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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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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救護車的嗡鳴聲回蕩在寬闊的街道,顧從州的身體跟著車子出去老遠了,但意識似乎還停留在公寓裏。

他們走得急,他忘了是否已經把門關好。左手半個手掌都是血紅,從指尖一直彌漫到掌心,還有一小股流向小臂。血液跟著掌心的紋路向四面八方展開,是葉脈的樣子,只不過是刺目的紅。

黎女士就躺在他正前方,鮮血從頭頂開始,彌漫了半張臉。

有護士遞過來兩張紙,他木木地接下攥在手裏,等到紙巾也被血浸透之後,他才開始回想剛才的情景。

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失控的?

他記得他忍無可忍地制止他媽媽說出那些事。但黎女士雙目圓睜,微笑著說出那兩個人不為人知的過往。

說杜肅是如何大半夜來到她們家門口拿著花叫門;是如何從周鴻英手裏套了錢出去給他小姨填補空缺;事情敗露之後又是怎樣灰溜溜地躲到黎家,周鴻英找了人上門鬧事,那兩個人又是如何在外面東躲西藏,試圖逃過所有人的耳目。

周舟木木地聽著,他記得周舟當時的狀態不比他現在好多少。

他氣急,也怕急了,過去扣住他媽媽的手腕,幾乎是勒令她閉嘴。

不,幾乎是懇求。

黎女士讓周舟離開這個公寓,被他拉住。他說,媽媽請你對我的女朋友禮貌一點,她是客人。

黎女士開始笑,是那種她慣有的暴風雨前的寧靜的那種笑。

她忽略了周舟發青的臉,也不在乎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他,繼續開口。

她說,是杜肅在事情暴露之後仍然糾纏他小姨,是杜肅說願意凈身出戶和周鴻英離婚。

又說,是周鴻英發了瘋了,收集了一些所謂實質性的證據,揚言要法院見。要不是周鴻英步步緊逼,用盡一切手段讓那兩個人名聲掃地,他們也不會走投無路,一了百了。

就是那一天的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爛尾樓裏跳了下去。

她說周鴻英是殺人犯。

周舟原本羞愧難當、手足無措,聽得這一句,竟募地笑了出來。

周舟像是聽到什麽驚天笑話一樣,說,周鴻英,是殺人犯?

他永遠記得周舟此時的表情,她沈默了。她的沈默是一種宣洩,是一種控訴,是一種不認同。控訴這十年來她因為那兩個出軌自殺的人所受到的一切本來不該作用在她身上的苦難,現在她卻荒謬地不被看做是受害者。

周舟從來不維護周鴻英,唯有這一刻,她說,是周鴻英把那對狗男女從樓上推下去的嗎。

狗男女。這是他聽過周舟說過的所有話裏最難聽的一句。竟然不具備什麽殺傷力。

他知道,這所有的事情裏,固然周鴻英有不是的地方,但錯更在杜肅,更在他小姨。唯獨不在周舟。

他也知道他母親是氣得頭發昏了,氣他的不聽話,也氣她死去的妹妹,才把這通火發在周舟身上。因為周舟是那兩個人唯一的延續。否則她無法接受一個活生生的妹妹竟然因這樣荒謬的理由死去。

她無法去責怪她的妹妹,只能去責怪杜肅,去責怪周鴻英,去責怪周舟。

他言辭間盡是維護周舟,他媽媽因此越發怒從心頭起。周舟早就想走了,但這個更該鳴冤的人卻一直站在這裏聽黎女士語無倫次的控訴。她知道他媽媽是他媽媽,他是他。黎女士的一切話,都不是他本意。

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失控了。

他說了很多話,好話歹話說盡,但似乎他媽媽就只記得一句,他讓他媽媽先出去,大家冷靜一下。

他才是那個頭發昏的人,這是他媽媽的房子,他怎麽能叫他媽媽出去。

想通這一點,他拉起周舟的手,說,對,該出去的是我們。

氣頭上,誰都沒辦法講理,他們只能冷靜。但他忘了,十年都沒能冷靜的一個人,怎麽能在這一刻冷靜下來呢。

更要命的事,現在的情況,看在黎女士的眼裏似乎就變成了:她養育十八年的孩子,向著一個外人。

手還沒扭到把手,黎女士用力摜下帶來的水果補品和茶葉,瓶瓶罐罐掉了一地。她一把扯住顧從州,眼眶裏盡是紅血絲,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

僵持之下,周舟忽然用更大的力量掙脫他的手,扭開門把手沖了出去,她的聲音比剛才平靜,她說,這裏是你們的家,該走的是我。

他什麽都顧不得了,跟著就沖出去。黎女士一定是準備上來拉他的,但還沒跑出兩步,他就聽見一聲巨響,還有一聲慘叫。

轉身的時候,他看見他媽媽躺在地上,腳邊是一個被踩扁的小罐子,櫃子邊緣是一圈鮮紅的血液,不過幾秒鐘時間,地上已經流開碗口大的血團。

他記得當時血怎麽都止不住,出租車見是個滿臉滿手鮮血的人,連車都沒敢停,路上沒有幾個人,他又騰不出手來去摸手機。

一瞬間,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籠罩了他。

救護車到了。是周舟聽見聲音,回頭看了一眼,打了120。

上了車後,他才後知後覺的腿腳發軟,剛才的情景像夢境一樣在他混沌的腦子裏輪轉播放。

一個薄脆的玻璃糖殼再小心翼翼地保護也還是爆開了,一定會爆開的,時間問題,他早知道。

他的媽媽流了很多血,在救護車上就止住了,但人還沒醒。他一直守到了傍晚,天快黑的時候,黎女士的眼皮才有些微顫動。

家長會錯過了,誓師大會也錯過了,他以為自己的手機在兜裏,想打個電話給班主任,但摸遍了全身的兜,也沒有手機的蹤影。

周舟的手機在上次的短信小插曲之後就被他收在雜物間的櫃子裏,還拿小鎖鎖上了,也就是說,此時此刻,他和周舟就是想聯系對方,也沒有辦法。

周舟還會想聯系他嗎?

他心裏出現兩個詞:主要矛盾個次要矛盾。剛才周舟沒有跟他算帳,因為那時的主要矛盾是他的媽媽,現在主要矛盾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周舟就會開始解決次要矛盾了。

周舟去哪裏了?他想,她應該回了趟公寓,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然後回了學校門口的老居民樓。畢竟他媽媽的逐客令都下到這份上了,周舟的自尊心奇強,她不可能再留下了。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他。周舟會怎麽看待他知情不報的行為?

一如他媽媽所言,他已經知道兩個月了,難道在這兩個月裏,他找不出三分鐘的時間來跟她坦白嗎。

坐在醫院冰冷的椅子上,他懊惱地抓著頭發,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到這個地步。還在公寓時,他聽著他媽媽一句一句地攻擊周舟,他只覺得巨大的怒火一直朝腦袋上竄,壓都壓不下去。

但現在見黎女士的頭被嚴嚴實實地包著,他又忽然覺得很難過。他理解他媽媽對妹妹的感情。

他外公外婆死得早,小姨年紀小,還沒來得及念完書,作為大姐的黎女士就肩負起了養育妹妹的艱巨任務,兩個人的關系不是一般的密切。以至於在妹妹出軌事件爆發之後,黎女士沒有說過她一重句,還想盡辦法地為她解決。

據說黎女士以前不是這樣強勢的性格,但過早地步入社會,吃過虧,栽過跟頭,她才漸漸變成一個無堅不摧的女強人。

這樣要強的人,也會為了妹妹去求周鴻英。

他理解媽媽對周鴻英的憎惡,以及對周舟的遷怒,都是因為愛惜妹妹。但她怎麽能要求一個受害者去原諒加害者?周鴻英有不原諒的自由。

而周舟……醫院裏的風都冷得刺骨,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想到周舟的名字,他都感覺心痛。他的周舟,是整件事裏最無辜的那一個。她到底為什麽要承受這些。

他能理解黎女士,誰能去理解他?從頭到尾他都只是在為一個無辜的人申訴而已。

李女士微弱地哼了一聲,就在剛才她發起了燒,有護士定時地進來給她量體溫。天已經黑了,他好幾個小時沒吃飯,現在胃部感到一陣一陣的痙攣。

這狹小的空間讓他呼吸不暢,他轉身出了病房門,坐到更加冰冷的走廊的椅子上。

胃疼以及過度緊繃過後的脫力讓他幾乎蜷縮在那裏。手肘支在膝蓋上,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剛才他想回到公寓看一看,看一看周舟是否把東西收走了,如果沒有,也許說明他們之間還有轉機。

不必了——他忽然醒悟——周舟不會再回來了。

他那麽了解周舟,現在怎麽會抱有這樣可笑的幻想呢?周舟自出了門開始,他就該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回來了。

也許她尚且能忍受真相的沖擊以及他媽媽的諷刺,但他的隱瞞,或許才是讓她下定決心離開的真正原因。

別人也就罷了,別人對她再壞,她早先一步在心裏築了一道防線,偏偏是他。

他太自私了,難道還能瞞一輩子?他為他的私心擅自剝奪了周舟知情的權利,竟然還在潛意識裏洗腦自己:都是為她好。

好心欺瞞麽?他到底好心在哪裏?

一個人竟然能自私到這種程度,他不禁覺得好笑。

這樣想著,真的在走廊上壓著聲音笑起來,笑著笑著,笑出眼淚來了。

量體溫的護士走了出來,她說患者已經醒了,要他進去。

推開門見到黎女士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勉強地笑了笑,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向來強勢的黎女士,何曾有過這樣脆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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