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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她是怎樣回到帳篷裏,又是怎樣睡下的。只是覺得累和倦意把她整個身子席卷,顧從州的話又和山風一起把她托起來,暈暈乎乎地,和醉酒一樣。

一夜無夢,睡了四個小時,松夢婷的鬧鐘都還沒響,她先醒過來了。顧從州的帳篷裏有輕微的響動,他已經起來了,準備叫醒大家去看日出。

清晨比昨夜冷得多,山頂溫度尤其低,桂樹葉子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周舟拿著牙刷打開帳篷,剛好顧從州換好鞋,穿好衣服走出來,低聲問:“醒得這麽早?”

“嗯。”她的嗓音裏帶著些金沙的質地,人醒了,但意識還沒醒,整個人都是朦朧的。

顧從州遞給她一瓶礦泉水,把她帶到湖邊一股自來水旁。手臂粗的竹子一劈兩半,沁涼的水一夜流到亮。掬一捧水撲到臉上,別說是睡意,就是宿醉都該醒了。

天邊翻出一點魚肚白來了,顧從州挨個叫醒帳篷裏的人。大家帶著一張大大的防水野餐墊,順著小路往頂上走了10來分鐘,到了西山頂上空曠處。

地平線上漸漸扯出兩道橙金,劃開月白的天空。他們背靠背圍著坐在墊子上。俯視讓人直觀地看到半山腰濃雲的移動軌跡,慢慢地從左到右,越散越開。

天邊長長的橙金開始和月白融合,光亮透出來了。周圍呵欠連天,周舟的鼻子凍紅了,臉頰也有點紅,一定是涼的,這裏比露營地還要冷,臨近日出,此刻是一天當中溫度最低的時刻。

顧從州伸出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把她的掌心貼近他的腹部,肌膚相貼的地方很快變得溫熱,她靠過來了些,半個身子倚在他肩膀上。

亮光越來越盛,從一線擴大到一片,金色的弧形在亮光後面冒出來,漸漸地變成個半球形,片刻後,太陽整個出來了,多麽標準的淌油的鴨蛋黃。

就在那麽一剎那,鴨蛋黃忽然打出一道光,風聲劃過耳朵,什麽也聽不見了。他緊緊地握著周舟的手,握得她發痛。

挨著顧清越的左邊肩膀像是失去了知覺,周舟靠著的右邊肩膀忽然攫取了全身的控制權,加倍地出現存在感。他很想緊緊把她抱住,用臉去貼她的臉。

天整個地大亮了,在山頂分外地感到天的廣闊,遠處高聳的山的海拔和西山差不多,頂上一棵枝葉繁茂的樹肉眼看來不過像根針,更罔論他們這樣的肉體凡胎。

這是一群才剛剛活了十八年的少男少女們,那是一座地球誕生之初就緊跟著存在的山,見證了幾十億年來無數生命的興衰更疊。

他想起昨夜的告白。

俯仰之間,百年之後,承諾的人早已化為塵土,這座山還在,不知它見證了多少如昨夜的告白。

多麽渺小短命的兩個人,在這樣永生的山之上承諾永遠。不知它是會感嘆還是嘲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起風了,帶著樹木氣息的風觸摸似的刮過臉頰,帶著絲絲涼意,吹起她散落的幾縷鬢發。

忽然,她感到另外一種若有似無的溫熱,輕輕略過,不留痕跡,風頓了一秒,又重新拂過來。

他在她臉上留下一個輕輕的吻。輕得像誤觸。

他們像來時一樣下山,顧清越依舊陰沈沈地開車,嘴角卻帶著與生俱來的笑意,讓他整個人都泛起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

周舟覺得有點恐怖。

一行人回到顧從州家的花園別墅裏,江州的同學買了晚上的票,顧從州又馬不停蹄地把他們送去車站,南城沒有飛機場。

周舟幫忙把紀文心的小行李箱搬到車上去,紀文心站在車子後面跟她搭話,扯了張紙條,把電話號碼寫給她。她把號碼抄在小本本上,說明了自己沒有手機,等買手機了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

孔恒說要陪松夢婷去買海報,她最近迷上一個韓國的男團。她也要走,顧從州說再等等,他送她回家。周舟說好,坐在花園裏的白漆長椅子上等他。

帳篷、燈,乃至折疊垃圾桶都堆在臺階下柔軟的草坪上,被壓到的那一片看著都要熟了。

周舟看不過眼,動手把東西拖到地面上,這些東西體積大,但並不重,三下五除二拖完了。

她拖完去墻角洗了個手,在鋥亮的落地鏡的倒影中,看到白色柵欄外,眼神釘在她身上的顧清越。募地擡頭對上這樣一雙眼,她嚇一跳。

顧清越忽然笑了,朝她緩緩走過來。周舟心裏咯噔一下,沒來由地有幾分害怕。這死了媽的男人,不會是精神出問題了?

她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顧從州還沒回來,他爸媽也不在,整棟樓裏估計就一個保姆,還不見蹤影。

顧清越越走越近,近得能看清他瞳孔的顏色。他走過來,用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她。兩個人對峙一般的對看著。

“高幾了?”他忽然問。

“……高三。”

“南城本地人?”

“嗯。”

顧清越盯著她的臉,用力地看,仔細地看,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花來。

半晌,他說:“我送你回家。”一面說,一面往包裏拿車鑰匙。

周舟嚇一跳,連忙拒絕:“不,不用了,我等顧從州。”

顧清越不經意地“嗯”了一聲,並沒有堅持,自顧自掏出鑰匙往外走。

她看著他瘦高的背影,那種怪異的感覺越來越盛,她心裏掠過很強的第六感,她和顧清越以前見過,或者以後還會再見的。

顧從州從轉彎處走出來,站著和顧清越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到她身邊。周舟收拾好書包走到門口,“送我回家吧。”

顧從州沒有動,“現在還早,走一走吧?”

她點頭。小區往裏走是一個大公園,專供業主晨間鍛煉或晚後散步的,現在是正午,一個人都沒有。

他們繞著陰涼處慢慢地走,周舟說:“紀文心把她的號碼寫給我了。”

顧從州笑:“她看起來蠻喜歡你的。”

“是嗎?”

“她想有幾個自己的朋友,”他低著頭,牽起她的手,“她好像一直想和你說話來著。”

說完轉頭,周舟也剛好看向他,他臉紅:“……但是我一直把你拖著。”

她低聲笑,捏捏他的手,說:“沒關系,她會理解的。”

顧從州點頭,笑了笑:“她巴不得我談個女朋友呢。”

她迅速捕捉關鍵詞,問他:“我是你的女朋友嗎?”

“這要看你嘍,”他伸出食指,“但是,友情提醒:我沒見過不是男女朋友的兩個人牽著手,然後說要跟對方永遠在一起的。”

他重申:“只是友情提醒哈。”

周舟低著頭,笑意彌漫到眉梢上來。正午的陽光斜刺著他們的雙眼,兩個人同樣有迷蒙的,恍若不真實的,獨屬於十八歲大夢一般的眼神。

走了一圈,再走一圈。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搭著話,忽然笑了笑:“紀文心和喬不凡那種張揚跋扈的人在一起是什麽樣子?”

畢竟紀文心是那麽斯文安靜,連說話聲音都是小小的,而喬不凡看樣子想把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打服。

“是什麽樣子的?”顧從州做思考狀,“嗯……學會了吐煙圈、說得出朗姆酒和伏特加的口感區別,以及把游戲廳所有的游戲都玩過十遍以上的樣子吧。”

“……”周舟用力捏他的掌心,“怎麽你很不喜歡喬不凡嗎?”

他反問:“你很喜歡?”

她嗤笑出聲:“那倒沒有,只是覺得,他總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步就是了。”

顧從州“嗯”了一聲,看起來像是表示認同。他只是對喬不凡曾經和周舟走得比較近有些吃醋,並不是否定喬不凡這個人。

過了一會兒,他問:“他……跟你表過白沒有?”

“沒明說。”

那就是有了,顧從州說:“你不可以喜歡他。”

“我沒喜歡。”

路上有人推著單車賣冰棍,後座上放一個大箱子,箱子蓋一打開,涼意撲面而來。他買了一根糯米冰棍給她,看著她吃,看著她把一大坨冰嚼吧嚼吧咽下去,非常滿足。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他們去吃了牛肉面,他又看著她吃。她問:“你在看什麽?”

顧從州手支在下巴上,索性放下筷子,“看你吃飯,特別有食欲。”

他說:“我要跟你吃很多次飯。”

她說:“好。”

兩個人一起浪費了一整個下午,凈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了。兜裏的手機已經震動三次,他知道是他媽。他沒有管。傍晚的風帶著白日的餘溫,非常舒暢,周舟抱著他的腰,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背上。

看著周舟上樓,他把車停到路邊,才掏出手機撥了回去,那邊笑著問:“怎麽一直不接電話?昨天玩得開心嗎?”

他如實回答:“剛才在騎車。很開心,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是嗎?”黎女士說:“這次有什麽不同?多了兩個女同學?”

他想起周舟臉的溫度、掌心的濕度,以及山上過低的氣溫讓他們貼到一起,輕輕地笑了一聲,表示默認。

黎女士忽然沈默了兩秒,語氣倏地低下去,“什麽時候回家?等你吃飯。”

“還有一會兒,”他擡手看了看表,“爸回來了嗎?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我還在學校。”

“沒事,我們也還不餓,你盡早回來。”

不是商量的語氣,說完便掛了電話。他關了手機,呼出一口氣,不用想都知道是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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