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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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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

學習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就到周五,周舟和顧從州每天說不了幾句話,各自學習、相安無事。因為她單方面地在孤立他,孤立所有人,沒由來的。

越到周末,她的心越涼。要回周學昌家拿爸爸的遺書了,處於暴風雨降臨前的平靜時刻,她一刻平靜不下來,那種熟悉的口幹舌燥心發慌的感覺又升上來了。

她默默想著舅媽所說的“團圓飯”的時間,明天下午,明天下午,她打算一會兒放學後去報刊亭轉一圈,明天白天先去市中心的郵局問一問,下午再回家。

太晚了,她是否要在周學昌家住一天?姐姐周青今年就大學畢業了,會回家的吧?周青在的話,她今晚會和她睡在一起,然後像以前一樣,聊到半夜。周青是周學昌的女兒,卻和周學昌一點也不像。

坐立難安的一個下午就快過去,值日生開始分配一周結束時的大掃除。松夢婷轉過頭來問:“周舟,這周末還是要去圖書館看書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

周舟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不去了。我要回家。”

“哦……好吧。”松夢婷轉頭向顧從州:“你呢?你去嗎?”

顧從州從題海中擡起頭,“你們?你和誰們?”

明知故問,他和孔恒一起吃飯,一起上下學的,他難道不知道這兩個人有貓膩。

松夢婷邊收書邊道:“我和孔恒啊,他約我去爬山、看日出。”

顧從州長長地“哦——”了一聲,豎個大拇指,“浪漫。”

西山看日出,不知是多少對情侶的周末必做事項。

依偎在山頂的巖石上,目光緊緊鎖定在地平線的那一端,看著天空從灰蒙蒙到泛起魚肚白,再到第一縷陽光刺破天際,鴨蛋似的太陽越升越高,漸漸地整個世界都被陽光所籠罩。從無到有,從黑夜到白天,恍如隔天,恍如隔世。

那時,山頂聚集的的百十個人統統隱形,天地間只餘你我。

確實很浪漫。周舟早就在心裏定好,以後有愛人了,要帶他去西山看日出。但不是現在,她還沒有愛人。

松夢婷東西早收好了,等著下課鈴,孔恒走過來,拍拍顧從州的肩:“走了。”顧從州把試卷整整齊齊地理好收回抽屜裏,拎起書包,和他們一起出了教室。

周舟就跟在他們身後,看見他們上了公交車,她自己慢慢走著,等紅綠燈,穿過馬路,進入步行街街尾手推車造型的小房子裏。

書基本都收起來了,一摞一摞用麻袋包起來,捆上繩子。

老板一見她,就揮手吆喝:“幸好趕上你出來!我要到城西去了。這邊學生太少,沒生意。”

周舟一楞,這才是真正的屋漏偏逢連夜雨,以後要看書買書拿稿費,都要去到市中心了。

呆了半天,她走上前去幫著收拾:“哦,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了。”

“沒有沒有,順路的事。”老板斜倚在梯子上,“匯款單子下來了,不過你得自己去市中心拿了。”

周舟說好,錢到了就行,坐幾個小時公交不是事。

幫老板收完書,隨意在步行街吃了點東西就回家了,一覺睡通頭。

天還沒大亮,天上還泛著青色的時候她就起來了。周末清晨的公交車上乘客寥寥無幾,木然地投幣上車,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記得一會兒要先去把資料費取出來,這次稿費是多少來著,春風杯征文獎金600塊,《遠山》散文稿費800塊,共計1400塊。

忽然間就富裕起來了。房租是交過了的,這1400夠她用到這學期結束。瞧,沒有顧從州那一千塊,她也能活。

“唉——”她嘆出一口氣讓玻璃窗上蒙上拳頭大的一層霧,早發幾天她不就用硬著頭皮向周學昌要錢了,又多受一通氣。

都是命,都是命,電話裏不挨罵,回到家拿遺書也是要挨罵的。

短暫地瞇了一會兒,到市中心了。一個大型購物廣場,天臺聯通兩棟大樓,左邊是生活區,右面是美食區。生活區從下往上數第三層整一層都是中國郵政,一路往裏走,快遞區、郵儲銀行,收發室。

一路走到最頂頭,拿了樣刊和匯款單,又往郵儲銀行來匯兌,當場取了300塊來日常用,別的還是存了上大學。預備申請助學貸款來交學費,但生活費還是得攢的,總不可能寄希望於周學昌,更枉論棄養的親媽。

出了大樓,走到天臺上,太陽出來了,氣溫高了不少,樓道口一家賣甜筒的店外,排了兩條長隊,盡是放假的學生。

一個媽媽領著小女兒排在隊尾,小姑娘興奮地舉著100分的卷子,要媽媽誇獎她,媽媽眉飛色舞,很為她驕傲,嘴裏卻說:“雖然值得慶祝,但涼的吃多了總是不好的,媽媽做糖醋排骨給你吃好不好啊?”

雖然這樣說,但媽媽仍耐心地陪她排著隊,小姑娘扭著身子撒嬌,她知道這個冰淇淋是一定能吃得到的。

周舟站在一旁看著,那份還未來得及萌芽就被一壺熱水澆死的叛逆心重新活過來,她蹭著“媽媽”的苦口婆心,忽然也想撒起叛逆的嬌來,“媽媽”數落幾句,但無論如何會順著她的。

排隊買了兩個冰淇淋,覺得不夠,又再要了一個,還未走遠的那對母女轉頭看她,那母親對自己的女兒道:“不能一次吃這麽多,一會兒胃該痛了。”

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那小姑娘說,她拿著三個甜筒邊走邊舔,搖頭晃腦:就吃!就吃!

三個冰涼的甜筒下肚後,不多時,胃果然冰得疼起來。她把書包抱在胸前,壓著胃,蜷著上半身坐到花臺邊,感受著那份尖銳而持久的疼痛,從一絲輕微的不適慢慢擴大蔓延到整個五臟六腑。一陣一陣的,每次痛感湧上來時,脊柱都跟著發麻。

她心裏升起一股可笑的報覆的快感。

這個姿勢不知保持了多久,疼痛漸漸褪去,潑出去的情緒被重新收回來,她又恢覆了一慣的冷淡,像是從無不甘,從無艷羨,一切事不關己。

她自己都騙不了自己——

天臺右邊正對這一家燒烤店,價格不低,對這個城市的消費水平而言,只能是逢年過節或者家有喜事偶爾來慶祝一下。但她知道,顧從州是吃得起的。

一家三口,團團圓圓,父母升職,兒子優秀。這種不可多得的好事,天天來慶祝都不為過。

他的母親很年輕,看起來是職場女性,瀟灑幹練、臉上露出溫柔的神色,他的父親則是一派儒雅的作風,兩鬢現出幾根白發,非但不覺得年華衰退,反而更添幾分歲月沈澱的厚重,應當是從政人士。他顧從州就更不必說了,挺拔俊朗,極富涵養,把他父母親的優良之處全遺傳了過來。

他們在說笑,顧從州父親用夾子給他母親夾了一塊生菜,顧從州拿了三只小酒碗倒了三碗酒,三人各端一只碗,一飲而盡。

透過那扇仿古雕花小木窗看進去,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像是廣告裏的模範家庭,是要用玻璃框子裱起來,掛在墻上供人欣賞的。

不同的是,廣告裏的是假的,而他們一家,是真的。顧從州真的就是在這樣的模範家中裏成長起來的。伴隨他的,是鼓勵、讚美、肯定,和愛。

她此刻才明白,平日裏對顧從州那難以名狀的感覺,是嫉妒。他是那樣的坦然,笑起來無懼無畏,不抱怨不逃避,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動搖他內心的平靜與堅定,被冒犯了也不生氣,他好像知道:你過得不幸福,我讓讓你。

她見他的第一眼就開始嫉妒他了——怎樣完滿的家庭才能培養出這樣的孩子。她永遠無法企及,連想象也不能。

她總以為,一個人得到愛了,全世界都會為他讓路。其實不然,一個人得到愛了,他會為全世界讓路,他有美滿的家庭、相愛的父母、健全的人格,他願意為他的幸福交一點稅。

怪不得有時候她沒由來的的冷漠與近乎無理的孤立,他都一笑置之,知道她好像被小混混盯上了,還會主動對她說:“我可以送你回家。”

看他們吃完飯離開,她好似還有些戀戀不舍。或許這一切美好氛圍都是她想象出來的,她算半個作家,發揮想象力是她的職責。

——她這樣安慰自己。

三點半了,她重新回到公交站點,周學昌家在南城最邊上,距離市中心兩個小時的車程,她也用這個理由頻頻不回家。不比從筒子樓到市中心的那一路,她還能補個覺,這兩個小時她幾乎一刻不曾閑著,如芒在背。

大路旁,一條兩米寬的小路直岔進去,路走通是個較為破敗的自建房,周學昌家背後,紅磚砌了道矮矮的墻,墻後面是她的家——她真正的家。

平日裏她站在路口都能聽見屋子裏吆五喝六,今天卻靜得出奇,狗也不咬,有人探出頭來一望,是一個中長頭發披在肩上,面目白凈的女生,年紀比她大一些。

周青一見她,就笑著招手:“小舟來了,快進來!”

“姐姐回來了。”周舟叫她一聲,還沒進去,她舅媽就趕著出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圍裙上抹著幾道鍋灰,很是忙碌的樣子。

她舅媽道:“小舟來了,快!阿青今年畢業了,咱們好好慶祝,你們不是嫌電磁爐煮的雞肉不香嘛,舅媽今天燒火煮,保管香噴噴的。咱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真不容易。”

周舟微笑著說:“多謝舅媽。”

她幾乎是看見周青的那一刻就明白過來,怪不得今天牌友不上場,原來周學昌夫婦還有正事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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