝦的心思,走過他身邊時,路蘊頓住腳,即像安撫他,又像敲打他。

“他們於我而言,無論如何都動不了我,你明白嗎?螻蟻之微,永遠不能蚍蜉撼樹。”所以你也老實一點,不要生出其他的心思,不然,元家人的下場,也會是你的下場。

仇蝦臉色白了白,明明她被鬥篷遮擋的嚴嚴實實,可還是讓他有一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

元初山帶著元定雲爬到岸邊,渾身早已濕透,黏糊糊的沾了一身腥臭無比的河泥,宛如剛爬上來的水鬼,看著格外可怖。

元定雲驚魂不定,“老祖宗,其他人呢?他們就這麽死了?我們該如何給家裏面交代?”

一句更比一句惶恐,最後竟然失聲質問。

元初山狠狠給了他一巴掌,“該怎麽交代是你的事!你若連這都交代不了,我把你從水底撈起來作甚?!無用之人,不如埋在河裏!”

他神情狠厲,“回元家!根沒有丟,人也還在,不過死了幾個,怕什麽?!元家經營百年,樹大根深,死幾個人又有什麽大礙?!走!”

“把剩下掌事的給我叫來,從今日起,元家的布局,該換一換了。”

元初山直覺,路蘊的力量絕不止於此,命書原卷的力量超乎他的想象。所以元家不能再這樣下去,該想個萬全穩妥的法子,才有可能拿到命書。

是他太想當然了,認為只要牽動命線,找到命書的位置,就能拿回元家。

誰料,命書有主,主人善用,讓他們全軍覆沒,毫無還手之力。

三個月後。

仇蝦的漕幫再次恢覆正常,過去所有的不順仿佛只是一場錯覺,一場讓他驚懼不已的幻夢。

但花錦城最繁華的那條街道上佇立的路府,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一切都真實存在。

想起那日河面上風起雲湧,如此虛假的場面,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頹然無力之感,好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不敢抗爭,害怕的想要掙紮,又不敢行動。最後只能化作糾結和煩躁,郁結於心,一頭倒在床上。

仇蝦給找的宅子很大,路蘊特意要求的,務必要是一所大宅子。

花錦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仇蝦也算是個人物,一下大手筆的送座宅子出去,想不被人知道也挺難。

城裏議論紛紛,說的最多的,還是私生子和外室。

正好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娘兩個,沒爹。年紀也對得上。

仇蝦的夫人大大鬧過一次,仇蝦反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把夫人嚇得徹底不敢插手。

加上仇蝦時時把那個孩子帶在身邊行走,儼然一副接班人的模樣,更是坐實了私生子的說法。

他時常前往路府,也不避諱人。

如此,傳聞愈演愈烈。

最先忍受不了這傳聞的反而是路蘊。

仇蝦不想讓人知曉他受制於人,做了二十年漕幫的幫主,忽然多了個主子,太丟面子。

路淩絕自小孤苦,樂得有個仇蝦這樣的爹。沒遇見路蘊之前,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個體面、有權有勢的老子,讓他瀟灑快活。當仇蝦的兒子,他不覺得虧。走出門去,人人捧著敬著,仇蝦的大夫人也不敢說他。現今,有了副漕幫少幫主的模樣。

路蘊把他們兩個人叫到跟前,仇蝦註意到,最近她把自己藏的更深了,鬥篷下一點皮肉不見,被布包裹的嚴嚴實實。

路府熏香濃重,香味熏的他甚至有些頭腦發昏,沈沈的提不起勁。

而且,在濃香之中,仿佛還帶了一絲腐臭味。這味道不明顯,只是偶然得以聞見。

仇蝦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拐過彎來。要以如此濃重的熏香充斥宅院,說明宅子裏有味道不允許被人聞見,才用來遮掩。

加上似有似無的腐臭味,仇蝦不禁打了個寒顫。

莫非這女人在院子裏生吃活人,這才為了遮住血腥味熏的香?

越想越邪門,也越覺得他想的是對的。

當時一船人都死了,元家人能看到河裏的白骨,看到爬上船舷的水鬼,他自然也能看到。

同類之間才會有交集。路蘊若非惡鬼,定是與惡鬼相交之人。

惡鬼好食生血肉……

想到這裏,仇蝦腦門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倏忽,路蘊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嚇了一跳。

“我雖在宅院裏,可外頭的風言風語聽了不少。怎麽,你們都不打算和外人解釋解釋?”

仇蝦思量片刻,討好的笑著解釋道,“我是個沒兒子的人,左不過以後漕幫也是路兄弟的,讓他們……”

仇蝦忽然頓住,嗓子發幹,一股寒意不知從何處而來,瞬間散往全身。

那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知道,路蘊極其不滿。

路淩絕道,“娘,外人不知道我們的家事,隨他們議論去唄。反正大差不差,將來漕幫也是我的,他們叫我少主沒錯。”

話剛說完,他察覺到鬥篷下的路蘊仿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果然,她不滿到了極點。

“我給你我的姓氏,讓你做路家的人,怎麽,這還不夠?你還要認一個跑江湖的做爹?”

她話說的格外諷刺,也尤其難聽。

“我從不輕賤別人,可你是不是太輕賤自己了?路家的人,要認別人做爹?你倒是真敢認下。”

“你不是少主,你就是漕幫的主人,是仇蝦在幫你做事,不是你等著繼承他的位子。一個管事的,也敢認主人做兒子,好大的膽子。”

“你們出去吧,我不希望還有這樣的傳言。不管用什麽方式,也不管你什麽面子裏子。我藏在宅子裏,不需要多大的臉面,但是路家人的臉,不能丟!”

“仇蝦,記好了,誰都能幫路家做事,不一定非得是你。”最後一句,警告意味濃厚。

仇蝦不敢反駁,回去之後,立刻召集了所有的管事,把事情徹底說開。

漕幫各個堂口的管事被叫來時,看見仇蝦的夫人也在,還以為是要商量路淩絕認祖歸宗的事,確定少主之位。

他們多年的兄弟,自然願意幫襯仇蝦,不會幫著夫人說話。三兩下打好腹稿,準備說和。

誰知,下一刻,一聲驚雷響在他們頭頂,炸的他們腦袋嗡嗡作響,半天回不過神。

“今日叫你們聚在一處,不為別的,只為澄清一件事。路淩絕並不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的少主人。”

“少……少主人?!”仇夫人豁的站起來,失聲喊道。

“他究竟是什麽玩意兒?!我當了你二十多年的夫人,只道你是漕幫的幫主,哪裏來的主人?!”

仇蝦臉色漆黑,當眾下自己的面子,誰的臉色能不難堪?

“我說了他是我的主人,你且聽著便是。漕幫是他路家給我的,今後也會還給他。你莫要為難路淩絕,即是我的妻子,也是他家的奴才。”

話既然說到這兒,索性全部說開,省得繼續想些有的沒的。

人能與人鬥,卻不能和非人爭鬥。路蘊就是一座大山,死死的、牢牢地壓在仇蝦身上。

而且他還必須言聽計從,因為他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路蘊。

外頭看著,他是個位高權重的漕幫幫主,其實,不過是這些見不得光的人家的奴才。

眾人還想再問,卻被仇蝦擡手攔下,“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不必多問,只記住,漕幫,是路家的,未來是路淩絕的。”

“還有,老六。”老六是個滿臉略腮胡子的光頭,聽到喊他,連忙答應。

仇蝦說,“你不是總說咱漕幫的勢力不夠大嗎?既然有路家做靠山,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天塌下來,你告訴我,我找路家給你頂著。”

聞言,眾人心頭駭然。

都在江湖摸爬滾打幾十年,誰還不是個人精?

話說到這兒,已經夠清楚了,何須多問?

他們早就對仇蝦統領漕幫這一路的順暢感到奇怪,既然他願意說他的靠山是誰,他們聽著便是。橫豎頭上有管事的,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他們而言並沒太大差別。

而且,既然仇蝦只是個管事的,是不是說明,也許將來的一天,他們能取而代之。

等到漕幫堂主們紛紛告辭,仇夫人屏退左右,才開始發問。

她十幾歲就跟了仇蝦,知道丈夫是什麽人。

純粹的勢利小人,欺軟怕硬之輩。若非路家能徹底壓制他,她的相公,絕不會把臉面下到這種程度。

她長嘆一口氣,擺出一副要和仇蝦徹夜長談的姿態,“說吧,到底怎麽回事?他們不懂,我懂。總歸不見得你這點破事,還得瞞著我?”

“你手上到底被路淩絕家拿住什麽把柄?”

仇蝦緩緩從門口走來,步履頗有些沈重。

他沈默片刻,抿了一口茶,神情凝重,好似不欲對人言。

沈思半晌,方才肯說出,“並未我的把柄被人拿捏,若說把柄,也算是個把柄。”

他話裏有話,又不肯說明白,聽的人雲裏霧裏。

“你可記得當年先生給我的批命?”

仇夫人道,“自然記得,這二十幾年,你不一直在找人繼續給你改命?”

仇蝦的陣仗,她作為枕邊人,再清楚不過。那些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日子,都是仇夫人陪他一起度過。

仇夫人忽然想到,“莫非路家就是當年給你改命的人?所以現在你被他們家拿捏住了,要把你的漕幫,改成他家的?!”

她一拍桌子,橫眉倒豎,“豈有此理!我們仇家經營了二十多年,誰知道是他們改命的本事,還是你的本事?過了二十年,要來摘桃子,哪裏來的道理?!好不要臉!”

仇蝦伸手,手掌一直往下壓,示意她坐下。

“路家不是當年幫我改命之人。”

仇夫人顯然氣的不輕,“逆天改命之人純屬胡言亂語,不可盡信。那路家說他逆天改命,怎不改改自己的?還來搶你的好命!”

仇蝦不好接話,但時至今日,見過河面上的風波,他已然徹底信服。

“當年,是路家的仇人幫我改的命,目的就是為了引出路家人。”

“可還記得我出遠門那日?接的就是他們母子倆。”

“夫人,我知曉你一心向著我。可你沒見過當時的場面,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多嚇人。”

“夫人,我看見惡鬼從水底爬上來,爬到船上,把活人一個個撕碎了,吞下去。血染紅江水,和汙泥雜糅在一起,血泥攀附在人身上,又沈了下去。我仇蝦是漕幫的幫主,可那一天,我看到水居然會感到害怕。就像即將溺死的人,鋪天蓋地的水湧過來,窒息的感覺罩住我全身,把我嚇得瑟瑟發抖。”

“夫人,你沒看見,你不知道。有幾個兄弟和我一起去的,可他們腦子裏什麽都沒想起來,他們把一切都忘了。這是為什麽?是路家人做的手腳,因為他們只要我一個管事的,幫他們看顧外頭的產業。”

“什麽才是真正的趕盡殺絕,不留後患。那一天,我算是看見了。”

“夫人,聽我一句,路淩絕既然要當漕幫的主人,就讓他當。我們是凡人,人不和天鬥。尤其是路家這般邪魔歪道。這些年,我找了無數的天師,沒一個能改命,可是路淩絕他娘,輕而易舉,擡擡手的事,殺了一船人。”

“她既能讓風起雲湧,讓江水泛濫,讓水鬼上岸,那我們在水上討生活,就必須聽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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